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愚音:井中世界】終章 千年之后你是否還會想起那個潮汐的誓言?

Final Chapter:神枉虛言
“嘩啦啦……”
“嘩啦啦啦……”
朦朧的黑暗里溫柔的潮聲將我擁入懷中,涼爽的風攜帶著一絲咸咸的氣息拂起我的長發(fā)。下一秒我睜開雙眼,白光乍現(xiàn),待到雙眼逐漸適應,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竟是從未有過的顏色,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沁人心脾的美麗色彩。
它的名字叫做藍,詮釋著大海的靈魂。
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大海是如此壯闊,海的盡頭也沒有巨墻,可以一直延伸,直到與天空交融為一體。整個井中世界與它比起來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們所處的井,就像是仰望夜空時,那群星之海其中的毫不起眼的一顆。
我兀自站在海邊,貪婪地呼吸著這里不再腐敗的空氣,放縱地欣賞著無限寬闊的空間,幾乎不由自主,腳步越來越快,蹦跳著奔向大海,擁抱湛藍,展開雙臂在無憂無慮地旋轉中濺起點點浪花。
腳下,潮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涌來,浸沒至我的腳踝泛起細碎的白色泡沫,好像在調皮地給腳撓癢癢,可潮水退去之時好似什么都沒有留下,只讓腳上沾滿了沙。
我低頭凝視著潮漲潮落若有所思,一時間竟忘記了呼吸。
再次抬起頭時,我詫異的發(fā)覺,遠方的淺海處,一個黑色的身影孤身一人屹立于浪花之中,如雕塑般背對著我,不知為何顯得有幾分孤單落寞。
那是一個小女孩獨自站在海中,就好像迷路了一樣不知所措。
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的動靜,女孩輕撫起白色長發(fā)掛于耳邊,不緊不慢地轉回頭,看向了我。那白羽般潔白的睫毛下是紅寶石般深邃的眼,目光仿佛能夠穿透人的靈魂,洞悉你的所思所想,為贖罪者降下審判。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是哪呢,總感覺在哪見過……
“……”
當白發(fā)女孩看清我的臉時,她的瞳孔急劇收縮,忽然露出了一副驚恐的表情,像是看見了什么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物,連連后退:
“不,不可能……”
“為什么?偏偏是你……你明明已經死了不是嗎……”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別過來……”
她自顧自地一根筋自言自語,慌忙地跌入水中,唯有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到底是什么?我以前見過她嗎?
面前的白發(fā)女孩由平靜轉為歇斯底里,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極不穩(wěn)定,原先湛藍的大海也隨其情緒波動轉變?yōu)榭刹赖暮谏。瑢α?,我想起來了,那帶來不祥的黑雨……那么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
她指著我的鼻子喊道:“不對,不對,這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我腦中無法贖罪的幻象……”
“我?不是真的?”
聞其所言,我?guī)缀跸乱庾R地低下了頭,腳下漆黑之海里分明映出了一個陌生人的倒影,那其實是我的倒影,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誒?”
全身被火焚盡的一具黑色焦炭,依舊還在行走的一具尸體。
緊接著,我驚醒了。所有色彩在那瞬間煙消云散,什么都沒有留下,只留下我眼角掛著的夢里留下的淚滴。驚恐之余,我連忙看向自己的手,沒有燒焦,一切正?!婀郑堑降子质钦l的記憶?那個白發(fā)女孩?也許潮會知道點什么……
總而言之,我回來了。無聲的灰白地獄,九百米之下的井中世界。

說起來,這是我這平生第二次做夢。即便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海,亦不知繁星為何物。我想,這會不會是曾生為人的記憶呢?是否,在另一個世界中,有一個比我更像是人的我,正在自由無邊的世界中生活?
