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少年俠客江湖夢

少年俠客江湖夢。
后來我這樣同茶館垂垂老矣的說書先生道。
那時候距離我?guī)煾傅乃酪呀?jīng)過去十個年頭。
京城的九月,秋已經(jīng)很深,出了城門,人煙便稀少。京郊的大道空空蕩蕩,逐漸刮起涼風(fēng),夾著點黃沙,吹得我的衣角獵獵作響。我聞到了更西邊大沙漠的味道,灌進(jìn)喉間,嗆人一臉淚水。
出了城門,一路向西,是茫茫的大漠與戈壁。
大漠里沒有人,蒼穹之下,只有漫天黃沙,卷在蒼茫的大風(fēng)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我很喜歡。這些年來,我走過很多地方,山川河流,不斷追尋我?guī)煾笍那暗淖阚E。他曾經(jīng)說過,我們的歸宿是天地,不是人世,只有不斷游歷,才能找到我們的歸宿。
那時候我不懂師父所說的歸宿是什么意思,而現(xiàn)在其實也并未明白。但師父不是一個執(zhí)著于此道的人,在他看來,我的不通透源自于我還未歷經(jīng)磨練滄桑,因此對世道的看法懷著一種強(qiáng)烈的執(zhí)念,這種執(zhí)念常常讓我沉迷于將世間許多問題的答案都納入自己認(rèn)同的想象當(dāng)中。
比如我一開始就理所當(dāng)然地將師父當(dāng)做是一個三流劍客一流酒徒,并且在與師父的相處中日益堅定著這個判斷。當(dāng)然,師父也沒有讓我失望,成功地將這一形象堅實地烙印在了我心中。
師父嗜酒如命,常常酒不離身,喝了酒又愛耍酒瘋,大著舌頭說要給我耍劍法,提著劍躍到樹上,沖我嘿嘿一笑,再喝口酒,搖搖晃晃地躺在樹上,呼呼大睡過去了。
若是尋常人看了,指不定要以為這是一個傻子,但其實師父一生都清醒得很。而這一點,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也正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對師父著實知之甚少,也明白了師父所說的執(zhí)念的意思。
在我能記事以來,師父就是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游俠,一路與風(fēng)塵為伴,是師父最大的樂趣。仗劍持酒游歷山水是他畢生所向,而他的一生也正是游走于天下山水之中的。
在他看來,所謂江湖太過無趣,人人都想成為天下第一,而為了成為天下第一,人人都在想盡辦法干掉天下第一。于是在一個人人都想成為最強(qiáng)的時代,難免便會有人人勾心斗角、心狠手辣卻又人人急于自保的江湖。而在天子腳下,這樣的江湖又難免與朝堂糾纏不清,但那是俠客與政客之間的故事了。
對于這樣的江湖,師父曾經(jīng)給我做過一個極其生動的比喻。
那是一個月光清明的山間夜晚,我們宿在一間破廟里,師父喝完酒葫蘆里最后一口酒,沒過癮,頗惆悵了許久,便四仰八叉地躺在破廟茅草堆里開始同我絮絮叨叨。
山野里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聲混沌的獸鳴,被濃墨般的山色吞掉。山風(fēng)清朗,吹得破廟外的樹木草叢簌簌作響。我昏昏欲睡,師父打了個酒隔,說起在南方某座山山腰的茶館里歇腳遇見我的事。
那時我尚在襁褓,胸口貼著枚白玉蟠螭,已奄奄一息。恰巧那一年南方來了個冷冬,天寒地凍,據(jù)師父的描述,他游歷至此,向來獨自一人,無牽無掛。只是見年幼的我被遺棄在茶館后頭,恰巧他那日突然發(fā)了善心,不愿我流落山頭叫野獸叼了去,便決心帶上我上路。
茶館里頭說書先生籠著袖子,喝口茶搖著破舊的白紙扇,欲言又止:少俠俠肝義膽自然令老生心生敬佩,只是這個娃娃……各人自有天命,還是順應(yīng)天時罷了。
師父聽了,兀自低頭思索一會兒,良久,才抬頭道,多謝先生提醒,只是,這小兒實在可憐,螻蟻尚且惜命,在下亦不忍小兒慘死深山。
于是叫小二順道溫了兩壺酒,帶著我便上路了。
我不知背后竟有這樣的因緣際會,原以為我生來便是跟在師父身邊,只有去路沒有前塵,跟著師父便能一世逍遙。
師父闔著眼,借著悠悠月色,我看到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下意識伸手摸摸胸口,硌手的地方是一枚被身體溫得常常失去存在感的白玉,紋著一只精致的蟠螭,是我出生的印記。
