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篇至第十二篇 唐之傳奇文 宋之志怪及傳奇文
《魯迅全集》━中國小說史略
目錄
第七篇 《世說新語》與其前后
第八篇 唐之傳奇文(上)
第九篇 唐之傳奇文(下)
第十篇 唐之傳奇集及雜俎
第十一篇 宋之志怪及傳奇文
第十二篇 宋之話本
第七篇 《世說新語》與其前后
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于片言,魏晉以來,乃彌以標(biāo)格語言相尚,惟吐屬則流于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與漢之惟俊偉堅卓為重者,甚不侔矣。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fēng),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于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渡江以后,此風(fēng)彌甚,有違言者,惟一二梟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
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雖不免追隨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晉隆和(三六二)中,有處士河?xùn)|裴啟,撰漢魏以來迄于同時言語應(yīng)對之可稱者,謂之《語林》〔1〕,時頗盛行,以記謝安語不實〔2〕,為安所詆,書遂廢(詳見《世說新語》《輕詆篇》)。后仍時有,凡十卷,至隋而亡,然群書中亦常見其遺文也。
婁護字君卿,歷游五侯之門,每旦,五侯家各遺餉之,君卿口厭滋味,乃試合五侯所餉之鯖而食,甚美。世所謂“五侯鯖”,君卿所致。(《太平廣記》二百三十四)
魏武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輒斫人不覺。左右宜慎之!”后乃陽凍眠,所幸小兒竊以被覆之,因便斫殺,自爾莫敢近。(《太平御覽》七百七)
鐘士季嘗向人道,“吾年少時一紙書,人云是阮步兵書,皆字字生義,既知是吾,不復(fù)道也?!保ā独m(xù)談助》四)
祖士言與鐘雅語相調(diào),鐘語祖曰,“我汝潁之士利如錐,卿燕代之士鈍如槌?!弊嬖?,“以我鈍槌,打爾利錐?!?/p>
鐘曰,“自有神錐,不可得打?!弊嬖?,“既有神錐,必有神槌?!辩娝烨#ā队[》四百六十六)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使令種竹?;騿枙鹤『螣枺繃[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保ā队[》三百八十九)
《隋志》又有《郭子》三卷,東晉中郎郭澄之撰〔3〕,《唐志》云,“賈泉注”,今亡。審其遺文,亦與《語林》相類。
宋臨川王劉義慶有《世說》八卷,梁劉孝標(biāo)注之為十卷〔4〕,見《隋志》。今存者三卷曰《世說新語》,為宋人晏殊所刪并〔5〕,于注亦小有剪裁,然不知何人又加新語二字,唐時則曰新書,殆以《漢志》儒家類錄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說》,因增字以別之也。《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后漢,止于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biāo)作注,又征引浩博?;蝰g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余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宋書》〔6〕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xué)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
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聞之,嘆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卷上《德行篇》)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碧旧破溲?,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卷上《文學(xué)篇》)
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并恒自經(jīng)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dāng)未盡,余兩小簏,著背后傾身障之,意未能平?;蛴性勅?,見自吹火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dāng)著幾量屐?”神色閑暢。于是勝負(fù)始分。(卷中《雅量篇》)
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fēng)”。(卷中《賞譽篇》)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wǎng)所能羅也。”(同上)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
?。ň硐隆度握Q篇》)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yù)卿事?”(卷下《汰侈篇》)
梁沈約(四四一——五一三,《梁書》有傳)作《俗說》〔7〕三卷,亦此類,今亡。梁武帝嘗敕安右長史殷蕓(四七一——
五二九,《梁書》有傳)撰《小說》三十卷,至隋僅存十卷,明初尚存,今乃止見于《續(xù)談助》及原本《說郛》〔8〕中,亦采集群書而成,以時代為次第,而特置帝王之事于卷首,繼以周漢,終于南齊。
晉咸康中,有士人周謂者,死而復(fù)生,言天帝召見,引升殿,仰視帝,面方一尺。問左右曰,“是古張?zhí)斓垡???/p>
答云,“上古天帝,久已圣去,此近曹明帝也?!保ā督C珠集》二)
孝武未嘗見驢,謝太傅問曰,“陛下想其形當(dāng)何所似?”孝武掩口笑云,“正當(dāng)似豬?!保ā独m(xù)談助》四。原注云,出《世說》。案今本無之。)
孔子嘗游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所,與共戰(zhàn),攬尾得之,內(nèi)懷中;取水還。問孔子曰,“上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殺虎持虎頭?!庇謫栐唬爸惺繗⒒⑷缰??”子曰,“中士殺虎持虎耳?!庇謫枺跋率繗⒒⑷缰??”子曰,“下士殺虎捉虎尾。”子路出尾棄之,因恚孔子曰,“夫子知水所有虎,使我取水,是欲死我。”乃懷石盤欲中孔子,又問“上士殺人如之何?”子曰,“上士殺人使筆端。”又問曰,“中士殺人如之何?”子曰,“中士殺人用舌端?!庇謫枴跋率繗⑷巳缰??”子曰,“下士殺人懷石盤?!弊勇烦龆鴹壷?,于是心服。(原本《說郛》二十五。原注云,出《沖波傳》。)
鬼谷先生與蘇秦張儀書云,“二君足下,功名赫赫,但春華到秋,不得久茂。日數(shù)將冬,時訖將老。子獨不見河邊之樹乎?仆御折其枝,波浪激其根;此木非與天下人有仇怨,蓋所居者然。子見嵩岱之松柏,華霍之樹檀?上葉干青云,下根通三泉,上有猿狖,下有赤豹麒麟,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與天下之人有骨肉,亦所居者然。今二子好朝露之榮,忽長久之功,輕喬松之求延,貴一旦之浮爵,夫‘女愛不極席,男歡不畢輪’,痛夫痛夫,二君二君!”(《續(xù)談助》四。原注云,出《鬼谷先生書》。)
《隋志》又有《笑林》〔9〕三卷,后漢給事中邯鄲淳撰。淳一名竺,字子禮,潁川人,弱冠有異才,元嘉元年(一五一),上虞長度尚為曹娥立碑〔10〕,淳者尚之弟子,于席間作碑文,操筆而成,無所點定,遂知名,黃初初(約二二一),為魏博士給事中,見《后漢書》《曹娥傳》及《三國》《魏志》《王粲傳》等注?!缎α帧方褙?,遺文存二十余事,舉非違,顯紕繆,實《世說》之一體,亦后來誹諧文字之權(quán)輿也。
魯有執(zhí)長竿入城門者,初,豎執(zhí)之不可入,橫執(zhí)之亦不可入,計無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見事多矣,何不以鋸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太平廣記》二百六十二)
平原陶丘氏,取渤海墨臺氏女,女色甚美,才甚令,復(fù)相敬,已生一男而歸。母丁氏,年老,進見女婿。女婿既歸而遣婦。婦臨去請罪,夫曰,“曩見夫人年德已衰,非昔日比,亦恐新婦老后,必復(fù)如此,是以遣,實無他故?!保ā短接[》四百九十九)
甲父母在,出學(xué)三年而歸。舅氏問其學(xué)何所得,并序別父久。乃答曰,“渭陽之思,過于秦康?!奔榷笖?shù)之,“爾學(xué)奚益。”答曰,“少失過庭之訓(xùn),故學(xué)無益?!?/p>
?。ā稄V記》二百六十二)
甲與乙爭斗,甲嚙下乙鼻,官吏欲斷之,甲稱乙自嚙落。吏曰,“夫人鼻高而口低,豈能就嚙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嚙之。”(同上)
《笑林》之后,不乏繼作,《隋志》有《解頤》〔11〕二卷。楊松玢撰,今一字不存,而群書常引《談藪》〔12〕,則《世說》之流也?!短浦尽酚小秵㈩佷洝肥恚畎鬃?。白字君素,魏郡人,好學(xué)有捷才,滑稽善辯,舉秀才為儒林郎,好為誹諧雜說,人多愛狎之,所在之處,觀者如市。隋高祖聞其名,召令于秘書修國史,后給五品食,月余而死(約六世紀(jì)后葉)。
見《隋書》《陸爽傳》?!秵㈩佷洝方褚嘭?,然《太平廣記》引用甚多,蓋上取子史之舊文,近記一己之言行,事多浮淺,又好以鄙言調(diào)謔人,誹諧太過,時復(fù)流于輕薄矣。其有唐世事者,后人所加也;古書中往往有之,在小說尤甚。
開皇中,有人姓出名六斤,欲參(楊)素,赍名紙至省門,遇白,請為題其姓,乃書曰“六斤半”。名既入,素召其人,問曰,“卿姓六斤半?”答曰,“是出六斤?!痹?,“何為六斤半?”曰,“向請侯秀才題之,當(dāng)是錯矣?!奔凑侔字?,謂曰,“卿何為錯題人姓名?”對云,“不錯?!彼卦?,“若不錯,何因姓出名六斤,請卿題之,乃言六斤半?”