真羨慕啊。如果是真的話。如果可以的話,如果能夠逃出這鬼地方的話,我真想去看一次真正的大海。
井中世界不存在出生,所謂誕生不過是殘酷世界一直有人陸陸續(xù)續(xù)憑空出現(xiàn)在了井底黑暗中的某一處,我這就是為什么吃與被吃持續(xù)了一代又一代,但人潮的海平面幾乎一直沒變。
我也只是其中再平凡不過的一粒沙,被悲慘地拋棄在這個地方,不是第一個,也注定不是最后一個。在井中人們永遠看不到時間的盡頭,更沒有人會去想井中世界會以何種方式迎來終結,正如永恒輪回的詛咒。
距離第381次巴別塔嘗試那天已經過去了很久,每一次巴別塔沖擊都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越底層就越艱苦,至今人們都還沒有從那次沖擊里完全恢復過來。
是的。第三百八十一次協(xié)力逃脫計劃最終還是失敗了。好消息是,這次巴別塔比最高沖擊紀錄進步了十五米,壞消息是,只進步了十五米。
問題在于,人們已經很難再經得起這樣大規(guī)模的消耗了,越來越多不同的聲音終于暴露出來,有人質疑,有人抱怨,還有的人選擇重新向神明祈禱求它回來,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相信的一樣。其實“那些想法”一直都在,只是沒有被矛盾所激發(fā)出來而已,就像現(xiàn)如今表面看似平坦的人背地板,大海十八層之下埋藏著和平的代價,實則暗潮洶涌。
然而那些聲音很快就聽不見了,我后來再也沒見過那些人。
很久后我才知道——那些質疑奉獻者社會的人全部都被暗中放逐,被埋到了地下深處,在十八層人塔地板之下永遠成了地基的一部分。
那時,我才終于明白潮是對的。這個奉獻者社會并非夢中的烏托邦,短短百年還遠不足以讓奉獻者社會成熟。歧視,壓迫,欲望,一直都在,只是在粉飾的平靜之中被強壓在了心底。人們看上去彼此尊重,但對方的真正想法,即使再黑暗也無從察覺。我能相信的人永遠只有潮。
消除那些聲音就代表正確嗎?我總感覺是不對的,但我和其他剩下的人全都默許了這種做法,沒有人敢站出來。實際上我們都清楚,對于現(xiàn)在深陷困境中的我們來說,那已是最好的辦法。深陷泥潭的我們現(xiàn)如今唯有咬定在一條路上一直走到最后,再半路折返搖擺不定已經來不及了,這是一場豪賭,哪怕最后等待我們的是失敗也別無選擇,我們本就一無所有,就算巴別塔計劃失敗了,也只不過是一切重演,回到混亂的起點罷了。
那也還是同樣一無所有。
井中世界太過狹小,容不下另一種聲音。尤其是我在夢中見過廣闊的海后,在夢中的海邊,你可以放聲大喊,深邃廣闊的海能夠包容你的一切聲音。
我望著遠方的老者,表面上他看上去和以往一樣沉著冷靜,喃喃自語著什么“令人感慨”。但現(xiàn)在誰能不焦慮呢?老者明白唯有他絕對不能退卻,因為每個人都在看著他。他還在等待時機。
巴別塔計劃是以大多數人的自我奉獻為代價,讓少數的頂尖攀爬者,即所謂的“先驅者”登頂。最后少數將在地表尋找方法回來拯救仍在井中的大多數,比如用繩索。
然而,其中有兩個問題,最基本的是得有一個人上去才有下一步可言,否則一切只是空談,可如今巴別塔已經失敗了381次了。第二點則更為關鍵——就算先驅者真的成功逃出井中世界……可又有誰能夠保證這些少數人還會回來救大多數人呢?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就這么一走了之呢?畢竟那些被神提走之人沒有一個人回來過,信任只是一紙空談,人梯送他們出去后,我們沒有任何約束先驅者的籌碼。
猜疑就像一顆黑暗的種子,不信任在看不見的地方生根發(fā)芽,蔓延至黝邃井底的每一個角落,而最可怕的在于,看不見的,不等于并不存在。但總有天真之人信以為真。

“沙?我總感覺你最近有什么心事,是發(fā)生了什么嗎?”
