《九州·斛珠夫人》(33)
番外 纈 羅IX
皎白的衣裾在風中烈烈撲打,女孩兒像白鳥似的從臨水樓臺上凌空落了下來,正撞到湯乾自懷里。他支撐不住,朝后連退幾步,眼看要從橋上跌下去,多虧季昶側(cè)身用肩膀抵住了他們,三人最終跌成一團,幾乎都落了水。所幸這小橋偏處太子寢宮一側(cè)的僻靜處,才不曾惹出騷亂來。這是草木綻芽的暮春,王城內(nèi)處處是盛妝的宮人三五成群、香風襲人地向外走。
“大個子,你真沒用啊?!本熖m跳了起來,踢了踢湯乾自。
青年笑著站起身,一面將季昶拉起,“哪還是什么大個子,昶王殿下早就比我高了?!?/p>
? ? ? ?“是么?……噯,真的啊?!本熖m眼上依然蒙著緞帶,伸出雙手胡亂去摸他們的肩,模樣神情像極了捉迷藏的小姑娘,可原本孩子氣的唇卻變得那樣豐潤濃艷,一笑起來就仿佛是荒野薔薇的蓓蕾逐瓣綻開。注輦天候溫暖,萬物早發(fā),她這樣十四歲的女孩兒,身段顰笑已儼然是東陸十六歲少女的風韻。
季昶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土,“這套宮人衣裳倒還合身,是弓葉的吧?她沒攔著你?”
? ? ? ?緹蘭笑道:“姑娘們都被我放了假,歡天喜地跑出去看祭典了,只剩下弓葉穿著我的衣裳,在房里裝睡?!?/p>
? ? ? ?“沒見過你這樣不體恤的?!奔娟埔嘈Γ叭f一弓葉有了心上人,不能出去一塊兒看祭典,怕要怨死你?!?/p>
? ? ? ?“弓葉是我買來的人,幾時輪到你心疼?再說我從來沒看過醴雨祭,弓葉可是每年都能看呢?!本熖m駁道,自己也知道是嬌蠻的,臉上于是漲紅了,換了口氣道:“你們穿的是什么衣裳?”
? ? ? ?“震初就是平常那一身,我弄了身羽林軍的軍袍,扮成他的手下,倒是像模像樣的?!奔娟拼鸬?。忽然他瞇起清俊的眼,傾聽王城外邊傳來的隱約鼓點,而后一把抓起緹蘭的手,道:“再遲就沒有船了,快走!”
? ? ? ?緹蘭卻賴著不肯挪動半步,笑著把他的手抹開,“現(xiàn)在你可不是東陸來的皇子殿下了,我也不是全王城最驕橫的公主緹蘭,咱們只不過是侍衛(wèi)和女奴啦?!闭f著又轉(zhuǎn)向湯乾自的方向,巧笑道,“湯大將軍,你先請?!睖該u頭苦笑,只得走在前頭,緹蘭與季昶在后邊低眉順眼跟著,時時竊笑著拿手肘推來撞去。
? ? ? ?沒走兩步,湯乾自卻猛然停了腳,回頭來端詳緹蘭片刻,上前解下了她蒙眼的緞帶,道:“全王城里扎著這玩意的只有你一個,這么出去豈不是露了餡。”他將那五尺長的素白緞帶折了折,收進懷里,轉(zhuǎn)頭欲走,緹蘭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緊閉著的眼睫毛烏沉沉的,宛若露水沾濕的蝶翼一般合在臉上。
“傻瓜,把眼睛睜開啊?!奔娟迫嗔巳嗨念^發(fā),“哪有人閉著眼走路的?!本熖m的眉蹙了起來,全身仿佛都憋著勁,眼睫不勝沉重似地微微翕動,過了好一陣子,終于艱難地撲閃著張開了。
他們相識近九年,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的瞳子。那一雙全無光彩的眼眸,卻有著驚人的美麗,喚起了季昶孩童時代記憶里存留著的無數(shù)影像。
菡萏瞬間綻放。
白鳥振翅而飛。
火苗在黑暗中颯然旋舞升騰。
一切白駒過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連串晶瑩氣泡般汩汩浮出水面。
“張開也看不見嘛。震初?”緹蘭喚著湯乾自的別字,摸索著牽住了他佩刀上的纓子。
季昶低垂了眼,沒有人辨得出里面流轉(zhuǎn)的神光。