對曰,“白在省門,會卒無處覓稱,既聞道是出六斤,斟酌只應(yīng)是六斤半?!彼卮笮χ#ā稄V記》二百四十八)
山東人娶蒲州女,多患癭,其妻母項癭甚大。成婚數(shù)月,婦家疑婿不慧,婦翁置酒盛會親戚,欲以試之。問曰,“某郎在山東讀書,應(yīng)識道理。鴻鶴能鳴,何意?”曰,“天使其然?!庇衷?,“松柏冬青,何意?”曰,“天使其然?!?/p>
又曰,“道邊樹有骨,何意?”曰,“天使其然?!眿D翁曰,“某郎全不識道理,何因浪住山東?”因以戲之曰,“鴻鶴能鳴者頸項長,松柏冬青者心中強,道邊樹有骨者車撥傷:豈是天使其然?”婿曰,“蝦蟆能鳴,豈是頸項長?竹亦冬青,豈是心中強?夫人項下癭如許大,豈是車撥傷?”婦翁羞愧,無以對之。(同上)
其后則唐有何自然《笑林》〔13〕,今亦佚,宋有呂居仁《軒渠錄》〔14〕,沈征《諧史》〔15〕,周文玘《開顏集》〔16〕,天和子《善謔集》〔17〕,元明又十余種;大抵或取子史舊文,或拾同時瑣事,殊不見有新意。惟托名東坡之《艾子雜說》〔18〕稍卓特,顧往往嘲諷世情,譏刺時病,又異于《笑林》之無所為而作矣。
至于《世說》一流,仿者尤眾,劉孝標(biāo)有《續(xù)世說》十卷,見《唐志》,然據(jù)《隋志》,則殆即所注臨川書。唐有王方慶《續(xù)世說新書》〔19〕(見《新唐志》雜家,今佚),宋有王讜《唐語林》〔20〕,孔平仲《續(xù)世說》〔21〕,明有何良俊《何氏語林》〔22〕,李紹文《明世說新語》〔23〕,焦竑《類林》及《玉堂叢話》〔24〕,張墉《廿一史識余》〔25〕,鄭仲夔《清言》〔26〕等;然纂舊聞則別無穎異,述時事則傷于矯揉,而世人猶復(fù)為之不已,至于清,又有梁維樞作《玉劍尊聞》〔27〕,吳肅公作《明語林》〔28〕,章?lián)峁ψ鳌稘h世說》〔29〕,李清作《女世說》〔30〕,顏從喬作《僧世說》〔31〕,王晫作《今世說》〔32〕,汪琬作《說鈴》而惠棟為之補注〔33〕,今亦尚有易宗夔作《新世說》〔34〕也。
※ ※ ※
〔1〕 裴啟 字榮期,東晉河?xùn)|(郡治今山西永濟)人。所撰《語林》,《隋書·經(jīng)籍志》《燕丹子》題下附注:“梁有……《語林》十卷,東晉處士裴啟撰,亡?!濒斞浮豆判≌f鉤沉》有輯本。
〔2〕 謝安(320—385) 字安石,東晉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
人,孝武帝時官中書監(jiān),錄尚書事。據(jù)《世說新語·輕詆篇》載,庾道季將裴啟《語林》所記謝安有關(guān)裴啟、支道林的話告知謝安,謝安云:“都無此二語,裴自為此辭耳?!扁鬃x畢東亭(王珣)《經(jīng)酒壚下賦》時,謝安又云:“君乃復(fù)作裴氏學(xué)!”自此《語林》遂廢。
〔3〕 《郭子》 《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三卷,郭澄之撰。郭澄之,字仲靜,東晉太原陽曲(今屬山西)人,曾任劉裕相國從事中郎。《郭子》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賈泉(440—501),即賈淵。
唐人避李淵諱,改淵為泉,字希鏡。南朝宋平陽襄陵(今山西襄汾)人。
〔4〕 《世說》 即《世說新語》。今存各本自《德行》至《仇隙》均為三十六篇。劉孝標(biāo)(462—521),名峻,南朝梁平原(今屬山東)人,曾任荊州戶曹參軍。
〔5〕 晏殊(991—1055) 字同叔,北宋臨川(今屬江西)人,官至集賢殿學(xué)士,同平章事兼樞密使。關(guān)于晏殊刪并《世說新語》事,明袁褧本《世說新語》載南宋董弅跋云:“余家舊藏蓋得之王原叔家,后得晏元獻公手自校本,盡去重復(fù),其注亦小加剪截,最為善本?!?/p>
〔6〕 《宋書》 梁沈約編撰,一百卷,紀(jì)傳體南朝宋代史。下文關(guān)于劉義慶的評述,見該書卷五十一《劉義慶傳》。
〔7〕 沈約 字休文,南朝梁吳興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官至尚書令。所撰《俗說》,《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三卷,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8〕 《續(xù)談助》 宋晁載之編,五卷,共收小說、雜著二十種。
原本《說郛》,元末明初陶宗儀編,一百卷,系選輯漢魏至宋元各種筆記小說匯編而成。
〔9〕 《笑林》 《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三卷,邯鄲淳撰。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10〕 度尚 字博平,東漢湖陸(今山東魚臺)人,官至遼東太守。曹娥,東漢上虞人。其父溺死后她投江尋父尸而亡,被稱為孝女。
度尚任上虞長時曾為之立碑,邯鄲淳為作碑文。
〔11〕 《解頤》 《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二卷,楊松玢撰。今佚。
〔12〕 《談藪》 唐劉知幾《史通·雜述篇》瑣言類曾提及“陽玠松《談藪》”;《宋史·藝文志》著錄陽松玠《八代談藪》二卷。
〔13〕 何自然 生平不詳。所撰《笑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已散佚。
〔14〕 呂居仁(1084—1145) 名本中,號東萊先生,宋壽州(治所今安徽壽縣)人,曾任中書舍人。所撰《軒渠錄》,已散佚。陶宗儀編《說郛》卷七有輯本。
〔15〕 沈征 宋代霅溪(今浙江吳興)人,其他不詳。所撰《諧史》二卷,已散佚。陶宗儀編《說郛》卷二十三有輯本,一卷,題宋沈俶撰。
〔16〕 周文玘 宋代人,曾任試秘書省校書郎。所撰《開顏集》,《宋史·藝文志》著錄二卷。已散佚。陶宗儀編《說郛》卷六十五有輯本。
〔17〕 天和子 宋代人。所撰《善謔集》,已散佚,陶宗儀《說郛》卷六十五有輯本。
〔18〕 東坡 即蘇軾(1037—1101),北宋眉山(今屬四川)人,官翰林學(xué)士、禮部尚書?!栋与s說》,又名《艾子》,一卷,傳為蘇軾所撰。已散佚。明顧元慶《顧氏文房小說》有輯本。
〔19〕 王方慶(?—702) 名綝,唐咸陽(今屬陜西)人,官至鳳閣侍郎知正事?!独m(xù)世說新書》,《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十卷,已散佚。
〔20〕 王讜 字正甫,北宋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所撰《唐語林》,《宋史·藝文志》著錄十一卷。
〔21〕 孔平仲 字義甫,一作毅甫,北宋臨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曾任集賢校理。所撰《續(xù)世說》,《宋史·藝文志》著錄十二卷。
〔22〕 何良?。?506—1573) 字元朗,號柘湖,明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曾任南京翰林院孔目。《何氏語林》,《明史·藝文志》著錄三十卷。
〔23〕 李紹文 字節(jié)之,明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所撰《明世說新語》,《明史·藝文志》著錄八卷。
〔24〕 焦竑(1540—1620) 字弱侯,號漪園,又號澹園,明江寧(今江蘇南京市)人,官至翰林院修撰。所撰《類林》,又名《焦氏類林》,《明史·藝文志》著錄八卷;另撰《玉堂叢話》,《明史·藝文志》著錄八卷。
〔25〕 張墉 字石宗,明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所撰《廿一史識余》,又名《竹香齋類書》,三十七卷?!端膸烊珪偰刻嵋肥封n類存目。
〔26〕 鄭仲夔 字龍如,明江西人。所撰《清言》,全稱為《蘭畹居清言》,十卷。收入所編《玉塵新譚》內(nèi)。
〔27〕 梁維樞(1589—1662) 字慎可,清真定(今河北正定)人。
所撰《玉劍尊聞》,《清史稿·藝文志》著錄十卷。
〔28〕 吳肅公 字雨若,清宣城(今屬安徽)人。所撰《明語林》,《清史稿·藝文志》著錄十四卷。
〔29〕 章?lián)峁Α∽秩势G,清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所撰《漢世說》,《清史稿·藝文志》著錄十四卷。
〔30〕 李清(1602—1683) 字心水,又字映碧,號天一居士,明興化(今屬江蘇)人,官刑科、吏科給事中。所撰《女世說》,四卷。
〔31〕 顏從喬作《僧世說》 待查。
〔32〕 王晫(1636—?) 字丹麓,清初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所撰《今世說》,《清史稿·藝文志》著錄八卷。
〔33〕 汪琬(1624—1691) 字苕文,號鈍庵,清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官至翰林院編修。所撰《說鈴》,《清史稿·藝文志》著錄一卷?;輻潱?697—1758),字定宇,號松崖,清吳縣(今屬江蘇)人。
〔34〕 易宗夔 字蔚儒,湖南湘潭人。北洋政府時期曾任國務(wù)院法制局局長。所撰《新世說》,八卷,一九一八年北京出版。
第八篇 唐之傳奇文(上)
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胡應(yīng)麟(《筆叢》三十六)云,“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shè)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個說以寄筆端?!逼湓啤白饕狻?,云“幻設(shè)”者,則即意識之創(chuàng)造矣。此類文字,當(dāng)時或為叢集,或為單篇,大率篇幅曼長,記敘委曲,時亦近于俳諧,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以別于韓柳〔1〕輩之高文。顧世間則甚風(fēng)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謁時或用之為行卷,今頗有留存于《太平廣記》〔2〕中者(他書所收,時代及撰人多錯誤不足據(jù)),實唐代特絕之作也。然而后來流派,乃亦不昌,但有演述,或者摹擬而已,惟元明人多本其事作雜劇或傳奇,而影響遂及于曲。
幻設(shè)為文,晉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傳》,劉伶之《酒德頌》,陶潛之《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皆是矣〔3〕,然咸以寓言為本,文詞為末,故其流可衍為王績《醉鄉(xiāng)記》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4〕等,而無涉于傳奇。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
隋唐間,有王度者,作《古鏡記》〔5〕見《廣記》二百三十,題曰《王度》),自述獲神鏡于侯生,能降精魅,后其弟勣(當(dāng)作績)遠游,借以自隨,亦殺諸鬼怪,顧終乃化去。其文甚長,然僅綴古鏡諸靈異事,猶有六朝志怪流風(fēng)。王度,太原祁人,文中子〔6〕通之弟,東皋子績兄也,蓋生于開皇初(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十云通生于開皇四年),大業(yè)中為御史,罷歸河?xùn)|,復(fù)入長安為著作郎,奉詔修國史,又出兼芮城令,武德中卒(約五八五——六二五),史亦不成(見《古鏡記》,《唐文粹》及《新唐書》《王績傳》,惟傳云兄名凝,未詳孰是),遺文僅存此篇而已??儣壒贇w龍門后,史不言其游涉,蓋度所假設(shè)也。