“誒?”我默默在潮的手掌上畫圈。
“嘿嘿,我猜你肯定在想為什么我會知道,因為沙最近手攥得更緊了……”說罷,潮有幾分得意地撓了撓頭,還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嘛,別擔心了,反正潮和沙就算再焦慮也什么都改變不了,不過是社會機器里可有可無的一顆齒輪。不用怕,反正我們已經在一起經歷過最糟糕的日子,沒什么會比被埋在人海底下百年更糟……大不了再來一趟,只要有沙在就行?!?/p>
我無奈地用食指撓撓臉尷尬地笑笑:潮安慰人的方式還真是特別……
“不如來換換心情,話說,我好像還從來沒有和你講過我在井外世界獨自漂泊的事情呢?你想聽嗎?說起來你好像對井外很感興趣…其實我原本是不想講…”
圈圈圈圈圈……我自然不會放過獲得井外信息的一切線索。
“啊啊啊啊下手輕點,手掌快被你摩擦起火了……快停手……呼,你就那么想逃出井嘛……”
“其實潮也知道的,真拿你沒辦法。”
“沙,潮不想讓你離開是有原因的,雖然其中很大一部分確實是私心吧……”
“你真的那么想要知道嗎?哪怕真相可能不那么……美好?!?/p>
圈。
在得到肯定的回復后,潮默默嘆了口氣。
“沙,你明白的吧?!?/p>
“神從始至終都并不存在,他只是人們一廂情愿的海市蜃樓,哪有什么人會來降下救贖…全都是在自欺欺人…”
神……嗎?此時,我忽而想起了夢中,在海上赤著腳孤身一人徘徊的那個纖瘦的白發(fā)女孩,她猩紅的眼眸讓我明白了紅為何物,那份鮮紅依舊歷歷在目烙印于記憶海的深處。

“是惡魔?!?/strong>
“什么?”
“惡魔中的惡魔?!背彼坪跏窍肫鹆耸裁?,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那是他不愿重新拾起的恐怖記憶。
“你知道為什么那些在‘被提日’被神帶走的幸運兒都沒有回來嗎,那是必然的?!?/p>
“?”
“因為,他們全都被你們口中的神宰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半會難以接受,潮不是在開玩笑。所以說……那些我所憧憬的被提著其實全部都已經“死”了?
“你肯定會想,我為什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當然清楚,因為我就是當年就是那個‘幸運兒’,第一個爬上神降下的繩索離開了井,最終從那殺人魔手中逃出去的。”
“很抱歉,可能打破了你對井外世界的幻想……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危險,那個殺人魔在四處狩獵僥幸逃脫之人……井底反而是安全之所,井底之蛙沒有什么不好的?!?/p>
“做一只井外之蛙被吃掉,或是做一只井底之蛙活著。得知真相后,沒有勇氣面對的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后者?!?/p>
“你知道為什么神每次只帶走一人,而每次繩子都會莫名其妙地正好斷掉嗎?”
“我也曾是萬里挑一最幸運的攀爬者,可在我順著繩索爬上井外之時等待我的不是期盼已久的光明,而是迎面一斧頭,那個惡魔想要斬下我的頭顱。”
“繩子是被故意斬斷的,可能是因為他一次性沒法處理太多。”
“不幸中的萬幸,潮可能是一千個里最幸運的那一個,我的反應夠快,用極限速度躲過了那一斧頭才不至于身首異處,雖說如此也還是在脖頸處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傷口。來不及多想,我用此時最快的速度不要命地狂奔逃往外邊的世界,直到最后徹底跑不動了為止?!?/p>
我望了望潮的后頸處,那里確實有一道非常明顯的疤痕,意味著這一切都是真的。潮口中的神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在潮的描述里,她是個十惡不赦的劊子手,精神不穩(wěn)定無法交流的惡魔,徹頭徹尾的瘋子。手上釘滿了長釘,一把帶血的消防斧從不離手,斧刃的缺口暗示著無數人被其分解。
在劊子手的眼里,我們都只是沒有生命的獵物,待宰的豬玀,對于那些極少數的逃脫者而言,她就是名副其實的開膛手,幸存者的噩夢。
“其他人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被提著要么被肢解,要么被套上麻袋活生生掛在井外世界的各處……想必那就是那些逃脫者最后的結局,潮在外邊荒蕪破敗的世界里東躲西藏徘徊許久,無論走到何處去,都能看見那些被吊死的家伙,破電線桿上,枯樹上,廢棄信號塔上,被掛在任何高處……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本就是這個灰白世界景色的一部分。而劊子手就是那只喜歡收集亮晶晶的‘東西’然后掛在高處用來裝飾的烏鴉?!?/p>
“外面的世界什么也沒有,廣闊無邊帶來的只有無盡的孤獨,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同樣一幅殘破不堪的景色。”
最終,可以說是并不意外嗎?潮再次拋出了那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所以,沙,你還是想要離開井中世界嗎?”