守衛(wèi)角門的王城衛(wèi)兵地位低微,幾乎從未見過季昶與緹蘭容貌,也并不仔細盤查,向湯乾自施過了禮,便將三人放行。湯乾自每日在王城內(nèi)外進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邊手足一般親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難過他的那些衛(wèi)兵,有些已晉升了小頭領,見了他分外恭謹老實。
東陸內(nèi)亂已然將近五年,早前王師最艱難窘迫的時候,僭王褚奉儀占據(jù)泉明,封鎖了閔鐘以東的一切航路,西陸王師的運輸補給只得經(jīng)由西面的鶯歌海峽運送,然而這又是一條白潮頻起、海匪出沒的兇險航路。注輦與徵朝原有盟約,旭王惟一的王妃乃是鈞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東陸的皇后。然而鈞梁早成了一具活尸,把持著一國權(quán)柄的英迦大君未必樂見紫簪冊立為后,更兼東陸局勢未明,注輦?cè)吮憬杩诤铰凡煌?,延宕著不愿履約,暗地卻支使商旅將糧草武器運至北陸,高價向流亡的王師賣出牟利。寄寓注輦的昶王那時不過十四歲,竟有膽氣直闖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陳詞,英迦大君這才將原先應許的物資交予昶王,由昶王自己雇船隊運送。那兩三年內(nèi),王師的糧秣軍餉倒有小半是從畢缽羅港送往北陸霜還城的。往后僭王節(jié)節(jié)敗退,褚仲旭儼然露出霸主氣象,眼看即將奪還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將成為徵朝僅次于皇帝的勢力,連帶著這亦師亦友的隨扈將軍,亦是不能得罪的了。
湯乾自身后那個年輕徵朝羽林軍士斜睨著肅然行禮的注輦衛(wèi)兵,唇角抽起一絲跡近于無的冷笑。
“震初,你看看他們這些嘴臉。見了權(quán)勢富貴,哪怕與己無干,也要爭相簇擁過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彼麎旱吐曇?,操著東陸語言說。
湯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這樣趨利避害的天性,殿下?!奔娟莆⑽㈩h首。
城墻外人聲嘈雜,隱約有笛鼓聲飄揚。緹蘭沒聽過這樣陣仗,向季昶身畔縮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我們在呢?!蓖醭墙情T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了,萬千種芬芳與彩色的龐大洪流便兜頭蓋臉席卷過來。原本只有王室特準船只方可通行的帕帕爾河上,目之所及,擁塞著各式彩飾小舟,舷側(cè)的水流里漂浮著的盡是花葉蕊瓣,妃紫、石青、嬌黃、苔綠、日落紅,如一匹燦爛錦繡霍然抖開,世人想像得到的紋樣與光色虹霓全數(shù)攪在一處,反復轉(zhuǎn)折、盤曲扭結(jié),不計其數(shù)的經(jīng)緯上,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
依東陸紀年,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春天,湯乾自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過幾個月,才是緹蘭足十五歲的生日。
褚仲旭將北陸瀚州的霜還城立為陪都,據(jù)地抗戰(zhàn)已近六年之久,卻始終不曾即位稱帝,他的亡父帝修所使用的麟泰年號也就一直這樣傳承下來。局勢固然已初見曙光,然而那是血一般凄厲的曙光。徵國的不少村鎮(zhèn)早已尋不到成年男丁,大軍過處墳塋累累,不多久又會被饑餓的豺狗全數(shù)刨開,可是那樣瘠瘦的尸首,連豺狗也喂不飽。