唐初又有《補江總白猿傳》一卷,不知何人作,宋時尚單行,今見《廣記》(四百四十四,題曰《歐陽紇》)中。傳言梁將歐陽紇〔1〕略地至長樂,深入溪洞,其妻遂為白猿所掠,逮救歸,已孕,周歲生一子,“厥狀肖焉”。紇后為陳武帝所殺,子詢以江總〔8〕收養(yǎng)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類獼猴,忌者因此作傳,云以補江總,是知假小說以施誣蔑之風(fēng),其由來亦頗古矣。
武后時,有深州陸渾人張鷟〔9〕字文成,以調(diào)露初登進士第,為岐王府參軍,屢試皆甲科,大有文譽,調(diào)長安尉,然性躁卞,儻蕩無檢,姚崇尤惡之;開元初,御史李全交劾鷟訕短時政,貶嶺南,旋得內(nèi)徙,終司門員外郎(約六六○——
七四○,詳見兩《唐書》《張薦傳》)。日本有《游仙窟》一卷,題寧州襄樂縣尉張文成作,莫休符〔10〕謂“鷟弱冠應(yīng)舉,下筆成章,中書侍郎薛元超特授襄樂尉”(《桂林風(fēng)土記》),則尚其年少時所為。自敘奉使河源,道中夜投大宅,逢二女曰十娘五嫂,宴飲歡笑,以詩相調(diào),止宿而去,文近駢儷而時雜鄙語,氣度與所作《朝野僉載》《龍筋鳳髓判》〔11〕正同,《唐書》謂“鷟下筆輒成,浮艷少理致,其論著率詆誚蕪穢,然大行一時,晚進莫不傳記?!铝_日本使至,必出金寶購其文”,殆實錄矣?!队蜗煽摺分袊檬鳎笕艘嗖粡?fù)效其體制,今略錄數(shù)十言以見大概,乃升堂燕飲時情狀也。
……十娘喚香兒為少府設(shè)樂,金石并奏,簫管間響:
蘇合彈琵琶,綠竹吹篳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鶴俯而聽琴,白魚躍而應(yīng)節(jié)。清音咷叨,片時則梁上塵飛,雅韻鏗鏘,卒爾則天邊雪落,一時忘味,孔丘留滯不虛,三日繞梁,韓娥余音是實。……兩人俱起舞,共勸下官,……遂舞著詞曰,“從來巡繞四邊,忽逢兩個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頰中旱地生蓮,千看千處嫵媚,萬看萬種嫹妍,今宵若其不得,刺命過與黃泉?!庇忠粫r大笑。舞畢,因謝曰,“仆實庸才,得陪清賞,賜垂音樂,慚荷不勝。”
十娘詠曰,“得意似鴛鴦,情乖若胡越,不向君邊盡,更知何處歇?”十娘曰,“兒等并無可收采,少府公云‘冬天出柳,旱地生蓮’,總是相弄也?!薄?/p>
然作者蔚起,則在開元天寶以后。大歷中有沈既濟,蘇州吳人,經(jīng)學(xué)該博,以楊炎〔12〕薦,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貞元〔13〕時炎得罪,既濟辦貶處州司戶參軍,既入朝,位禮部員外郎,卒(約七五○——八○○)。撰《建中實錄》〔14〕,人稱其能,《新唐書》有傳?!段脑酚⑷A》〔15〕(八百三十三)錄其《枕中記》(亦見《廠記》八十二,題曰《呂翁》)一篇,為小說家言,略謂開元七年,道士呂翁行邯鄲道中,息邸舍,見旅中少年盧生侘傺嘆息,乃探囊中枕授之。生夢娶清河崔氏,舉進士,官至陜牧,入為京兆尹,出破戎虜,轉(zhuǎn)史部侍郎,遷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為時宰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端州刺史,越三年征為常侍,未幾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嘉謨密命,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同列害之,復(fù)誣與邊將交結(jié),所圖不軌,下制獄,府吏引從至其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曰,“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獲免。其罹者皆死,獨生為中官保之,減罪死投驩州。數(shù)年,帝知冤,復(fù)追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生五子,……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孫十余人。……后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病,中人候問,相踵于道,名醫(yī)上藥,無不至焉,……薨;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于邸舍,呂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生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也?”翁謂主人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鄙鷳撊涣季茫x曰,“夫?qū)櫲柚?,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
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如是意想,在歆慕功名之唐代,雖詭幻動人,而亦非出于獨創(chuàng),干寶《搜神記》有焦湖廟祝以玉枕使楊林入夢事(見第五篇),大旨悉同,當(dāng)即此篇所本,明人湯顯祖〔16〕之《邯鄲記》,則又本之此篇。既濟文筆簡煉,又多規(guī)誨之意,故事雖不經(jīng),尚為當(dāng)時推重,比之韓愈《毛穎傳》〔17〕;間亦有病其俳諧者,則以作者嘗為史官,因而繩以史法,失小說之意矣。既濟又有《任氏傳》(見《廣記》四百五十二)一篇,言妖狐幻化,終于守志殉人,“雖今之婦人有不如者”,亦諷世之作也。
“吳興才人”(李賀語)沈亞之〔18〕字下賢,元和十年進士第,太和初為德州行營使者柏耆判官,耆以罪貶,亞之亦謫南康尉,終郢州掾(約八世紀(jì)末至九世紀(jì)中),集十二卷,今存。亞之有文名,自謂“能創(chuàng)窈窕之思”,今集中有傳奇文三篇(《沈下賢集》卷二卷四,亦見《廣記》二百八十二及二百九十八),皆以華艷之筆,敘恍忽之情,而好言仙鬼復(fù)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断嬷性埂酚涏嵣加龉屡?,相依數(shù)年,一旦別去,自云“蛟宮之娣”,謫限已滿矣,十余年后,又遙見之畫艫中,含嚬悲歌,而“風(fēng)濤崩怒”,竟失所在?!懂悏翡洝酚浶哮P夢見美人,示以“弓彎”之舞;及王炎夢侍吳王久,忽聞笳鼓,乃葬西施,因奉教作挽歌,王嘉賞之?!肚貕粲洝穭t自述道經(jīng)長安,客橐泉邸舍,夢為秦官有功,時弄玉婿簫史先死,因尚公主,自題所居曰翠微宮。穆公遇亞之亦甚厚,一日,公主忽無疾卒,穆公乃不復(fù)欲見亞之,遣之歸。
將去,公置酒高會,聲秦聲,舞秦舞,舞者擊膊拊髀嗚嗚而音有不快,聲甚怨。……既,再拜辭去,公復(fù)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入殿內(nèi)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窗紗檀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亞之感咽良久,因題宮門詩曰,“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fù)期,春景自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胭脂?!本箘e去,……覺臥邸舍。
明日,亞之與友人崔九萬具道;九萬,博陵人,諳古,謂余曰,“《皇覽》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云。嗚呼!
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
陳鴻為文,則辭意慷慨,長于吊古,追懷往事,如不勝情。鴻少學(xué)為史,貞元二十一年登太常第,始閑居遂志,乃修《大統(tǒng)紀(jì)》三十卷,七年始成(《唐文粹》九十五),在長安時,嘗與白居易〔19〕為友,為《長恨歌》作傳(見《廣記》四百八十六)?!缎绿浦尽沸≌f家類有陳鴻《開元升平源》〔20〕一卷,注云,“字大亮,貞元主客郎中”,或亦其人也(約八世紀(jì)后半至九世紀(jì)中葉)。所作又有《東城老父傳》〔21〕(見《廣記》四百八十五),記賈昌于兵火之后,憶念太平盛事,榮華苓落,兩相比照,其語甚悲?!堕L恨歌傳》則作于元和初,亦追述開元中楊妃入宮以至死蜀本末,法與《賈昌傳》相類。楊妃故事,唐人本所樂道,然鮮有條貫秩然如此傳者,又得白居易作歌,故特為世間所知,清洪昇撰《長生殿傳奇》〔22〕,即本此傳及歌意也。傳今有數(shù)本,《廣記》及《文苑英華》(七百九十四)所錄,字句已多異同,而明人附載《文苑英華》后之出于《麗情集》及《京本大曲》〔23〕者尤異,蓋后人(《麗情集》之撰者張君房?)又增損之。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詞。潼關(guān)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晁錯以謝天下,國忠奉氂纓盤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問之,當(dāng)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fàn)恐ィ粋}皇展轉(zhuǎn),竟就死于尺組之下。(《文苑英華》所載)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竊弄國柄,羯胡亂燕,二京連陷,翠華南幸,駕出都西門百余里,六師徘徊,擁戟不行,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錯以謝之;國忠奉氂纓盤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當(dāng)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怒,上慘容,但心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fàn)恐?。拜于上前,回眸血下,墜金鈿翠羽于地,上自收之。嗚呼,蕙心绔質(zhì),天王之愛,不得已而死于尺組之下,叔向母云“甚美必甚惡”,李延年歌曰“傾國復(fù)傾城”,此之謂也。(《麗情集》及《大曲》所載)
白行簡字知退,其先蓋太原人,后家韓城,又徙下邽,居易之弟也,貞元末進士第,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寶歷二年(八二六)冬病卒,年蓋五十余,兩《唐書》皆附見《居易傳》。有集二十卷,今不存,而《廣記》(四百八十四)
