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傳奇·夕食啖血錄》(8)
? ? ? ?白徵明帶著楚道石來到甄府,從后門走進去,輕車熟路地繞過那些玲瓏剔透,娉婷婉約的水石假山,一路之上樹影婆娑,花香四溢,顯示出春天毋庸置疑的威力:
? ?? ? 溫暖、蓬勃,讓人只想留戀花叢,再不顧慮其他。
? ? ? ?在靠近內(nèi)院的地方,有一處平滑如鏡,深邃碧綠的湖面,就在周圍繁花之間,甄家三個女孩和她們的仆從,正在笑意盈盈地坐在那里享受春風。有人看到了白徵明,便高高地揚起雙手,用清脆的聲音喊道:
? ? ?? “五殿下!”
? ? ? ?在一片女孩子們的嬌聲之中,厘於期那英俊的面孔也露出來,掛著輕浮的微笑,搖著扇子等白徵明來。
? ?? ? 素王看著這景象,幸福幾乎填滿心胸:
? ? ? ?他怎么意識不到,這才是屬于他的美滿生活呢?
? ? ? ?曖昧不明的戀情,忠實可靠的友情,無處不在的親情,他只想要時間停留在此時此刻,再不要前進一步。
? ? ? ?但事實是,他永遠被背后那個叫做楚道石的真相追逐,無論他把自己沉浸在怎樣的幻想之中,那個人都會冰冷地站在那里,提醒他這不過是虛幻的夢境。
? ? ? ?在醒過來之前,讓我先盡情地夢下去吧!
? ? ? ?白徵明快走兩步,把楚道石甩到后面,笑著說道:
? ? ? ?“好久沒吃到我做的飯了吧?你們想吃什么,今天時候還早,我都做好,今天不醉不歸!”
? ? ? ?所有的女孩子都歡呼起來,爭先恐后地擠過來歷數(shù)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白徵明被她們簇擁著,一邊聽一邊點頭,讓厘於期替他把紙筆準備好,記下需要的材料,讓丫鬟和仆人去準備好。人群就像云彩一樣把他浮起,簇擁著他向廚房的方向走去,把秘術(shù)士丟在一旁。
? ?? ? 楚道石一臉淡漠:在決戰(zhàn)來臨之前,吃個飯的時間,還是有的。
? ? ? ?白徵明果然說到做到,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賣力,不但對于事前的準備工作親力親為,就連雕花擺盤這種事情,也擼起袖子大展本事,把甄府里的廚娘們震得說不出話,只是跟在他的身邊跑前跑后,贊不絕口??吹剿绱吮M心,甄府的下人們?nèi)w上陣,齊心協(xié)力,午時剛過,十幾桌數(shù)百道菜竟然井然有序地全部就位,剩下略微費事的蒸煮燉類也全都在鍋里熟了七八成,等桌上現(xiàn)成的菜吃到一半,就能全端上來。
? ?? ? 似乎是為了沖淡之前遭遇落星的悲慘,等主人們一落座,甄旻吩咐:今天大家心情好,所有端茶送水門前聽候的仆人們,除了當值不能擅離崗位的,全都可以來大廳吃飯。來不了的就打包食盒和酒送過去,今天務(wù)必要一口氣吃喝到夜里。
? ? ? ?消息傳下,群情歡騰,像這樣大規(guī)模筵宴,在兩年前幾乎是尋常可見,但在最近,已經(jīng)稀少到快要稱為慶典了。特別這次還是五殿下親自操刀,他的廚藝在天啟貴族圈中可是轟雷貫耳,這種難得的機會絕對不能錯過。
? ? ? 白徵明的右邊是厘於期,左邊是甄旻,甄昱、甄晏和楚道石幾個人跟他們坐成一個環(huán)形,把小桌拼在一起,玲瑯滿目的酒水和菜肴流水般送上來,知道把桌子上每一寸空隙填滿。
? ? ? ?白徵明左右看了看:
? ? ? ?“老爺子和夫人今天都沒在嗎?”