“……”
可是啊可是,除了“神”其實非常危險之外,井外世界確實如夢中那般廣闊無邊,沒有爭斗。千百年來我早已厭倦了這井底的一切,哪怕就算井外是荒蕪是枯木是廢棄的巨樓,也好過只有石壁和肢體的人坑吧。因為我們皆是籠中之鳥,只因從未見過籠子外邊的世界,所以向往自由,哪怕飛蛾撲火。既然潮能從那惡魔手中逃走,那么我也不是沒有可能。
終有一日,我要做出這殘酷的決定,為何不能是今天?如果現(xiàn)在不說,現(xiàn)在的局勢如此緊張,或許以后都不再會有機會了。想到這,我終于下定決心。
“圈?!蔽胰缡腔貜偷?。
“做一只井外之蛙被吃掉,抑或做一只井底之蛙活著?沙寧愿選擇前者,即便有被吃掉的風險,但至少真正活過?!背彪m不能聽見我的話語,但因為是潮,他一定能從牽著的手中感受到這份決意。
然而沙最害怕的情景果然還是發(fā)生了,我從未見過潮如此失落,它用空洞的雙眼凝視著我,仿佛在質問我的靈魂。那種負罪感爬上背脊,是啊,潮給了我現(xiàn)如今擁有的一切,可我卻連潮唯一的一個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這難道不是一種背叛嗎?
“所以,沙終于還是要離開潮了嗎?”他低下頭,仿佛在那瞬間失去了繼續(xù)存在的意義。
“……”我多么想告訴潮不是的,沙真的不想松手,但也不想永遠困于囚籠??蓛烧卟荒芗娴茫裨诒惶崛罩荒軒ё咭蝗?,巴別塔則是先驅者的特權。我必須放棄其中之一。
不 不對,我才不要。為什么我不能帶著潮一起離開呢?沙絕不放手。
未等潮發(fā)出嘆息,我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一鼓作氣把失望的潮抱了起來然后背在身上。笨蛋,這樣不就能一起出去了嗎?潮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再表示什么,只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可藏不住內心的滄桑。
“丟死人了,趕緊放我下來啊喂……哪有讓小姑娘來背的……”潮羞紅了臉,我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逗潮玩果然還是太有趣了。
自那之后,潮再也沒有向我提起要離開井中世界相關的事情,就好像那天的交流從來沒有發(fā)生。清醒時,潮依然和以往一模一樣對我笑著故作堅強,我也下定決心要帶著潮一起。可每當潮熟睡后,那如嬰兒般縮成一團害怕我放手的樣子,還是暴露出他的本心。這讓我實在過意不去,沙是不是辜負了潮的心意?我們就這樣裝作無事發(fā)生,在平淡中度過這最后的平靜。
直到。那一天終于降臨。只是我沒想到會那么快,那么快。
“沙?潮到現(xiàn)在還是沒完全搞懂巴別塔倒是怎樣的構成?因為如果和我想的一樣的話,那也太奇怪了?!?/p>
哪里奇怪?沙從并無察覺到何不妥之處,巴別塔一次比一次更高,每一次都在調整策略。我如是想著,沒太在意。
“如果沒猜錯的話,巴別塔從根本上講,就是用很多很多的人去搭人梯……但這可是九百米的懸崖啊,對吧?!?/p>
“圈?!?/p>
“那根據我在別的井中所見得來的經驗,挑戰(zhàn)九百米之高,這怎么也得有近萬人協(xié)力合作吧?”
“圈?!笔前?,這有什么奇怪的,他們確實做到了啊,雖然簡直和神跡一樣不可思議。
“那……底下的人怎么辦?底下可是有十八層啊,且不說他們承受的壓力,沒有怨言是絕無可能的。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十八層奉獻者也必須有很多人調配到巴別塔那邊,大海不就完全傾斜了嗎?”