收其傳奇文一篇曰《李娃傳》,言滎陽巨族之子溺于長安倡女李娃,貧病困頓,至流落為挽郎,復(fù)為李娃所拯,勉之學(xué),遂擢第,官成都府參軍。行簡本善文筆,李娃事又近情而聳聽,故纏綿可觀;元人已本其事為《曲江池》〔24〕,明薛近兗則以作《繡襦記》〔25〕。行簡又有《三夢記》一篇(見原本《說郛》四),舉“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三事,皆敘述簡質(zhì),而事特瑰奇,其第一事尤勝。
天后時,劉幽求為朝邑丞,嘗奉使夜歸,未及家十余里,適有佛寺,路出其側(cè),聞寺中歌笑歡洽。寺垣短缺,盡得睹其中。劉俯身窺之,見十?dāng)?shù)人兒女雜坐,羅列盤饌,環(huán)繞之而共食。見其妻在坐中語笑。劉初愕然,不測其故,久之,且思其不當(dāng)至此,復(fù)不能舍之。又熟視容止言笑無異,將就察之,寺門閉不得入,劉擲瓦擊之,中其罍洗,破迸散走,因忽不見。劉逾垣直入,與從者同視殿廡,皆無人,寺扃如故。劉訝益甚,遂馳歸。
比至其家,妻方寢,聞劉至,乃敘寒暄訖,妻笑曰,“向夢中與數(shù)十人同游一寺,皆不相識,會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礫投之,杯盤狼藉,因而遂覺?!眲⒁嗑哧惼湟姡w所謂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 ※ ※
〔1〕 韓柳 指韓愈和柳宗元。韓愈(768—824),字退之,唐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人,曾任吏部侍郎等職。撰有《韓昌黎集》。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河?xùn)|解(今山西運城)人,曾任柳州刺史等職。撰有《柳河?xùn)|集》。二人都是唐代散文代表作家。
〔2〕 《太平廣記》 類書,北宋李昉等人奉旨編輯,太平興國三年(978)書成,五百卷。參看本書第十一篇。下文所說的“他書”,據(jù)魯迅《唐宋傳奇集·序例》,指《說?!?、《古今逸史》、《五朝小說》、《龍威秘書》、《唐人說薈》、《藝苑捃華》等。
〔3〕 阮籍(210—263) 字嗣宗,三國魏陳留尉氏(今屬河南)
人,曾任步兵校尉。他蔑視世俗禮法,所撰《大人先生傳》,敘寫大人先生虛無的超世俗的人生態(tài)度。劉伶,字伯倫,西晉沛國(今安徽宿縣)人,仕魏為建威參軍。所撰《酒德頌》,敘寫大人先生“惟酒是務(wù)”的生活。陶潛所撰《桃花源記》,敘寫漁人在桃花源中所見村人安寧純樸的生活情景;《五柳先生傳》,敘寫五柳先生的安于寒素,不慕榮利。這些文章的人物和故事,均出于作者的幻設(shè),近乎寓言。
〔4〕 王績(585—644) 字無功,號東皋子,隋末唐初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曾官秘書省正字。所撰《醉鄉(xiāng)記》,敘寫超塵世的“醉鄉(xiāng)”生活。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敘寫泥瓦匠王承福怡然自得、獨善其身的處世態(tài)度。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敘寫郭橐駝種樹的故事,說明“任其自然,順其本性”的道理。
〔5〕 《古鏡記》 王度《古鏡記》及后文所述無名氏《補江總白猿傳》,沈既濟《枕中記》、《任氏傳》,沈亞之《湘中怨》、《異夢錄》、《秦夢記》,陳鴻《長恨歌傳》、《開元升平源》、《東城老父傳》,白行簡《李娃傳》、《三夢記》等,魯迅《唐宋傳奇集》均收入。
〔6〕 文中子 即王通(584—617),字仲淹,王績之兄。曾官蜀郡司馬書佐。撰有《中說》等。死后其門人私謚為“文中子”。
〔7〕 歐陽紇(538—570) 字奉圣,南朝陳臨湘(今湖南長沙)人,曾官安遠將軍、廣州刺史。其子詢(557—641),字信本,曾官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xué)士。
〔8〕 江總(519—594) 字總持,南朝陳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陳時曾任尚書令,世稱江令。
〔9〕 關(guān)于張鷟的籍貫,兩《唐書·張薦傳》均作“陸澤”。陸澤系唐時深州治所,在今河北深縣。
〔10〕 莫休符 唐昭宗光化時,官融州刺史。所撰《桂林風(fēng)土記》,《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今存一卷。
〔11〕 《朝野僉載》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二十卷,已散佚。
今存輯本六卷,主要記述隋唐二代朝野遺聞。《龍筋鳳髓判》,四卷,判詞集,文皆駢儷,從中可知當(dāng)時律令程式。
〔12〕 楊炎(727—781) 字公南,唐鳳翔天興(今陜西鳳翔)人,官至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13〕 這里“貞元”應(yīng)作“建中”。據(jù)兩《唐書》楊炎本傳,貞元時楊炎已死,他獲罪貶官在建中二年(781)。
〔14〕 《建中實錄》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十卷,《宋史·藝文志》著錄十五卷,系唐德宗建中時編年大事記。
〔15〕 《文苑英華》 北宋李昉等人奉旨編撰。共一千卷,上續(xù)《文選》,收南朝梁末至唐代詩文。
〔16〕 湯顯祖(1550—1616) 字義仍,號若士,明臨川(今屬江西)人,曾官浙江遂昌知縣?!逗愑洝?,共三十六出,與沈既濟《枕中記》相較,情節(jié)上多有增飾。另撰有《紫釵記》、《還魂記》(一名《牡丹亭》)、《南柯記》,與《邯鄲記》合稱《臨川四夢》。
〔17〕 《毛穎傳》 韓愈在文中將毛筆擬人化為毛穎,敘寫他的身世,借以抒發(fā)胸中郁積。
〔18〕 “吳興才人” 語見唐李賀《送沈亞之歌》:“吳興才人怨東風(fēng),桃花滿陌千里紅”。其序云:“文人沈亞之,元和七年以書不中第,返歸于吳江”。沈亞之(781—832),字下賢,唐吳興(今屬浙江)人。工于文辭,擅長傳奇。下文所說“自謂‘能創(chuàng)窈窕之思’”,見于《沈下賢集》卷二《為人撰乞巧文》。
〔19〕 白居易(772—846) 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唐太原(今屬山西)人,官至刑部尚書。撰有《白氏長慶集》。
〔20〕 《開元升平源》 撰者一說為吳兢,記姚崇向唐明皇進諫十事的故事。
〔21〕 《東城老父傳》 又名《賈昌傳》,撰者一說為陳鴻祖。
〔22〕 洪昇(1645—1704) 字昉思,號稗畦,清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國子監(jiān)生。所撰《長生殿傳奇》,五十出,演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故事。
〔23〕 《麗情集》 二十卷。作者張君房,北宋安陸(今屬湖北)人,官尚書度支員外郎、集賢校理。該書已散佚,今存一卷?!毒┍敬笄?,未詳。
〔24〕 《曲江池》 元石君寶撰。雜劇,四折。
〔25〕 薛近兗 約明嘉靖時人。所撰《繡襦記》,四卷,四十一出。
一說為明徐霖所撰。
第九篇 唐之傳奇文(下)
然傳奇諸作者中,有特有關(guān)系者二人:其一,所作不多而影響甚大,名亦甚盛者曰元?。黄涠?,多所著作,影響亦甚大而名不甚彰者曰李公佐。
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內(nèi)人,舉明經(jīng),補校書郎,元和初應(yīng)制策第一,除左拾遺,歷監(jiān)察御史,坐事貶江陵,又自虢州長史征入,漸遷至中書舍人承旨學(xué)士,進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未幾罷相,出為同州刺史,又改越州,兼浙東觀察使。太和初,入為尚書左丞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武昌軍節(jié)度使,五年七月暴疾,一日而卒于鎮(zhèn),時年五十三(七七九——
八三一),兩《唐書》皆有傳。稹自少與白居易唱和,當(dāng)時言詩者稱元白,號為“元和體”〔1〕,然所傳小說,止《鶯鶯傳》〔2〕(見《廣記》四百八十八)一篇。
《鶯鶯傳》者,即敘崔張故事,亦名《會真記》者也。略謂貞元中,有張生者,性貌溫美,非禮不動,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時生游于蒲,寓普救寺,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過蒲,亦寓茲寺,緒其親則于張為異派之從母。會渾瑊薨,軍人因喪大擾蒲人,崔氏甚懼,而生與蒲將之黨有善,得將護之,十余日后廉使杜確來治軍,軍遂戢。崔氏由此甚感張生,因招宴,見其女鶯鶯,生惑焉,托崔之婢紅娘以《春詞》二首通意,是夕得彩箋,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辭云,“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睆埾睬荫?,已而崔至,則端服嚴(yán)容,責(zé)其非禮,竟去,張自失者久之,數(shù)夕后,崔又至,將曉而去,終夕無一言。
……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復(fù)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fù)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币蛴统芍?。無何,張生將至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然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夕,不可復(fù)見,而張生遂西下?!?/p>
明年,文戰(zhàn)不利,張生遂止于京,貽書崔氏以廣其意,崔報之,而生發(fā)其書于所知,由是為時人傳說。楊巨源為賦《崔娘詩》〔3〕,元稹亦續(xù)生《會真詩》三十韻〔4〕,張之友聞?wù)呓月柈?,而張志亦絕矣。元稹與張厚,問其說,張曰: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秉嬌寵,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萬乘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越歲余,崔已適人,張亦別娶,適過其所居,請以外兄見,崔終不出;后數(shù)日,張生將行,崔則賦詩一章以謝絕之云,“棄置今何道,當(dāng)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弊允撬觳粡?fù)知。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云。
