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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好像做了一個很久的夢。

他夢到血與火潑灑，劍與牙相擊。接著一切歸于沉寂，雨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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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團(tuán)干凈柔軟的干草上，身上蓋著自己那件羊毛外套。它的一只袖子被扯了下來，還有幾處被火焰燒寮出邊緣焦黑的大洞。格林忍著腳踝和頭部的劇痛站了起來，雨確實在下著，讓天色看起來與黃昏無異。他撿起了地上的提燈，借著燈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谷倉邊上，不遠(yuǎn)處，那個埋葬了哈夫村村民的大坑已用沙土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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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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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备窳粥馈Ｋe起提燈，一瘸一拐地向曬谷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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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黎明，厚重的云層遮擋了冒出頭頂?shù)奶?，一切淹沒在昏昏沉沉的黑暗之中，只有格林手中的提燈能提供一點照亮。從谷倉到曬谷場，這段距離不算遠(yuǎn)，那近百名匪軍的尸體幾乎鋪滿了道路；可那又很長，格林走了很久，依然沒有找到尤夏的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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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環(huán)顧四周，劫后的村莊看起來竟與往日沒什么不同：那些墻壁上的斑斑血跡很快會被這場大雨清洗干凈，空氣中的焦臭和血腥味也會水汽稀釋，很快將變得細(xì)不可聞。那場屠殺的存在——連帶著尤夏的存在一起，正在被時間和大雨一點點沖刷著，可能明天太陽升起時，一切都不會與過去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些熱情高昂的歌聲再也不會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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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格林拼盡全力大喊起來?！坝认模∧阍谀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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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變得空曠的村中，回應(yīng)格林的只有嘲弄般地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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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果然還是夢吧。格林想。不由分說地在夜晚闖入，又無聲無息地在黎明溜走，不是夢又是什么？或許，只要當(dāng)成夢，就能繼續(xù)像一個普通的商人生活下去。他的馬車毀了，但是沒關(guān)系，他存下的積蓄還夠他東山再起。再有十年，他依舊可以一點點攢下自己的商店，然后——等到晚上清點完當(dāng)日的賬本后，走上二樓，坐在窗邊繼續(xù)寫完昨日未盡的故事。他將有一生的時間去遺忘這短短一晚的奇遇和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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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格林死死攥緊了拳頭。手上堪堪愈合的傷口在用力之下再度崩裂，血混著滂沱的雨水流淌下來，染紅了他的褲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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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和尤夏故事，這個故事不應(yīng)該僅由筆寫上想象出來的結(jié)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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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尤夏！”他又再度呼喊起來?！拔揖驮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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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著，很快格林全身都已經(jīng)濕透。本就傷病在身的他，此時在雨中幾乎站立不住地微微搖晃起來?！霸瓉淼却@么難熬?！备窳肿猿暗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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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人是多么傻啊。放任著時間在自己面前奔去，卻騰不出手哪怕摸摸它的尾巴。無聊、無助，好像被捆綁在椅子上，看著自己的生命被技巧高超的劊子手切削下一片又一片。而那些等待的人，就這么排著隊去浪費自己的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作為一個商人，正如此揮霍著自己的財富，難道不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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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逐漸亮了起來，格林怔怔地看著逐漸晴朗的天空。他從未這么討厭過日出，那逐漸明亮的天色似乎在提醒他，夜里的要結(jié)束了——他的故事要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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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這等你。”格林心里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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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扔掉了提燈，幾乎將鞋子甩飛！格林剛才灌鉛似的雙腿此時竟飛也似地向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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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標(biāo)，是那個兩人相遇的山坡。尤夏說過，會在那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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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奮力地沖向山坡，好像軍團(tuán)第一個沖鋒的旗手，直到氣喘吁吁，傷口迸裂，視線也模糊起來?？稍谝暰€模糊的前一刻，他看到了那淡棕色瀑布般的長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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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他驚喜地叫出聲來。同時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閉著眼大口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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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呦?！备窳致牭接认钠届o的聲音傳來，他趕忙掙扎著撐起半邊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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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尤夏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臉幼?，這是那神情不再有往日一絲神采。她的眼睛，好像干枯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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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在看什么？”少女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拔崞鋵嵅碌牡桨?。但吾就是那樣的存在，沒人知道，沒人提起，因為吾不想讓人們害怕。吾想，大大方方住在人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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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孤單嗎？” 格林費力地說道，他的喉嚨好像有一塊燃燒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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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庇认狞c點頭，“大概吧。因為怕孤單所以藏起了爪子與尖牙，成功地住在了村莊的田野里。可沒過多久，就又想著去更遠(yuǎn)的地方了?？磥硪晕岬男愿?，真是不得不長出爪牙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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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默然。直到這時他才理解到了一點點尤夏的孤獨。因為感到孤獨所以想要陪伴，但又因為與眾人間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所以注定孤獨，只能接著啟程去尋找下一個可以消解孤獨的地方。旅商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這也是為何格林一直孜孜以求有一個店鋪，有一個家。