師父翻了個身,繼續(xù)道,你我?guī)熗骄壏秩绱?,都是命道使然。江湖是滾滾江流,你我是舟中行者,人生不過須臾幾十年,掌方向的舵主你爭我也爭,來往之間的,不過人心而已。徒兒跟著為師逍遙于江湖之外,不困于世事之中,方能賞遍沿岸之美景。
我隱約覺得師父的話大有深意,只是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他說得太過于意味深長,以至于昏昏欲睡的我到底沒能體味出什么來。遑論師父最后翻過身來語重心長地對睡著的我道,這是為師的選擇,亦是為師的命。
夜過三更,我睡得正深,不知師父背著我越過山頭,天亮?xí)r分才到達(dá)一個村鎮(zhèn)。找了個剛開門的酒館,迫不及待便叫小二溫了壺酒,又吩咐小二尋來兩套新的衣裳。
我揉著惺忪的眼,望著遠(yuǎn)方氤氳在稀薄晨光中的山野,天地靜默一片,蒼白的天空殘余著幾顆清冷的星子。隱隱有些來自山野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進(jìn)骨子里,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師父一臉驚魂甫定地看著我道,徒兒著緊衣衫吧。說完便將店家小二送來的衣裳一個勁兒地往我身上套,將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師父揣了兩壺酒,沒有多做停留,馬不停蹄又繼續(xù)上路。
我們一路奔波,用后來說書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那時的我們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宿命感,我以為我們一直游離于江湖之外,寄情于山水之中,只是時過境遷之后才明白,師父在那個月光清朗的山野夜晚里所說的一切都暗含著極大的意味。
那個夜晚我沒有懂得,只是當(dāng)做無數(shù)個風(fēng)餐露宿的夜晚中最最普通的一個。很久以后當(dāng)我再一次走過師父游歷過的山水時,當(dāng)我路過那個半山腰的小茶館時,當(dāng)那個已是耄耋之年的說書先生顫悠悠地指著我身后背著的我?guī)煾傅膭r,我掏出酒葫蘆喝了一口酒,同先生道: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師父遇見我,又因此丟了性命,是命道使然。
師父與我的因緣從此處起,因緣讓他那日發(fā)了善心,因緣讓他思索良久決心帶我上路。師父說這是他的命。
命里注定他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南方冬日里遇見我,命里注定他要帶著我上路便從此不能逍遙于江湖之外,命里也注定了他死在太尉府窮兇極惡的刀客手中。
師父死的那夜,我們宿在京城郊外一座破道觀中。我們身上的錢財不多,又大半都讓師父買酒去了,夜里便不能舒舒服服地宿在客棧。運(yùn)氣好的話我們能找到間破道觀或者破廟子,運(yùn)氣不好就只能睡大街了。
那夜我們運(yùn)氣不錯,按照師父的計劃,我們要從京城往西一直走,走到大漠深處,明早天蒙亮就出發(fā),不多時便能出京城,到了大漠便能真正實現(xiàn)師父所期盼的遠(yuǎn)離江湖俗事。行至城郊,已是三更天,月上梢頭,白色的月光掉落下來,被樹影切割成零丁的碎片。師父在道觀外負(fù)手而立,站得穩(wěn)重筆直,月色極美,將師父的身影勾勒得極其修長魁梧。
也正是那夜,我才恍然發(fā)覺師父或許并不是我想象中以為的那個混沌酒客,他的腳步穩(wěn)重手臂有力,握起那柄長劍時身手利落,劍法又快又準(zhǔn)又狠。而我所一直以為師父不過是一個三流劍客則完全是出于我尚未開化的心志以及頑固的執(zhí)念。
師父回過身來,扯出我胸口的那枚白玉,然后將我抱起輕輕一躍,把我藏匿在破道觀的房梁上。那著實是個藏人的好地方,皆因這夜色濃黑,我又著一身破舊的灰衣,身板矮小,笨重的房梁遮住我整個人。
我偷偷地在房梁上打量著師父,他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遠(yuǎn)方有密集的腳步聲以及與月光交錯的黑色人影。