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而李紳〔5〕楊巨源輩既各賦詩以張之,稹又早有詩名,后秉節(jié)鉞,故世人仍多樂道,宋趙德麟已取其事作《商調(diào)蝶戀花》〔6〕十闋(見《侯鯖錄》),金則有董解元《弦索西廂》〔7〕,元則有王實甫《西廂記》〔8〕,關(guān)漢卿《續(xù)西廂記》〔9〕,明則有李日華《南西廂記》〔10〕,陸采《南西廂記》〔11〕等,其他曰《竟》曰《翻》曰《后》曰《續(xù)》〔12〕者尤繁,至今尚或稱道其事。唐人傳奇留遺不少,而后來煊赫如是者,惟此篇及李朝威《柳毅傳》而已。
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人,嘗舉進士,元和中為江淮從事,后罷歸長安(見所作《謝小娥傳》中),會昌初,又為楊府錄事,大中二年,坐累削兩任官(見《唐書》《宣宗紀(jì)》),蓋生于代宗時,至宣宗初猶在(約七七○——八五○),余事未詳;
《新唐書》《宗室世系表》有千牛備身公佐,則別一人也。其著作今存四篇,《南柯太守傳》(見《廣記》四百七十五,題《淳于棼》,今據(jù)《唐語林》改正)最有名,傳言東平淳于棼家廣陵郡東十里,宅南有大槐一株,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二友扶生歸家,令臥東廡下,而自秣馬濯足以俟之。生就枕,昏然若夢,見二紫衣使稱奉王命相邀,出門登車,指古槐穴而去。使者驅(qū)車入穴,忽見山川,終入一大城,城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生既至,拜駙馬,復(fù)出為南柯太守,守郡三十載,“風(fēng)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遞遷大位,生五男二女,后將兵與檀蘿國戰(zhàn),敗績,公主又薨。生罷郡,而威福日盛,王疑憚之,遂禁生游從,處之私第,已而送歸。既醒,則“見家之童仆擁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其立意與《枕中記》同,而描摹更為盡致,明湯顯祖亦本之作傳奇曰《南柯記》。篇末言命仆發(fā)穴,以究根源,乃見蟻聚,悉符前夢,則假實證幻,余韻悠然,雖未盡于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
……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殿臺之狀,有蟻數(shù)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shù)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是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zhuǎn)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lǐng)南柯郡也。……追想前事,感嘆于懷,……不欲令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復(fù)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于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cè)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謝小娥傳》(見《廣記》四百九十一)言小娥姓謝,豫章人,八歲喪母,后嫁歷陽俠士段居貞。夫婦與父皆習(xí)賈,往來江湖間,為盜所殺,小娥亦折足墮水,他船拯起之,流轉(zhuǎn)至上元縣,依妙果寺尼以居。初,小娥嘗夢父告以仇人為“車中猴東門草”,又夢夫告以仇人為“禾中走一日夫”,廣求智者,皆不能解,至公佐乃辨之曰,“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毙《鹉俗兡凶臃閭虮?,果遇二賊于潯陽,刺殺之,并聞于官,擒其黨,而小娥得免死。解謎獲賊,甚乏理致,而當(dāng)時亦盛傳,李復(fù)言〔13〕已演其文入《續(xù)玄怪錄》,明人則本之作平話〔14〕。(見《拍案驚奇》十九)
所余二篇,其一未詳原題,《廣記》則題曰《廬江馮媼》(三百四十三),記董江妻亡更娶,而媼見有女泣路隅一室中,后乃知即亡人之墓,董聞則罪以妖妄,逐媼去之,其事甚簡,故文亦不華。其一曰《古岳瀆經(jīng)》(見《廣記》四百六十七,題曰《李湯》),有李湯者,永泰時楚州刺史,聞漁人見龜山下水中有大鐵鎖,乃以人牛曳出之,風(fēng)濤陡作,“一獸狀有如猿,白首長鬐,雪牙金爪,闖然上岸,高五丈許,蹲踞之狀若猿猴,但兩目不能開,兀若昏昧,……久乃引頸伸欠,雙目忽開,光彩若電,顧視人焉,欲發(fā)狂怒。觀者奔走,獸亦徐徐引鎖曳牛入水去,竟不復(fù)出?!碑?dāng)時湯與楚州知名之士,皆錯愕不知其由。后公佐訪古東吳,泛洞庭,登包山,入靈洞,探仙書,于石穴間得《古岳瀆經(jīng)》第八卷,乃得其故,而其經(jīng)文字奇古,編次蠹毀,頗不能解,公佐與道士焦君共詳讀之,如下文: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fēng)走雷,石號木鳴,土伯擁川,天老肅兵,功不能興。禹怒,召集百靈,授命羹龍,桐柏等山君長稽首請命,禹因囚鴻濛氏,章商氏,兜盧氏,犁婁氏,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yīng)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烏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鴟脾桓胡木魅水靈山祆石怪奔號聚繞,以數(shù)千載,庚辰以戰(zhàn)(一作戟)逐去,頸鎖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圖此形者,免淮濤風(fēng)雨之難?!?/p>
宋朱熹(《楚辭辨證》中)嘗斥僧伽降伏無支祁事為俚說〔15〕,羅泌(《路史》)有《無支祁辯》〔16〕,元吳昌齡《西游記》雜劇〔17〕中有“無支祁是他姊妹”語,明宋濂〔18〕亦隱括其事為文,知宋元以來,此說流傳不絕,且廣被民間,致勞學(xué)者彈糾,而實則僅出于李公佐假設(shè)之作而已。惟后來漸誤禹為僧伽或泗洲大圣,明吳承恩演《西游記》,又移其神變奮迅之狀于孫悟空,于是禹伏無支祁故事遂以堙昧也。
傳奇之文,此外尚夥,其較顯著者,有隴西李朝威作《柳毅傳》(見《廣記》四百十九),記毅以下第將歸湘濱,道經(jīng)涇陽,遇牧羊女子言是龍女,為舅姑及婿所貶,托毅寄書于父洞庭君,洞庭君有弟錢塘君性剛暴,殺婿取女歸,欲以配毅,因毅嚴(yán)拒而止。后毅喪妻,徙家金陵,娶范陽盧氏,則龍女也,又徙南海,復(fù)歸洞庭,其表弟薛嘏嘗遇之于湖中,得仙藥五十丸,此后遂絕影響。金人已取其事為雜?。ㄕZ見董解元《弦索西廂》中)〔19〕,元尚仲賢〔20〕則作《柳毅傳書》,翻案而為《張生煮?!贰?1〕,清李漁又折衷之而成《蜃中樓》〔22〕。又有蔣防〔23〕作《霍小玉傳》(見《廣記》四百八十七),言李益年二十擢進士第,入長安,思得名妓,乃遇霍小玉,寓于其家,相從者二年,其后年,生授鄭縣主簿,則堅約婚姻而別。
及生覲母,始知已訂婚盧氏,母又素嚴(yán),生不敢拒,遂與小玉絕。小玉久不得生音問,竟臥病,蹤跡招益,益亦不敢往。
一日益在崇敬寺,忽有黃衫豪士強邀之,至霍氏家,小玉力疾相見,數(shù)其負(fù)心,長慟而卒。益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已而婚于盧氏,然為怨鬼所祟,竟以猜忌出其妻,至于三娶,莫不如是。杜甫《少年行》有云,“黃衫年少宜來數(shù),不見堂前東逝波”,〔24〕謂此也。又有許堯佐〔25〕作《柳氏傳》(見《廣記》四百八十五),記詩人韓翃得李生艷姬柳氏,會安祿山反,因寄柳于法靈寺而自為淄青節(jié)度使書記,亂平復(fù)來,則柳已為蕃將沙叱利所取,淄青諸將中有俠士許虞侯者,劫以還翃。
其事又見于孟棨《本事詩》〔26〕,蓋亦實錄矣。他如柳珵(《廣記》二百七十五《上清傳》)薛調(diào)(又四百八十六《無雙傳》)
皇甫枚(又四百九十一《非煙傳》)房千里(同上《楊娼傳》)〔27〕等,亦皆有造作。而杜光庭〔28〕之《虬髯客傳》(見《廣記》一百九十三)流傳乃獨廣,光庭為蜀道士,事王衍,多所著述,大抵誕謾,此傳則記楊素妓人之執(zhí)紅拂者識李靖于布衣時,相約遁去,道中又逢虬髯客,知其不凡,推資財,授兵法,令佐太宗興唐,而自率海賊入扶余國殺其主,自立為王云。后世樂此故事,至作畫圖,謂之三俠;在曲則明凌初成有《虬髯翁》〔29〕,張鳳翼張?zhí)徒杂小都t拂記》〔30〕。
上來所舉之外,尚有不知作者之《李衛(wèi)公別傳》〔31〕,《李林甫外傳》〔32〕,郭湜之《高力士外傳》〔33〕,姚汝能之《安祿山事跡》〔34〕等,惟著述本意,或在顯揚幽隱,非為傳奇,特以行文枝蔓,或拾事瑣屑,故后人亦每以小說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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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和體” 《舊唐書·元稹傳》:元稹“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fēng)態(tài)物色,當(dāng)時言詩者稱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悉傳諷之,號為‘元和體’?!?/p>
〔2〕 《鶯鶯傳》 元稹《鶯鶯傳》及下文所述李朝威《柳毅傳》,李公佐《謝小娥傳》、《南柯太守傳》、《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jīng)》,蔣防《霍小玉傳》,柳珵《上清傳》,薛調(diào)《無雙傳》,皇甫枚《非煙傳》,房千里《楊娼傳》,杜光庭《虬髯客傳》,魯迅《唐宋傳奇集》均曾收入。
〔3〕 楊巨源 字景山,唐蒲州(今山西永濟)人,官至國子司業(yè)。
所撰《崔娘詩》,《全唐詩》卷三三三收入。
〔4〕 《會真詩》三十韻 《全唐詩》卷七九○收入。
〔5〕 李紳(772—846) 字公垂,唐無錫(今屬江蘇)人,官至守仆射、同平章事。與元稹、白居易交往甚密,撰有《追昔游集》。所撰《鶯鶯歌》,一題《東飛伯勞西飛燕歌為鶯鶯作》,見《全唐詩》卷四八三。其詩云:“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黃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zhì)。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
〔6〕 趙德麟(1051—1107) 名令畤,號聊復(fù)翁,宋哲宗時人。
所撰《侯鯖錄》,八卷,內(nèi)容多為瑣聞雜事,也有關(guān)于文學(xué)的論述。卷五對元稹《會真記》考辨頗詳,并取其事作《商調(diào)蝶戀花詞》十闋。序云:“今于暇日,詳觀其文,略其煩褻,分之為十章。每章之下屬之以詞,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別為一曲,載之傳前,先敘前篇之義,調(diào)曰《商調(diào)》,曲名《蝶戀花》。”詞末云“樂天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豈獨在彼者耶!”