對于畢缽羅港的人們來說,這卻是個絕佳的年景。去年秋天菽麥豐熟,到了晚春時節(jié),新酒經(jīng)過一冬貯存,已醞釀得醇厚圓熟,新的雨季不久亦將如約而來。這是醴雨祭,亦是畢缽羅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從清晨開始,城中所有的小舟便彩飾一新,在蛛網(wǎng)縱橫的水道中穿梭,販賣香藥、鮮花、脂粉、煙火,以及一切討人歡心的小玩意。而后,畢缽羅城便開始了盛妝的一日。
從少女到老嫗,每個貧民女子都用廉價碩大的假珠寶和鮮艷布帛將自己妝飾得像異國的公主與皇后,男人們的髭須上抹著橙花、乳香和松脂調(diào)和的香膏,梳理成神氣卷翹的形狀,炫耀財富的商人甚至會在里面捻進金線。從三陸十國匯聚而來的游浪藝人將河流與樓宇變成了舞臺,歌舞、雜耍、演劇,喧雜樂曲和銅毫子叮當落入錫碗的聲響交織一處。浮夸而廉價的豪華倒映在腥臭狹窄的水面上,蕩漾不已,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們都欣然投入這目眩神迷的白日之夢,成為它的俘虜。
“快走,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找不著船了!”季昶高聲催促著,向河面上揚手示意,一艘空駛的小艇子隨即向他們轉(zhuǎn)來,在擁擠的船流中費了好一會功夫,才艱難地兜到他們腳邊。
小艇子里外包裹著粗劣花布,經(jīng)過一個早晨,水面下的顏色已褪得面目全非,船身依然那樣淺窄,除了船夫,只容得下一人乘坐。
“糟了,我們出來得太遲,這會兒肯定找不到三艘船了。”季昶輕盈地向船內(nèi)的空位跳了進去。盤梟之變后,他有半年時間居住在港區(qū)附近的羽林軍營地內(nèi),看醴雨祭也不是頭一回了,“先把這艘霸住了再說?!睖酝用嫔仙砸惶魍?,便微微笑了。他松開緹蘭的手,俯首對船夫說:“你上來,把位置騰給我?!?/p>
? ? ? ?“?。窟@……”船夫面露難色。
三四枚金銖當啷啷落到他腳下的木板上,“你這船我買下了?!薄澳蔷熖m怎么辦?”湯乾自躍下棧橋的時候,季昶詫異問道。
湯乾自不答話,卻彎身探手,敏捷地從繽紛的船流中遠遠拽住了什么,使勁兒一扯,那東西磕磕碰碰地靠了過來。滿眼繁雜色彩里,卻是一道清涼耀目的白。
“兩位軍爺,買朵花吧,送給姑娘是再好不過了!”那原來是賣花孩子慣用的大木盆,滿盛著將開未開的潔白蓮花,小女孩兒從雪堆般的花里露出個肩膀,扯著稚氣的聲音喊道。
“多少錢一枝?”青年問道。
“一個銀銖。”小女孩兒見他們是東陸人的模樣,狡黠大眼一轉(zhuǎn),開出個價錢。見那個拽住她的青年笑著搖頭,曉得是哄騙不成了,連忙又接口道:“五枝?!比允潜绕饺召F出一倍。
青年將手探進懷里,像是要成交的樣子,小女孩兒喜孜孜起身去接,入手的東西卻驚得她一跳。
那是一枚黃豆大的薔薇晶石,握在手中寒砭入骨,猶如正在消融的冰塊。舉凡珠寶皆有贗品,惟獨薔薇晶石無從假造,非但那欲滴的血紅色深濃入骨,連在太陽下折出的光也是嬌艷的虹霓,這樣的大小品相,市價總要近百金銖。
“連盆帶花全都買下,你賣不賣?”青年含笑問道。
小姑娘張口結(jié)舌看了一會,忽然把晶石往嘴里一塞,蹭地跳出木盆,從擠擠挨挨的船縫里鉆出去游走了,想是惟恐這出手闊綽的東陸人反悔。季昶看著,笑不可仰。
“殿下恕罪?!睖栽诖险痉€(wěn)了,兩手握著緹蘭的腰,將她托了下來。季昶一手穩(wěn)著大木盆,另一手將緹蘭牽了過去。
緹蘭一腳踏到尺多厚的花朵上,低低地“噯呀”一聲,就笑了起來。那是雨季來臨前最后的晴和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fā)酥,薰風帶著一朵朵毛絨似的暖意撲上臉來。她的白裙子被這風吹著,千百條褶裥頓時飄揚展開,像一面嶄新的帆。她頭上戴著朵巴掌大的花,足赤黃金打的,栩栩如生,花芯子里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金線來,被末端針尖樣小的紅寶石屑子墜著,顫顫彎了下去,風一吹過,錚琮作響。湯乾自認得那花,就是港口時時有人兜售的,叫做纈羅。