“可那是很漂亮的爪與牙啊。”格林鼓起勇氣，幾乎是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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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dāng)然?！鄙倥@訝地抬起頭來，她的眼中些許活泛起來?！拔峥墒怯认拇笕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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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大人，”格林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小人有事想請問大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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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微微一愣?！耙彩?。吾早就料想到汝不會是為了為吾解悶而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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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大人，小人是想確認(rèn)一下，你我之前的生意是否還奏效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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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尤夏疑惑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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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guī)ネ膺叺氖澜?。而您要保佑我生意興隆?！备窳帜槑⑿Γ⑽㈩澏兜穆曇敉嘎读怂木o張。他心里盼望著尤夏不會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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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呦?！庇认钠届o地說著?！拔嵋厝ゼ亦l(xiāng)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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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出去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而很久之前便想回家鄉(xiāng)看看，只是因為和那個人有約定，便一直在這里看著麥子長大，一年又一年。如今，哈夫村，不存在了。吾對那個人的約定也結(jié)束了。吾想，是時候回到家鄉(xiā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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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抬手指向身后的一棵大樹?！拔峋褪莵磉@和那個人告別的啊，沒想到汝能找到這里來。呵，這世上跟吾扯上關(guān)系的都已經(jīng)作古了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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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靜靜地聽著，心中一些東西好像落空了。在尤夏身后，陽光徹底突破了云層，初升晨曦照在少女的身上，幾乎將她淹沒。尤夏的身影仿佛正因為那陽光變得虛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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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邊的、一廂情愿的生意是做不成的。格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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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債務(wù)是另一回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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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在說些什么？”尤夏驚異地回頭看著面色得意的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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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大人，小人的外套借給了您，可現(xiàn)在它成了一塊破舊的抹布。還有馬車，那更是小人從業(yè)至今的積蓄??！”格林望著尤夏的臉，“您可是尤夏大人，這筆帳不能賴掉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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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瞪大了眼睛，“汝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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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dāng)然知道您沒什么財產(chǎn)可以賠償，但是眼下就有一件事您能幫忙?！备窳种t卑地微笑道。“那些匪兵的裝備，我看還有些能用的上，如今鐵礦石價格飛漲，帶動兵甲之類的下游商品也要猛漲，尤夏大人如果能幫我把這些東西運到城里，說不定那些東西就能還上您的帳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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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把吾當(dāng)成免費的勞力嗎？”尤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那雙淡紫色的眸子幾乎要射出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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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免費’，您清償了您的債務(wù)，如果還有結(jié)余，小人愿意為您置辦一些回家路上的行李，想必您也更愿意以這副模樣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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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如何，吾是不會干那些事的?！庇认牡奈舶碗y以察覺地輕輕搖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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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只是提出一個方案，對于小人而言，您只要還上錢，就都不是問題?！备窳稚虡I(yè)式的微笑起來，“當(dāng)然，必須是錢。您之前的小把戲不算數(shù)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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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禿鷲一樣搜刮尸體吾是不會做的?！庇认牟嫜f道，“但是吾也不是不守信用的賴皮鬼：吾可以用智慧幫汝賺錢，就用那些錢還掉吾的債務(wù)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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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何界定您的智慧為小人賺了多少錢？”格林努力按壓因喜悅而略微變形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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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管！吾只是不會去碰那些尸體一下的！”尤夏的尾巴高高豎起來，“還有餐費和住宿費也是汝要保證，吾可不能睡在你的馬車上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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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交！”格林長長舒了一口氣，仰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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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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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一切心事之后的格林再也頂不住疲憊和傷病，徹底睡死過去，好在那均勻的呼吸表明他大概只是需要睡得久一點，不知這次是否會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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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真是精于算計啊，但卻又不會騙人?！?尤夏俯下身來，仔細(xì)端詳著他的臉?！叭昕偸菢芬獍盐岙?dāng)成傻瓜啊——可放心吾就是傻的，哪怕明知是騙局也會想去相信。”

她坐在格林身邊，遠(yuǎn)遠(yuǎn)向著北方眺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