〔7〕 董解元 約金章宗時人。所撰《弦索西廂》,一名《西廂記諸宮調(diào)》。
〔8〕 王實甫 元大都(今北京)人。所撰雜劇今知有十四種,現(xiàn)存三種,以《西廂記》最著名。
〔9〕 關(guān)漢卿 號已齋叟,約生于十三世紀(jì)前期,死于元滅南宋之后,元大都(今北京)人。所撰雜劇今知有六十余種,存十八種。有人認(rèn)為王實甫《西廂記》只四本,第五本為關(guān)漢卿續(xù)作。此處之《續(xù)西廂記》即指《西廂記》第五本。
〔10〕 李日華 明吳縣(今屬江蘇)人。所撰《南西廂記》故事梗概與王實甫《西廂記》大致相同?!段鲙洝窞殡s劇,《南西廂記》為傳奇。
〔11〕 陸采(1497—1537) 原名灼,字子玄,號天池,明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撰有《南西廂記》等傳奇五種。
〔12〕 《竟》 即《竟西廂》,實名《錦西廂》,清周恒綜撰。
《翻》,即《翻西廂》,清初研雪子撰?!逗蟆?,即《后西廂》,清石龐、薛旦、湯世瀅三人各有同名劇作?!独m(xù)》,即《續(xù)西廂》,清查繼佐撰。
〔13〕 李復(fù)言 名諒,唐隴西(今甘肅東南)人,曾任彭城令、蘇州刺史等。所撰《續(xù)玄怪錄》,又名《續(xù)幽怪錄》,內(nèi)容多為異聞軼事。
其中《妙寂尼》,記謝小娥事。
〔14〕 關(guān)于明人則本之作平話,指明凌濛初所撰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九:《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15〕 朱熹(1130—1200) 字元晦,號晦庵,南宋徽州婺源(今屬江西)人,曾任秘閣修撰等職。所撰《楚辭辨證》,二卷,內(nèi)容系訂正舊注之誤。斥僧伽降伏無支祁事為俚說,見該書卷下:“如今世俗僧伽降無支祁、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稽據(jù),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實之。明理之士皆可以一笑而揮之,正不必深與辯也?!?/p>
〔16〕 羅泌 字長源,宋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所撰《路史》,四十七卷,內(nèi)容主要論述我國傳說時期史事。《無支祁辯》,見該書《余論》卷三。
〔17〕 《西游記》雜劇 現(xiàn)存本題元吳昌齡撰,實為元末明初楊訥(字景賢)所作。六本二十四折。第一折《收孫演咒》有云:“那胡孫氣力與天齊,偷玉皇仙酒,盜老子金丹,他去那魔君中占第一,他是驪山老母兄弟,無支祁是他姊妹?!?/p>
〔18〕 宋濂(1310—1381) 字景濂,號潛溪,明浦江(今屬浙江)人,官至學(xué)士承旨知制誥。他關(guān)于無支祁的論述,見所撰《宋學(xué)士全集》卷二十八《刪古岳瀆經(jīng)》。
〔19〕 據(jù)董解元《弦索西廂》卷一:“比前賢樂府不中聽,在諸宮調(diào)里卻著數(shù)?!膊皇请x魂倩女,也不是謁漿崔護,也不是雙漸豫章城,也不是柳毅傳書。”
〔20〕 尚仲賢 元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曾任江浙行省官吏。所撰雜劇今知有十一種,現(xiàn)存《柳毅傳書》等三種。
〔21〕 《張生煮?!贰∫粸樯兄儋t撰,已佚。今存者為元李好古撰。劇情為張羽與龍女相愛,為龍王所阻,后得仙人相助,終成夫婦。
〔22〕 李漁(1611—約1679) 號笠翁,清蘭溪(今屬浙江)人。
所撰《蜃中樓》,劇情為洞庭、東海二龍女在蜃樓游玩時遇見柳毅、張羽,遂各相愛成婚。
〔23〕 蔣防 字子微,唐義興(今江蘇宜興)人,官至翰林學(xué)士。
〔24〕 杜甫(712—770) 字子美,唐鞏縣(今屬河南)人,曾官左拾遺。撰有《杜工部集》。所作《少年行》第二首原詩作:“巢燕引雛渾去盡,江華結(jié)子已無多。黃衫年少宜來數(shù),不見堂前東逝波?!?/p>
〔25〕 許堯佐 唐憲宗時人,曾官太子校書郎、諫議大夫。
〔26〕 孟棨 一作孟啟,字初中。唐代人,官司勛郎中。所撰《本事詩》,一卷,記述唐代詩人軼事和民間傳聞。
〔27〕 柳珵 唐蒲州河?xùn)|(今山西永濟)人。所撰《上清傳》,寫唐宰相竇參寵婢上清,向唐德宗哭訴,為竇參申冤故事。薛調(diào),唐河中寶鼎(今山西萬榮)人,曾官戶部員外郎、翰林學(xué)士承旨。所撰《無雙傳》,寫劉無雙和王仙客的愛情故事?;矢γ?,字遵美,唐安定(今甘肅涇川)人,曾為汝州魯山縣令。撰有《三水小牘》等?!斗菬焸鳌?,寫步非煙與趙象相戀,至死不渝的故事。房千里,字鵠舉,唐河南(今河南洛陽)人,曾官國子博士、高州刺史。所撰《楊娼傳》,寫長安名妓楊娼為嶺南帥甲所愛,帥死,楊以死相報的故事。
〔28〕 杜光庭(850—933) 字圣賓,自號東瀛子,唐末五代處州縉云(今屬浙江)人。曾在天臺山學(xué)道,仕唐為內(nèi)廷供奉,入蜀后官諫議大夫。
〔29〕 凌初成(1580—1644) 即凌濛初,明烏程(今浙江吳興)人,曾官上海縣丞、徐州通判。參看本書第二十一篇。所撰雜劇《虬髯翁》,全名為《虬髯翁正本扶余國》,四折。
〔30〕 張鳳翼(1527—1613) 字伯起,號靈墟,明長洲(今江蘇吳縣)人。劇作今存五種?!都t拂記》,共三十四出。張?zhí)?,字幼于,號屏山,明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所撰《紅拂記》,今佚。
〔31〕 《李衛(wèi)公別傳》 唐李復(fù)言撰?!短綇V記》卷四一八收入,題《李靖》,文末注:“出《續(xù)玄怪錄》?!?/p>
〔32〕 《李林甫外傳》 一卷,見《古今說?!贰⑷~德輝輯《唐開元小說六種》等書。
〔33〕 郭湜 生平事跡不詳。所撰《高力士外傳》,一卷,見明顧元慶《顧氏文房小說》、《唐開元小說六種》等書。
〔34〕 姚汝能 官華陰尉,余事不詳。所撰《安祿山事跡》,《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見繆荃孫輯《藕香零拾》、《唐開元小說六種》等書?!?/p>
第十篇 唐之傳奇集及雜俎
造傳奇之文,會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錄》。僧孺字思黯,本隴西狄道人,居宛葉間,元和初以賢良方正對策第一,條指失政,鯁訐不避宰相,至考官皆調(diào)去,僧孺則調(diào)伊闕尉,穆宗即位,漸至御史中丞,后以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宗時累貶循州長史,宣宗立,乃召還為太子少師,大中二年卒,贈太尉,年六十九(七八○——八四八),謚曰文簡,有傳在兩《唐書》。僧孺性堅僻,而頗嗜志怪,所撰《玄怪錄》十卷,今已佚,然《太平廣記》所引尚三十一篇,可以考見大概。其文雖與他傳奇無甚異,而時時示人以出于造作,不求見信;蓋李公佐李朝威輩,僅在顯揚筆妙,故尚不肯言事狀之虛,至僧孺乃并欲以構(gòu)想之幻自見,因故示其詭設(shè)之跡矣?!对獰o有》即其一例:
寶應(yīng)中,有元無有,常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fēng)雨大至,時兵荒后,人戶多逃,遂入路旁空莊。
須臾霽止,斜月方出,無有坐北窗,忽聞西廊有行人聲,未幾,見月中有四人,衣冠皆異,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云,“今夕如秋,風(fēng)月若此,吾輩豈得不為一言,以展平生之事也?”……吟詠既朗,無有聽之具悉。其一衣冠長人即先吟曰,“齊绔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fā)?!逼涠谝鹿诙搪嗽娫?,“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其三故弊黃衣冠人,亦短陋,詩曰,“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逼渌墓屎谝鹿谌嗽娫?,“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睙o有亦不以四人為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相褒賞,觀其自負(fù),則雖阮嗣宗《詠懷》,亦若不能加矣。四人遲明乃歸舊所;
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燈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廣記》三百六十九)
牛僧孺在朝,與李德裕各立門戶,為黨爭,〔1〕以其好作小說,李之門客韋瓘遂托僧孺名撰《周秦行紀(jì)》〔2〕以誣之。記言自以舉進士落第將歸宛葉,經(jīng)伊闕鳴皋山下,因暮失道,遂止薄太后廟中,與漢唐妃嬪燕飲。太后問今天子為誰?則對曰,“‘今皇帝先帝長子?!嫘υ?,‘沈婆兒作天子也。大奇!’”復(fù)賦詩,終以昭君侍寢,至明別去,“竟不知其何如”(詳見《廣記》四百八十九)。德裕因作論,謂僧孺姓應(yīng)圖讖,《玄怪錄》又多造隱語,意在惑民,《周秦行紀(jì)》則以身與后妃冥遇,欲證其身非人臣相,“及至戲德宗為沈婆兒,以代宗皇后為沈婆,令人骨戰(zhàn),可謂無禮于其君甚矣!”作逆若非當(dāng)代,必在子孫,故“須以‘太牢’少長咸置于法,則刑罰中而社稷安”也(詳見《李衛(wèi)公外集》四)?!?〕自來假小說以排陷人,此為最怪,顧當(dāng)時說亦不行。惟僧孺既有才名,又歷高位,其所著作,世遂盛傳。而摹擬者亦不鮮,李復(fù)言有《續(xù)玄怪錄》十卷,“分仙術(shù)感應(yīng)二門”,薛漁思〔4〕有《河?xùn)|記》三卷,“亦記譎怪事,序云續(xù)牛僧孺之書”(皆見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十三);又有撰《宣室志》〔5〕十卷,以記仙鬼靈異事跡者,曰張讀字圣朋,則張鷟之裔而牛僧孺之外孫也(見《唐書》《張薦傳》),后來亦疑為“少而習(xí)見,故沿其流波”(清《四庫提要》子部小說家類三)云。
他如武功人蘇鶚有《杜陽雜編》〔6〕,記唐世故事,而多夸遠方珍異,參寥子高彥休有《唐闕史》〔7〕,雖間有實錄,而亦言見夢升仙,故皆傳奇,但稍遷變。至于康駢《劇談錄》〔8〕之漸多世務(wù),孫棨《北里志》〔9〕之專敘狹邪,范攄《云溪友議》〔10〕之特重歌詠,雖若彌近人情,遠于靈怪,然選事則新穎,行文則逶迤,固仍以傳奇為骨者也。迨裴铏著書,徑稱《傳奇》,〔11〕則盛述神仙怪譎之事,又多崇飾,以惑觀者。铏為淮南節(jié)度副大使高駢從事,駢后失志,尤好神仙,卒以叛死,則此或當(dāng)時諛導(dǎo)之作,非由本懷。聶隱娘勝妙手空空兒事即出此書(文見《廣記》一百九十四),明人取以入偽作之段成式《劍俠傳》,流傳遂廣,迄今猶為所謂文人者所樂道也。