“圈?!笔前?,那又怎樣。
“如果說大部分奉獻者都去構筑巴別塔了……那么深海之中那大量的麻木者,狂信者,支配者……原本能夠在深海前線鎮(zhèn)壓他們的那些奉獻者又去了哪呢?”
我眉頭一皺,冷汗劃過下巴,因為我回頭望去之時,大海凹陷之處,只剩下最后幾層人潮地板……如果說“深?!倍际切┫萑氤了槟菊哌€好,可是底下埋著的還有那些因不同聲音被化作代價的被驅逐者,還有更多支配者在等待復仇,重新復辟那個屬于他們的時代。
望著第382次巴別塔沖擊的高度比以往更高,消耗的人也比以往更多,理論上就算只有三四層緊密相連的人墻也能夠阻擋,但是如今猜疑和不滿的種子已經滲透到了這墻的縫隙之中……我逐漸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了老者提到的一句話:
“這個擁擠的世界依然無法容納下千萬人,在人塔之底,還有更多的敵人,比上方十八層所有人的總數還要多?!?/p>
“未覺醒這才是大多數?;頌槿?,只是少數的異類。”
沒有再多思考,我拉著潮的手竭力奔向遠處人塔之下正負責指揮的老者,我必須提醒他這一潛在威脅,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先前種種未被重視的細節(jié),在連環(huán)效應后終釀成慘劇。
或許是在平坦安定的奉獻者社會中生活了太久,讓我?guī)缀蹩煲鼌s曾經的地獄到底是什么樣子,而第382次沖擊都今天讓我重新回想起來了……那些司空見慣的,人踩人永遠是井中世界的旋律,撕咬吞噬是解決矛盾沖突的最終方式。
戰(zhàn)爭。原來是這個樣子。
“看不見的,并不等于就不存在,人潮之下,暗潮洶涌?!?/strong>
這句話一直在空白的腦海中回蕩,我站在原地,不敢相信這一切真的會在眼前發(fā)生。
起初,是有什么丑陋的東西從深海里爬了出來,與覺醒者扭打在一起,周圍的人選擇旁觀,為了自保幾乎無人出手相助。
后來,小型沖突演化為了團體廝殺,人們忽然意識到戰(zhàn)爭原來不是傳說中的東西,而是近在眼前,開始想要彌補但無濟于事。
最后,戰(zhàn)爭回來了。每個人都被迫卷入其中,無論你是否自愿,因為戰(zhàn)爭機器一旦開始隆隆運轉就不會再輕易停下。
我看到母親護著孩子但被一起撕碎,我看到無辜的女孩在混亂中尋找自己已經死去的戀人,我看到老人被無情地踐踏在地,我看到一群惡鬼從深海中爬出帶來了戰(zhàn)爭。奇怪,以前的我,也是這個樣子茹毛飲血的嗎?為何那時麻木的自己未能察覺呢?