? ? ? ?甄昱把漱口水吐掉,笑著說:
? ? ? ?“今天一早,皇后召見他們二老,聽說要很晚回來?!?/p>
? ? ? ?楚道石聽得心中一動,但是還沒等他開口問,甄晏就先說了:
? ? ?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什么事嘛?!?/p>
? ? ? ?白徵明的筷子在半空停頓了一下,沒有接這個話題,只是說:
? ? ? ?“常常今天新做的乳豬,我刷了三遍糖水呢?!?/p>
? ? ? ?厘於期和甄旻甄晏立刻歡呼著用筷子去搶,幾個人在焦脆的豬皮上毫不留情地戳出了一個個洞,然后等他們安靜的間隙,甄晏的聲音毫不留情的響起:
? ? ?? “他們是在討論我們的婚事?!?/p>
? ? ? ?甄旻筷子上層次分明的豬肉顫抖了一下,掉在了盤子里。瞬間在周圍歡騰的氣氛中,主桌意外地安靜下來。
? ?? ? 楚道石的回答穿過無數(shù)聒噪的人聲,穩(wěn)當?shù)亟恿讼氯ィ?/p>
? ? ? ?“這是喜事,二郡主有何高見?”
? ? ? ?甄晏就坐在楚道石的斜對面,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秘術(shù)士的表情,兩個人四目相對,表情都平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她擺弄了一下手邊嵌了金絲的象牙筷,沒有撿起來:
? ? ?? “朝中肱股,不外乎文武兩股勢力。因為父親的原因,他們?nèi)缃穸紵o法結(jié)成太固定的關(guān)系,但是考慮到當年跟著今上出生入死的望族就那么幾個,恐怕姐姐的姻親對象不難選。如果不是郭家那個野蠻人郭諒,就是曾家那個細高個兒曾奉熙,上次我們都在演武場看過了,可惜他們兩個都是廢物,一輪就能被夏凌打廢,姐姐應(yīng)該也不是問題?!?/p>
? ? ? ?甄昱嘴里剛?cè)M一塊調(diào)味雞肉,妹妹的話讓她頓時想起演武場上的情景,她頓時皺起了眉頭,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可哪怕雞肉吞下去之后,她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
? ? ? ?妹妹甄旻剛要張嘴轉(zhuǎn)移話題,甄晏就像看穿了她一樣,提前厲聲鎮(zhèn)壓:
? ? ?? “我可以選擇的對象也很有限,父親和皇后也許會考慮在樞密院選一位重臣的兒子,也可能會選擇一個外放的大員子侄,便于牽制他的行動。重點是,妹妹你的去向?!?/p>
? ? ? ?白徵明看著她:
? ? ? ?“小晏,你一定要在這個時候,飯桌上討論這個嗎?”
? ? ? ?甄晏猛地轉(zhuǎn)頭,長長的金色耳環(huán)幾乎抽在她的面頰上:
? ? ? ?“在父親回來之前,我們應(yīng)該做好準備。是你要把這頓飯吃到晚上,那么你讓我在何時何地討論呢?”
? ? ? ?素王被她說得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反駁,只好默默垂下頭去咬了一口已經(jīng)開始變涼的乳豬肉。甄旻也委屈地低著頭,用筷子去找桌上的紅燒魚。
? ? ? ?倒是楚道石,不咸不淡地跟了這個話題:
? ? ?? “旻旻將來母儀天下這件事情是已經(jīng)定了的,小晏,你有沒有想過,你們每個人都嫁給一位殿下,這也不錯啊?!?/p>
? ?? ? 這次輪到老大甄晏從筷子上掉肉了,她很快掩飾地把肉又抄起來,再度塞住了嘴。甄晏瞪了楚道石一眼:
? ? ?? “楚先生倒是說得輕巧,將來留在天啟的不過只是一位殿下,按你的主意,是要我們骨肉離散?”
? ? ? ?楚道石心里想:好個甄晏,她也意識到抉擇關(guān)頭就要到來了嗎?想到此,他反而笑起來:
? ? ? ?“那你認為會是哪位殿下留在天啟呢?”