段成式字柯古,齊州臨淄人,宰相文昌子也,以蔭為校書郎,累遷至吉州刺史,大中中歸京,仕至太常少卿,咸通四年(八六三)六月卒,《新唐書》附見段志玄傳末(余見《酉陽雜俎》及《南楚新聞》)。成式家多奇篇秘籍,博學(xué)強記,尤深于佛書,而少好畋獵,亦早有文名,詞句多奧博,世所珍異,其小說有《廬陵官下記》〔12〕二卷,今佚;《酉陽雜俎》二十卷凡三十篇,今具在,并有《續(xù)集》十卷:卷一篇,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以至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有如類書,雖源或出于張華《博物志》,而在唐時,則猶之獨創(chuàng)之作矣。每篇各有題目,亦殊隱僻,如紀(jì)道術(shù)者曰《壺史》,鈔釋典者曰《貝編》,述喪葬者曰《尸窀》,志怪異者曰《諾皋記》,而抉擇記敘,亦多古艷穎異,足副其目也。
夏啟為東明公,文王為西明公,邵公為南明公,季札為北明公,四時主四方鬼。至忠至孝之人,命終皆為地下主者,一百四十年,乃授下仙之教,授以大道。有上圣之德,命終受三官書,為地下主者,一千年乃轉(zhuǎn)三官之五帝,復(fù)一千四百年方得游行太清,為九宮之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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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生天者五相,一光覆身而無衣,二見物生希有心,三弱顏,四疑,五怖。(卷三《貝編》)
國初僧玄奘往五印取經(jīng),西域敬之。成式見倭國僧金剛?cè)?,言嘗至中天寺,寺中多畫玄奘麻屩及匙箸,以彩云乘之,蓋西域所無者,每至齋日,輒膜拜焉。(同上)
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無所拘忌。常張羅得一白雀,愛而養(yǎng)之,夢劉天翁責(zé)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堅設(shè)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shè)賓主,乃竊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天翁乘余龍追之,不及。堅既到玄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產(chǎn)于下土。劉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災(zāi),堅患之,以劉翁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卷十四《諾皋記》)
大歷中,有士人莊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莊居。……士人祥齋日,暮,柳氏露坐逐涼,有胡蜂繞其首面,柳氏以扇擊墮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長,初如拳,如椀,驚顧之際,已如盤矣。曝然分為兩扇,空中輪轉(zhuǎn),聲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齒著于樹。其物因飛去,竟不知何怪也。(同上)
又有聚文身之事者曰《黥》,述養(yǎng)鷹之法者曰《肉攫部》,《續(xù)集》則有《貶誤》以收考證,有《寺塔記》以志伽藍,所涉既廣,遂多珍異,為世愛玩,與傳奇并驅(qū)爭先矣。
成式能詩,幽澀繁縟如他著述,時有祁人溫庭筠〔13〕字飛卿,河內(nèi)李商隱〔14〕字義山,亦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15〕。
溫庭筠亦有小說三卷曰《干子》,遺文見于《廣記》,僅錄事略,簡率無可觀,與其詩賦之艷麗者不類。李于小說無聞,今有《義山雜纂》一卷,《新唐志》不著錄,宋陳振孫〔16〕(《直齋書錄解題》十一)以為商隱作,書皆集俚俗常談鄙事,以類相從,雖止于瑣綴,而頗亦穿世務(wù)之幽隱,蓋不特聊資笑噱而已。
殺風(fēng)景
松下喝道 看花淚下 苔上鋪席 斫卻垂楊
花下曬裩 游春重載 石筍系馬 月下把火
步行將軍 背山起樓 果園種菜 花架下養(yǎng)雞鴨
惡模樣
作客與人相爭罵…… 做客踏翻臺桌……
對丈人丈母唱艷曲 嚼殘魚肉歸盤上 對眾倒臥 橫箸在羹碗上
十誡
不得飲酒至醉 不得暗黑處驚人 不得陰損于人
不得獨入寡婦人房 不得開人家書 不得戲取物不
令人知 不得暗黑獨自行 不得與無賴子弟往還
不得借人物用了經(jīng)旬不還(原缺一則)
中和年間有李就今字袞求,為臨晉令,亦號義山,能詩,初舉時恒游侶家,見孫棨《北里志》,則《雜纂》之作,或出此人,未必定屬商隱,然他無顯證,未能定也。后亦時有仿作者,宋有續(xù),稱王君玉〔17〕,有再續(xù),稱蘇東坡〔18〕,明有三續(xù),為黃允交〔19〕。
※ ※ ※
〔1〕 李德裕(787—850) 字文饒,唐趙郡(今河北趙縣)人,武宗時官至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后貶死崖州。撰有《次柳氏舊聞》、《會昌一品集》。黨爭,指唐穆宗、宣宗年間,以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為首和以牛僧孺、李宗閔為首的兩大官僚集團進行數(shù)十年之久的朋黨斗爭。
〔2〕 韋瓘 字茂弘,唐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官至中書舍人。所撰《周秦行紀(jì)》,魯迅《唐宋傳奇集》曾輯錄。
〔3〕 李德裕據(jù)《周秦行紀(jì)》撰《周秦行紀(jì)論》,其中稱:“余嘗聞太牢氏(涼國李公嘗呼牛僧孺為太牢?!┖闷婀制渖?,險易其行。
以其姓應(yīng)國家受命之讖,曰:‘首尾三麟六十年,兩角犢子恣狂顛,龍蛇相斗血成川?!耙娭缎咒洝?,多造隱語,人不可解?!嗟锰巍吨芮匦屑o(jì)》,反覆覩其太牢以身與帝王后妃冥遇,欲證其身非人臣相也,將有意于‘狂顛’?!卑础吨芮匦屑o(jì)論》見《李衛(wèi)公外集》卷四。
〔4〕 薛漁思 生平不詳。所撰《河?xùn)|記》,三卷,已佚?!墩f郛》輯錄一卷。
〔5〕 《宣室志》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十卷,取漢文帝于宣室召賈誼問鬼神事為書名。撰者張讀,字圣朋(一作圣用),唐深州陸澤(今河北深縣)人。大中進士,累官中書舍人、禮部侍郎,終尚書左丞。
〔6〕 蘇鶚 字德祥,唐武功(今屬陜西)人,光啟進士。《杜陽雜編》,《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
〔7〕 高彥休 號參寥子,生平不詳。所撰《唐闕史》,《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
〔8〕 康駢 字駕言,唐池州(今安徽貴池)人,乾符進士,官至崇文館校書郎。所撰《劇談錄》,《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
〔9〕 孫棨 字文威,自號無為,唐僖宗時人,官至翰林學(xué)士、中書舍人。所撰《北里志》,一卷。
〔10〕 范攄 自號五云溪人,約唐咸通時人。所撰《云溪友議》,《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
〔11〕 裴铏 唐末人,曾任高駢從事,后官御史大夫、成都節(jié)度副使。所撰《傳奇》,《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已佚?!妒澜缥膸臁酚休嫳?。下文高駢(?—887),字千里,唐末幽州(今北京)人,曾官成都尹、劍南西川節(jié)度觀察使等。
〔12〕 《廬陵官下記》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二卷,已散佚。
清陶珽重輯《說郛》收有佚文。
〔13〕 溫庭筠(約812—866) 字飛卿,唐太原(今屬山西)人,曾官方城尉、國子助教。所撰《乾子》,《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三卷,已散佚。《太平廣記》收有佚文。
〔14〕 李商隱(約813—858) 字義山,號玉溪生。唐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人,曾官秘書郎、東川節(jié)度使判官。
〔15〕 “三十六體” 《新唐書·文藝傳》:“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xué)。商隱儷偶長短,而繁褥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庇炙瓮鯌?yīng)麟《小學(xué)紺珠》云,三人排行皆第十六,故有此稱。
〔16〕 陳振孫 字伯玉,號直齋,南宋安吉(今屬浙江)人,曾官待郎。所撰《直齋書錄解題》,二十二卷,將歷代書籍分為五十三類,詳述卷數(shù)、撰者并品評得失。原書已佚,現(xiàn)存本從《永樂大典》輯校而成。
〔17〕 王君玉 宋代王君玉有兩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
《國老談苑》二卷,舊本題夷門隱叟王君玉撰。又,《宋史·王珪傳》載,珪從兄琪字君玉,成都華陽人,仁宗時任館閣校勘、集賢校理?!峨s纂續(xù)》,一卷,作者當(dāng)為兩人中之一人。
〔18〕 蘇東坡 參看本書第七篇?!峨s纂二續(xù)》,一卷,題蘇軾撰。
〔19〕 黃允交 明歙縣(今屬安徽)人。所撰《雜纂三續(xù)》,一卷?!?/p>
第十一篇 宋之志怪及傳奇文