也許,世界有了秩序規(guī)則,認清自我才能意識到何為野蠻,因為我已經化身為人。
好一幅人間煉獄。

肢體,牙齒,血肉橫飛。人們撕咬扭打在一起,戰(zhàn)爭讓人露出自己丑陋的本性,有的奉獻者迷失了自我,開始搶奪麻袋套在頭上妄圖保命但也無濟于事。巴別塔在底層的動搖中很快轟然倒塌,上千人從空中墜落,周遭一片混亂,沙在你推我攘攘瘋狂的人群中四顧張望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我只不過是一粒沙啊。最后的奉獻者們高舉手臂紛紛沖向敵人以此奉獻自己,我扭頭在不經意間瞥見了那位老者,他帶領者剩下所有人沖在了人群的最前面,這一切因他而起,也將由他畫上句號,他知道巴別塔的代價是什么也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義無反顧地消失在了最前線,那瞬間我好像能聽見無聲的咆哮,老者為奉獻者社會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那些純粹的奉獻者以奉獻為榮,他們的大部分肢體已經分享給了他人,即便拖著殘缺的身軀沖在最前線依然注定是螳臂當車。而那些茍活的覺醒者雖有較為完整的軀體,但躲在了后面。更有甚者,似乎是對現(xiàn)如今的奉獻者社會早有不滿,轉而重新戴上頭套加入那些瘋狂之人,于是奉獻者之間的矛盾也被點燃開始自相殘殺。其實我很能理解,在人塔十八層之下任勞任怨但換不來許諾中的自由,一次次沖擊都失敗都在研磨著這里每個人的耐心。
所謂奉獻者社會其實早就搖搖欲墜,無論何時麻木者才是真正的大多數,這是場從人心動搖起就可以看到結局的戰(zhàn)爭,最有力量的奉獻者都集中在了巴別塔的廢墟之下,讓本就劣勢的戰(zhàn)局雪上加霜,拼死抵抗也改變不了既定現(xiàn)實——這是場一邊倒的戰(zhàn)爭。
“怎么會這樣……”
上千年的努力在此付之一炬,歷史的車輪兜兜轉轉 到頭來,我們還是回到了原點。無數奉獻者的犧牲到底換來了什么?戰(zhàn)爭帶來了奉獻者的時代,也將為此畫上句點 。
我無力地跪倒在地,倒是潮異常冷靜,沒有在深海沉睡的他也沒有忘記曾經的不易。他用另一只手拽住我,逆著人流往懸崖石壁邊緣逃去,唯有那里現(xiàn)在還未被波及。我發(fā)現(xiàn)雖然他的身軀殘破不堪,但還是和千年前一樣牽著我的手腕,未曾改變。
身后,那群頭套麻袋的贖罪者終于可以釋放長期在人潮下被壓抑的欲望,它們還在越來越多,如蝗蟲席卷而來,所過之處,只剩下奉獻者的骸骨,不留任何交涉的余地。我和潮被逼至石壁退無可退,望著前線在一點點潰敗,我們的立足之地越來越小,余下的每個人都很明白,等待我們這種“少數異端”的會是什么。周圍,有的戀人相擁在一起互相傾訴,有的信徒雙手合十做著最后一次禱告,甚至還有記錄者還在墻壁上刻錄奉獻者社會的最后歷史,在我看來倒更像是遺言。大多數人已經開始爭先恐后地往上爬做著無畏的掙扎,就像千百年前所做的一樣。
奇怪。
一滴黑色液體從高空墜落,滲透贖罪者那早已斑駁不堪的心臟,落雨了。我伸手去摸,指尖涼涼的被染成黑色,散發(fā)著不祥的征兆,雨水溢于齒間,那黑色的味道莫名有幾分孤獨與的凄涼。
時隔六十一年,干涸的天空重新墜下黑雨,雨點凄凄厲厲地砸在我們滿是血污骯臟的絕望面龐上,留下一道道墨漬般的痕跡。黑色雨滴順著臉頰滑落掛在下巴,隨后再滴落于我腳下之人的臉上。從下往上看去,無聲黑雨越下越大,沖刷著四周漆黑的巖壁,沖刷著每一個覺醒者的軀殼。
似曾相識的一幕幕刺痛那死去的記憶,正如那年那月那天。
黑雨滲入眼眸,黑色溢出眼眶,但我忘記了眨眼,因為我知道,這是沙與潮最后的機會。
霎時,萬眾瘋狂。
黑雨還在凄凄瀝瀝的下著。
正如神明流下了自私的黑血。
是祂回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抬頭尋找那個劊子手的黑影,可如何張望也看不見目標,正絕望之際,只見頭頂正上方被拋下了厚重的繩索,幾乎是迎面向我砸來,最終就落在身邊幾步之遙。由不得我多想,身體已經率先行動起來,沙轉瞬間背起了潮,幾步沖向繩索伸出手去,這輩子第一次觸碰到了通往自由的資格。
曾經的潮也是最頂尖的攀爬者,然而失去五指和半截小腿意味著喪失獨自攀爬的能力,我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是潮讓我走到了今天。
此時,井底數千萬人都在爭先恐后地涌向繩索,忽然什么也沒有不重要了,除了潮之外我什么都沒有不在乎,無論腳下是誰,奉獻者也好,麻木者也罷,我都咬牙將他們踹落高空,因為如果我不這么做就會被下方的人趕上拽下繩索,只要有潮就好了。瘋狂,但我別無選擇。
你若問我,看到那些可憐之人因我從高空墜落,沙的心中是否會有一絲懊悔?