緹蘭挽起裙裾坐著,木盆里碩大潔凈的花骨朵兒直埋到她膝上。她仰起頭,讓陽光熨貼著自己精巧黝黑的小臉,盆子被漣漪擁抱著輕輕打轉(zhuǎn),一下下地輕叩船幫,連帶著船上的人們心里也跟著動蕩起來。湯乾自與季昶一人牽牢了她一只手,無需槳楫,小艇與木盆一同順著緩滯的水流向下游淌去。
“我們?nèi)ツ膬海坎皇强床蚀残袉??”緹蘭問道。
“彩船要夜里才出來呢。這會兒我們順著水向下漂,到了快入海的地方,就是港區(qū)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東西,港區(qū)沒有買不到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買給你?!奔娟粕癫娠w揚地說。
緹蘭假意想了想,笑盈盈道:“不知道港區(qū)可有賣小酥酪的?”季昶窘紅了臉,別開頭去不再理睬她。
“呀,這是什么?快替我拿開!”緹蘭驚喊起來,在空氣中胡亂拍打著,一撮撮柔細的白絨球隨著她的動作輕盈地飛旋起來。原來是旁邊船上的孩子淘氣,拿著一枝蒲公英向緹蘭猛地一吹,花絮全都撲在她身上。
季昶忍不住笑,只好一面替她撲打,一面好言安慰道:“別怕,這東西頂好玩了。港區(qū)有賣的,拿竹紙袋子仔仔細細地把整枝罩起來,打開來一吹,就全飛上天了。只是賣這個的并不多,一會兒咱們找找。”湯乾自默默望著他們。
季昶自幼就是郁郁寡歡的孩子,十三歲后,原本軟弱畏縮的性子漸漸脫胎換骨,如今已是個漂亮的年輕男子了,進退應對都是懶洋洋的,意態(tài)悠閑,笑起來每每令人如沐春風??墒亲⑤倗鴿M朝的權(quán)貴重臣敬重他,不過因為他的父親是故去的東陸帝王,而他的哥哥即將成為東陸的帝王,如此而已。他們沒有一個看得出,即便是笑著,這東陸少年王侯丹鳳眼睛深處閃耀著的神光,仍是冷然譏嘲的。
他知道,惟有與緹蘭和他一道的時候,季昶才有這樣孩子氣的神色。
方才緹蘭鴉黑頭發(fā)掃過臉龐的地方,仿佛還留著那一瞬間蓬松微癢的觸感。湯乾自伸手觸了觸。
三人在港區(qū)上了岸,人叢里走了一個下午,還沒尋著賣蒲公英的小販子。
雖有季昶與湯乾自左右遮擋著,緹蘭行動起來還是跌跌絆絆的盲人樣子,只得一手一個挽住了他們。
“小娘子,給斷個命吧!”時時有酒氣熏人的水手湊上來,嬉皮笑臉要搭緹蘭的肩,她便一臉嫌惡地閃身躲進兩名高大同伴身后。
“他們都把你當成盲歌者了?!奔娟菩χf,“你們注輦?cè)嗽趺磿嘈琶と四茴A言人命呢?我見過的那百十個在街上擺攤的盲歌者啊,都是些比星算師還沒譜的人,真是瞎人說瞎話。”
? ? ? ?緹蘭登時臉色陰沉,在他手臂上狠勁擰了一把,說:“你答應我的蒲公英呢?快找!”季昶笑著告饒,轉(zhuǎn)眼又被路邊的幛子戲勾走了魂,拽著緹蘭就鉆進了十二角牛皮篷子。
篷子原是夸父飲酒集會的地方,敞亮非常,這一天門口卻下著厚厚的牛皮簾子,一片漆黑里依然摩肩接踵擠滿了人,熱騰騰的汗味兒鉆透衣裳,直貼到身上來。盡里頭貼著墻搭起一座戲臺,兩邊各有大火盆,熊熊地照亮了舞臺。
“哎呀,都演了一半了!”季昶從人縫里直往前鉆,一手高高舉著裝滿零嘴的紙袋子,湯乾自護著緹蘭,幾乎要跟不上他。
臺后幛子是一張霉斑累累的黑布,戲正演到熱鬧處,一個衣衫鮮艷的河絡女人懷里不知抱著什么,慌慌張張在幛子前跑來跑去,后邊有三五個打扮成軍人模樣的男子追逐著,唇上一概用油彩畫了蜷曲兇惡的胡子。河絡女人身材嬌小,腿腳飛快,士兵們始終虛張聲勢地落后幾步,做出殺氣騰騰的表情,多兜了幾圈,下邊就有人喝起彩來,大約是賞識他們演得賣力。
“緹蘭你聽,戲臺子旁邊有好幾個人唱長歌的,唱著故事呢。”季昶興致勃勃道。