? ? ? ?甄晏根本不上他的當:
? ? ?? “你想逗我說出大逆不道的話來,可是休想?!?/p>
? ? ?? “那你不妨點評下各位殿下,就當吃飯時說笑,不會有人去告發(fā)你的?!背朗f著,用眼神瞥了一下厘於期,“厘先生會保證你的話不被人聽見,不妨高論?!?/p>
? ?? ? 厘於期被他用話鋒捎上,只好滿臉不高興地打了個響指,一時間,周圍交杯換盞的仆人們都像是被隔絕在了透明罩子之外,只看到他們歡笑著張著嘴,卻聽不見半點聲音。主桌猶如一座孤島,浮游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之上,只能聽到他們幾個的呼吸聲。
? ? ? ?甄晏停了一個剎那,毅然開口:
? ? ? ?“麒王擁兵自重,他之前遠在邊疆,手下控制著大半國中部眾,今上圣明,終于把他調(diào)了回來,放在眼前看著,免生事端,卻把天啟防務(wù),城中禁軍,悉交予他。這都是仰仗著今上的命令,所以他為所欲為,來去自如。其人兇殘無文,只會帶兵,天啟若由他留守,將來怕不得是天天戒嚴,人人自危?幸好發(fā)生以下犯上的大事,圣上也意識到所做不妥,借機收回了他手里的部分兵權(quán)。如此步步為限,想來麒王不是今上的首要之選?!?/p>
? ?? ? 楚道石鼓勵地看著她,舉起一杯酒,示意她繼續(xù)。甄晏益發(fā)肆無忌憚地說起來:
? ? ? ?“翼王在天啟經(jīng)營多年,殫精竭慮,為民生財,天啟如今繁華如斯,與有功焉,可惜他過于注重保護自己,又不被上面信任,手中空虛,萬一大限將至,應(yīng)對必然掣肘,但如果他能留守天啟,必然能慈心愛民……”
? ? ? ?席上所有人聽著她高談闊論,都尷尬得不知如何下筷。連一貫喜歡說笑的厘於期,也漸漸露出了緊張不安的神色。甄旻在對面看得清楚,心中對二姐的不快積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終于,她重重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按,發(fā)出了很響的一聲,直接將甄晏的話頭砸斷,頓時大家的目光轉(zhuǎn)了過來:
? ? ?? “二姐,這是我的事,你能少說點兒嗎?你不喜歡吃飯,我喜歡吃!”
? ?? ? 最后四個字顫抖而高亢,是溫柔的甄旻從未發(fā)出過的音色。筷子在她手里被攥得吱吱作響,纖細的指關(guān)節(jié)都因此發(fā)白,隨即,她一把又把筷子抓起來,惡狠狠地插在那頭紅色的烤乳豬身上,猛地拽下來一大塊肉,粗暴地用嘴撕咬起來。
? ?? ? 甄晏被妹妹眼中的怒火震懾到了。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憤怒的甄旻,竟然一時說不出話。
? ? ?? 最后是白徵明主動把手伸過來,把甄旻的手臂按?。?/p>
? ? ? ?“這么吃哪有味道,你要蘸醬料?!?/p>
? ? ? ?他把一碟子醬料推過來,然后把甄旻攥著筷子的手慢慢引到醬料上方。同時,他用眼睛看著甄晏:
? ? ? ?“快吃吧,不吃就涼了。以后還能吃幾次呢?”
? ?? ? 甄晏跟他對視了短短一剎那,就別過臉去,撿起了自己的筷子。甄昱不失時機地趕緊去夾自己心儀已久的燒鴨子,吃得又急,噎著了,伸著胳膊哇哇大叫,這才把整場氣氛調(diào)整過來。厘於期把禁制撤掉,周圍歡騰的聲音一時涌入,頓時,冰涼的局面蕩然無存,所有人就像是把外面的世界忘掉了一般,盡情吃喝,走馬燈似的換著空掉的盤子和酒瓶。
? ?? ? 他們果然一直歡慶到了深夜。厘於期在晚飯開始前夕離開,甄旻打著酒嗝送他,兩眼昏花,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兩只眼睛懇求而混亂地看了他很久,也終于沒有說出什么醉話來。厘於期把她的手慢慢掰開,把她推回到已經(jīng)開始又唱又跳的白徵明身邊,隨即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之外。
? ? ? ?然而,當宴席結(jié)束,三星橫空,白徵明不得不告辭之時,甄承也沒有回來。
? ? ?? 素王已經(jīng)醉到連騎馬都不穩(wěn),楚道石扶著他,套上甄府的馬車,駕車回府。他聽到白徵明在車里吐,一邊吐一邊胡言亂語,笑兩聲,又接著吐,再滿口譫語。
? ? ?? 等聲音變成了干嘔,楚道石問他:
? ? ?? “以后還喝嗎?”
? ? ? ?良久,他聽見悶悶的回答:
? ? ?? “不喝了。”
? ? ?? “真不喝了?”
? ? ? ?“等辦完大事,我每天都喝。但這之前,不喝了。”
? ?? ? 楚道石心頭一震,但不知為何又覺得暢快。一時無語,便只催馬前進,任由急促的馬蹄聲響徹深夜的石子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