深秋的月色極美,白色的月光利落得像明晃晃的劍光。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見到師父用劍來殺人,也是最后一次。因為師父一直認(rèn)為,即使我們是一個劍客,但其實很多時候是不需要用劍的,劍一旦染了人血就有了戾氣,而戾氣不是個好東西,常能置人于死地。只是我一直執(zhí)著地以為師父這話不過是句玩笑。
太尉府的刀客個個是頂尖的高手,直到那一晚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師父除了是個嗜酒如命的三流游俠外,還是一個身手極好的劍客。皆因多年以來師父從未在我面前與人爭斗,師父常說,刀劍無眼,容易傷及無辜,而當(dāng)我們傷及無辜時,也就不配用劍了。
師父那一夜死在道觀外,我看不見打斗的場景,卻聽見師父的劍落地的聲音,極響,像把尖刀刺在我心頭。刀客離去,只帶走了師父從我身上取的那枚玉。師父吞著最后一口氣,胸口染出大片紅色的血,伏在我耳邊說,各人自有天命,徒兒也應(yīng)順應(yīng)天時。白玉蟠螭是個好東西,只是非你我所能擁有,如今前事已了,徒兒可自由去尋找你的天地。
我不知道師父所說的我的天地是什么,只是隱約感到一種對生命的無能為力與巨大悲傷。這種無能為力與巨大悲傷在那個夜晚深深地?fù)糁辛宋遥屛以谕蟾L的歲月里都難以釋懷。
那個夜晚我獨自抱著師父在荒涼的破道觀里直至天亮,我感到自己身體里漲滿了滾燙的眼淚,從眼睛里流出來掉到師父身上,但師父的身體卻逐漸冰涼。晨光熹微之時,我擦干師父劍上的血跡,將師父埋葬在京郊的道觀外。
師父死在一個月色極美的深秋夜晚,是為太尉山九大人府里刀客所殺。這件事情兩個月之后江湖人盡皆知,起因是我朝出兵大漠大勝而回,收回京郊以西大片腹地,一支驍勇善戰(zhàn)的鐵騎軍出現(xiàn)使我朝軍隊實力大增,一鼓作氣殺得大漠蠻夷軍鎩羽而歸,今上龍顏大悅。民間都知曉當(dāng)今圣上得一白玉蟠螭,此白玉蟠螭者乃江湖第一劍士所持信物,該信物乃是一道出兵符,背后是一支劍士所訓(xùn)練的鐵騎軍。江湖傳聞稱鐵騎軍驍勇善戰(zhàn),遂有號令鐵騎軍者戰(zhàn)無不勝的傳聞。江湖俠士之間皆流傳“得此白玉者得天下?!?/div>
我在京城的酒館里讓店家小二溫一壺酒,酒館里有書生,有俠客,有商人權(quán)貴,他們對此事議論紛紛。書生盛贊太尉山九大人乃忠賢之臣,竭盡心力為圣上獻(xiàn)上這枚白玉蟠螭;俠客惋惜憤恨鐵騎軍符落入朝堂政客手中;商人權(quán)貴感慨山九大人險惡用心,心機(jī)頗深,背后不知搭上多少條性命。
我喝了口熱酒,又想起那一夜的師父,師父說這是他的選擇,是他的命,從他把我從大雪紛飛中撿來,到最后死在我懷里,都是他的命。
師父一直同我說,江湖難免人多,恩恩怨怨,從未能了,其實我們從未逃開??晌业耐絻?,人心最難測,你來我往間,我們看不明白。只是,你自有你的一方山水,找到自己的快活處,便已足夠。
我想,這也是師父要同自己說的話,只是他終究未能做到。
我一個人背著師父的酒葫蘆和長劍上路。師父在世時我沒能明白為何師父喜愛游歷山水并一直跟我說要遠(yuǎn)離江湖之事,明明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卻常常一本正經(jīng)地同我說意味深長的話,等我真正經(jīng)歷江湖人心,回過頭再去一一走過師父的行跡時,方明白師父說的天地歸宿。
說書先生搖著一面破舊的白紙扇,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我掏出一枚銅子兒放到茶杯旁,先生漫不經(jīng)心道,出了京郊再往西便是大漠,雖說如今盛世太平,上有明君下有賢臣,少俠一路還是保重為好。
我抱拳道,多謝先生提醒,此途漫漫一去不復(fù)返,山水有相逢,后會有期。
我從京城一路往西,到大漠深處。穿行在茫茫荒漠之中,天地開闊,天邊幾雙云雁默默飛過,留下悠長的展翅聲消失在風(fēng)中。長天大地,哪里都可以去,哪里也能停留。
可江湖險惡,我只好只身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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