緹蘭看不見臺上情形,唱長歌的聲音又被臺下幾百人如潮的喝彩聲全壓倒了,只得茫然睜著一對濃麗的眼,湯乾自牽了她的手,忽然替她覺得凄涼。這樣美妙的一個女孩兒,一輩子都是有殘缺的了。
河絡女人一面跑,一面回頭去看追兵,河絡一族眼睛本來大而明亮,更兼用油彩濃釅釅描過,活像是個注輦?cè)肆恕:鋈凰鲃萃厣纤さ?,懷里的東西滾了出來,篷子里一時全靜了,只聽見一連串木器相擊的呆板空響——原來這女角懷里滾出來的是個人偶,胡亂裹了一層粗緞算是襁褓,那碩大的木腦袋敲在戲臺地板上,一路彈跳過去。河絡女人匍匐前行,做出種種艱難痛苦表情,去夠那個人偶,士兵們在后面揚起了包著鐵皮的木刀。那河絡女人卻十分敏捷,翻身一滾,拎起人偶沖進后臺,士兵們也跟著追了進去。
臺子旁,粗野熱鬧的長歌不失時機地銳聲唱了起來:“?。“。⊥醯馨。〗憬阋欢ㄒ屇慊钕氯グ?!”緹蘭纖細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地猛然聳起。湯乾自覺出他握著的那只小手一瞬間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墜著。寒意涼浸浸地爬上湯乾自心頭,季昶回頭來與他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眼里的驚愕神色。因孩子不幾年便要長高,訓練更換起來過于費事,戲里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絡扮演,原來那女角演的竟是個女童,懷里抱著的人偶便是嬰兒了。
他們尚來不及有所反應,骯臟的黑幛子軋軋有聲地卷起,露出后面更深的半截臺子來。
襯底的那重幛子泛著焦黃的顏色,不知是因為舊,還是多年煙熏火燎的緣故。單薄布料上畫了匠氣而工致的梁柱墻壁,像是宮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熱煙里不吉祥地顫抖著。
戲臺上首的幾案后坐著一對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設有幾案,一邊是個披掛嚴整的河絡,另一邊是個華服少年,舉杯宴飲的場面。
上首男子的面孔上厚厚敷過白粉,操著南方山村口音,旁若無人大聲說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國之主,怎能受這樣一個癱子擺布!”一面卻又堆起滿臉笑容,向左首的河絡舉杯,朗聲致意:“摯愛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壽?!笨磻虻娜宿Z然全笑了,臺上的人卻都極鎮(zhèn)靜,只作沒有聽見國王方才的惡言惡語似的。那河絡男人想來是扮癱子的,冷笑著飲盡了手里金紙糊的空杯。
國王又向右首少年舉起杯子,道:“朕的長子,眼珠一樣寶貴的孩子!朕的王國將來只屬于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少年頗俊俏,只是面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
而后國王轉(zhuǎn)向身邊的女子,一手攬住她的肩,把她頸上巨大俗艷的假寶石鏈子搖得叮當作響,柔聲說:“朕的妻,心房里的薔薇??!今天是可喜可賀的團聚日子,朕為你們備下了美好的禮物!”女子脈脈地回望著他,飲盡了手里的酒。縱然他立刻又變了臉色,在她面前高唱:“??!多么可厭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蠶食我的王座!”她還是那樣歡喜地將頭顱依在他頸下,渾然不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