答案是肯定的。
我只會懊悔我踹得不夠徹底,不過果決。
如果我不對別人殘忍,別人就會對我殘忍,這沒有任何可猶豫的。神帶來了瘋狂,就當是神明選中了我,我必須這么做,也絕不再懊悔什么。就算這么做會讓潮討厭我又如何?難道我要放棄這個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的機會和潮再次回到人海底部茍活嗎?難道我還要讓潮再保持清醒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默數千年嗎?難道那樣就是潮所期望的嗎?絕不。
當手觸碰到繩索的那一刻,沙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求求你們了。只有這一次就好。為了沙和潮的自由。能不能請你們——
全部滾回深淵呢?
自私的黑血還在凄凄瀝瀝的下著,我的理智也在一點點被逼至極限。
雨水混雜著手心的血液,順著手臂一點點流淌下來,滴在嘴邊。麻繩粗糙的表面在雙倍的重力下撕裂著我本就瘦弱的雙手,即便如此,我唯有咬緊牙關繼續(xù)向上,向著九百米的頂峰繼續(xù)向上。黑雨從的井口砸落浸透了全身,滲入眼眶就好似流出黑色的淚水,但我絕不眨眼,這是唯一的機會,哪怕咬碎牙齒,哪怕手掌血肉模糊,沙的這輩子,從未如此痛苦過,我才知道原來攀爬是如此竭力之事,但再痛苦我也必須這么做。
痛覺,一點點麻木。思維,一點點遲鈍。我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想,那就是帶著潮往上爬,往上爬,我絕對不會拋下潮一人獨享自由。
然而,比起我這種從來沒觸碰過麻繩的人,那些頂尖的攀爬者還是很快就趕了上來,他們抓住了我的腳踝,不斷撕出一道道血痕如惡鬼將我往下拽,他們都在爭奪這唯一的名額。
大海。潮水。自由。白發(fā)女孩,還有幻覺彌漫。
地心引力無時無刻不在妄圖將我拖回地獄,體力已經耗盡,這里就是我們故事的盡頭了嗎?對不起。但是我真的好累啊,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不甘的淚水和黑雨濕潤了整個臉頰,明明就只差一點了。
忽而,潮湊到了沙的耳邊,毫無征兆地輕輕咬了咬沙的耳垂,像是在以這種方式無聲地傳達什么。
“誒?”
“嘩啦啦……”
“嘩啦啦啦……”
不存在的溫柔潮聲于我耳畔往復回蕩。
幻覺中,又是那片湛藍的大海。潮與沙一遍又一遍拍打著黑色巖壁,浸沒至我的腳踝泛起細碎的白色泡沫。當潮水退去之時,無人注意那浪潮曾卷起了海底的一粒細沙,將她沖上了海之外的淺灘,但自身又隨潮汐消失不見。
于是井中世界最初的締結者選擇了松手。這是沙與潮從見面起千年來第一次松手,也是最后一次。
實際上絕大多數時候,離別沒有什么或華麗或煩人的言語,沒有什么或感人或煩瑣的鋪墊,很多人一輩子只會看到一眼,擦肩而過,便成了永別。

潮在我的背上主動放開了手,從高空墜落,像是和計劃好的一樣拽著連帶下方的競爭者一同墜回了那個令人絕望的深淵,創(chuàng)造了機會。我以為他不希望我一個人離開,但潮在那天就已經早早下定了決心。我又想起來千百年前潮與沙的誓言,為何到頭來是他自己主動選擇放手呢?
我們都是籠中之鳥,被命名為地心引力的枷鎖拴住腳踝,失去了原本的自由。
我驚恐又無助地扭頭往下望去,但只看到下方密密麻麻的人海,再看不見那個潮的影子。
沒有再多言語,沒有一聲告別。
他面朝我墜落深淵的樣子,那是這輩子有關于潮我最后的記憶。

真的抱歉,還沒結束,因為寫了九千字了不得不再分一下最后的結尾。
尾聲:孤海遺塵。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