宋既平一宇內(nèi),收諸國圖籍,而降王臣佐多海內(nèi)名士,或宣怨言,遂盡招之館閣,厚其廩餼,使修書,成《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各一千卷;又以野史傳記小說諸家成書五百卷,目錄十卷,是為《太平廣記》,以太平興國二年(九七七)三月奉詔撰集,次年八月書成表進,八月奉敕送史館,六年正月奉旨雕印板(據(jù)《宋會要》及《進書表》),后以言者謂非后學(xué)所急,乃收版貯太清樓,故宋人反多未見。《廣記》采摭宏富,用書至三百四十四種,自漢晉至五代之小說家言,本書今已散亡者,往往賴以考見,且分類纂輯,得五十五部,視每部卷帙之多寡,亦可知晉唐小說所敘,何者為多,蓋不特稗說之淵海,且為文心之統(tǒng)計矣。今舉較多之部于下,其末有雜傳記九卷,則唐人傳奇文也。
神仙五十五卷 女仙十五卷 異僧十二卷 報應(yīng)三十三卷 征應(yīng)(休咎也)十一卷 定數(shù)十五卷 夢七卷 神二十五卷 鬼四十卷 妖怪九卷 精怪六卷 再生十二卷 龍八卷 虎八卷 狐九卷《太平廣記》以李昉〔1〕監(jiān)修,同修者十二人,中有徐鉉〔2〕,有吳淑,皆嘗為小說,今俱傳。鉉字鼎臣,揚州廣陵人,南唐翰林學(xué)士,從李煜入宋,官至直學(xué)士院給事中散騎常侍,淳化二年坐累謫靜難行軍司馬,中寒卒于貶所,年七十六(九一六——九九一),事詳《宋史》《文苑傳》。鉉在唐時已作志怪,歷二十年成《稽神錄》六卷,僅一百五十事,比修《廣記》,常希收采而不敢自專,使宋白〔3〕問李昉,昉曰,“詎有徐率更言無稽者!”遂得見收。然其文平實簡率,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質(zhì),復(fù)無唐人傳奇之纏綿,當(dāng)宋之初,志怪又欲以“可信”見長,而此道于是不復(fù)振也。
廣陵有王姥,病數(shù)日,忽謂其子曰,“我死,必生西溪浩氏為牛,子當(dāng)贖之,而我腹下有‘王’字是也。”頃之遂卒,其西溪者,海陵之西地名也;其民浩氏,生牛,腹有白毛成“王”字。其子尋而得之,以束帛贖之以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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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村有漁人,妻得勞瘦疾,轉(zhuǎn)相傳染,死者數(shù)人。或云:取病者生釘棺中,棄之,其病可絕。頃之,其女病,即生釘棺中,流之于江,至金山,有漁人見而異之,引之至岸,開視之,見女子猶活,因取置漁舍中,多得鰻鯬魚以食之,久之病愈,遂為漁人之妻,至今尚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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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淑,徐鉉婿也,字正儀,潤州丹陽人,少而俊爽,敏于屬文,在南唐舉進士,以校書郎直內(nèi)史,從李煜歸宋,仕至職方員外郎,咸平五年卒,年五十六(九四七——一○○二),亦見《宋史》《文苑傳》。所著《江淮異人錄》三卷,今有從《永樂大典》〔4〕輯成本,凡二十五人,皆傳當(dāng)時俠客術(shù)士及道流,行事大率詭怪。唐段成式作《酉陽雜俎》,已有《盜俠》一篇,敘怪民奇異事,然僅九人,至薈萃諸詭幻人物,著為專書者,實始于吳淑,明人鈔《廣記》偽作《劍俠傳》又揚其波,而乘空飛劍之說日熾;至今尚不衰。
成幼文為洪州錄事參軍,所居臨通衢而有窗。一日坐窗下,時雨霽泥濘而微有路,見一小兒賣鞋,狀甚貧窶,有一惡少年與兒相遇,鞋墮泥中。小兒哭求其價,少年叱之不與。兒曰,“吾家且未有食,待賣鞋營食,而悉為所污?!庇袝^,憫之,為償其值。少年怒曰,“兒就我求食,汝何預(yù)焉?”因辱罵之。生甚有慍色;成嘉其義,召之與語,大奇之,因留之宿。夜共話,成暫入內(nèi),及復(fù)出,則失書生矣,外戶皆閉,求之不得,少頃復(fù)至前曰,“旦來惡子,吾不能容,已斷其首?!蹦藬S之于地。成驚曰,“此人誠忤君子,然斷人之首,流血在地,豈不見累乎?”書生曰,“無苦?!蹦顺錾偎帲涤陬^上,捽其發(fā)摩之,皆化為水,因謂成曰,“無以奉報,愿以此術(shù)授君?!背稍?,“某非方外之士,不敢奉教?!睍谑情L揖而去,重門皆鎖閉,而失所在。
宋代雖云崇儒,并容釋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故徐鉉吳淑而后,仍多變怪讖應(yīng)之談,張君房之《乘異記》〔5〕(咸平元年序),張師正之《括異志》,〔6〕聶田之《祖異志》〔7〕(康定元年序),秦再思之《洛中紀(jì)異》,〔8〕畢仲詢之《幕府燕閑錄》〔9〕(元豐初作),皆其類也。迨徽宗惑于道士林靈素,篤信神仙,自號“道君”,而天下大奉道法。至于南遷,此風(fēng)未改,高宗退居南內(nèi),亦愛神仙幻誕之書,時則有知興國軍歷陽郭彖字次象作《睽車志》〔10〕五卷,翰林學(xué)士鄱陽洪邁字景盧作《夷堅志》四百二十卷,似皆嘗呈進以供上覽。諸書大都偏重事狀,少所鋪敘,與《稽神錄》略同,顧《夷堅志》獨以著者之名與卷帙之多稱于世。
洪邁幼而強記,博極群書,然從二兄試博學(xué)宏詞科獨被黜,年五十始中第,為敕令所刪定官。父皓曾忤秦檜,憾并及邁,遂出添差敕授福州,累遷吏部郎兼禮部;嘗接伴金使,頗折之,旋為報聘使,以爭朝見禮不屈,幾被抑留,還朝又以使金辱命論罷,尋起知泉州,又歷知吉州,贛州,婺州,建寧及紹興府,淳熙二年以端明殿學(xué)士致仕卒,年八十(一○九六——一一七五)〔11〕,謚文敏,有傳在《宋史》。邁在朝敢于讜言,又廣見洽聞,多所著述,考訂辨證,并越常流,而《夷堅志》則為晚年遣興之書,始刊于紹興末,絕筆于淳熙初,十余年中,凡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備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卷帙之多,幾與《太平廣記》等,今惟甲至丁八十卷支甲至支戊五十卷三志若干卷,又摘鈔本五十卷及二十卷存。奇特之事,本緣希有見珍,而作者自序,乃甚以繁夥自憙,耄期急于成書,或以五十日作十卷,妄人因稍易舊說以投之,至有盈數(shù)卷者,亦不暇刪潤,徑以入錄(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十一云),蓋意在取盈,不能如本傳所言“極鬼神事物之變”也。惟所作小序三十一篇,什九“各出新意,不相重復(fù)”,趙與旹嘗撮其大略入所著《賓退錄》〔12〕(八),嘆為“不可及”,則于此書可謂知言者已。
傳奇之文,亦有作者:今訛為唐人作之《綠珠傳》〔13〕一卷,《楊太真外傳》〔14〕二卷,即宋樂史之撰也,《宋志》又有《滕王外傳》《李白外傳》《許邁傳》〔15〕各一卷,今俱不傳。史字子正,撫州宜黃人,自南唐入宋為著作佐郎,出知陵州,以獻賦召為三館編修,又累獻所著書共四百二十余卷,皆記敘科第孝弟神仙之事者,遷著作郎,直史館,轉(zhuǎn)太常博士,出知舒州,知黃州,又知商州,復(fù)職后再入文館,掌西京勘磨司〔16〕,賜金紫,景德四年卒,年七十八(九三○——一○○七),事詳《宋史》《樂黃目傳》首。史又長于地理,有《太平寰宇記》〔17〕二百卷,征引群書至百余種,而時雜以小說家言,至綠珠太真二傳,本薈萃稗史成文,則又參以輿地志語;篇末垂誡,亦如唐人,而增其嚴(yán)冷,則宋人積習(xí)如是也,于《綠珠傳》最明白:
……趙王倫亂常,孫秀使人求綠珠,……崇勃然曰,“他無所愛,綠珠不可得也!”秀自是譖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本G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于是墮樓而死。崇棄東市,后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庚里,近狄泉;泉在正城之東。綠珠有弟子宋袆,有國色,善吹笛,后入晉明帝宮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為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村昭君場,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故老傳云,汲此井飲者,誕女必多美麗,里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于時,因以巨石鎮(zhèn)之,爾后有產(chǎn)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異哉,山水之使然!……
……其后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其故何哉?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志烈懔懔,誠足使后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性,懷反復(fù)之情,暮四朝三,唯利是務(wù),節(jié)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今為此傳,非徒述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也?!?/p>
其后有亳州譙人秦醇〔18〕字子復(fù)(一作子履),亦撰傳奇,今存四篇,見于北宋劉斧所編之《青瑣高議前集》及《別集》〔19〕。其文頗欲規(guī)撫唐人,然辭意皆蕪劣,惟偶見一二好語,點綴其間;又大抵托之古事,不敢及近,則仍由士習(xí)拘謹(jǐn)之所致矣,故樂史亦如此。一曰《趙飛燕別傳》,序云得之李家墻角破筐中,記趙后入宮至自縊,復(fù)以冥報化為大黿事,文中有“蘭湯滟滟,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語,明人遂或擊節(jié)詫為真古籍,與今人為楊慎偽造之漢《雜事秘辛》所惑正同。所謂漢伶玄撰之《飛燕外傳》亦此類,但文辭殊勝而已。二曰《驪山記》,三曰《溫泉記》,言張俞不第還蜀,于驪山下就故老問楊妃逸事,故老為具道;他日俞再經(jīng)驪山,遇楊妃遣使相召,問人間事,且賜浴,明日敕吏引還,則驚起如夢覺,乃題詩于驛,后步野外,有牧童送酬和詩,云是前日一婦人之所托也。四曰《譚意歌傳》,則為當(dāng)時故事:意歌本良家子,流落長沙為倡,與汝州民張正字者相悅,婚約甚堅,而正字迫于母命,竟別娶;越三年妻歿,適有客來自長沙,責(zé)正字負(fù)義,且述意歌之賢,遂迎以歸。后其子成進士,意歌“終身為命婦,夫妻偕老,子孫繁茂”,蓋襲蔣防之《霍小玉傳》,而結(jié)以“團圓”者也。
不知何人作者有《大業(yè)拾遺記》〔20〕二卷,題唐顏師古撰,亦名《隋遺錄》。跋言會昌年間得于上元瓦棺寺閣上,本名《南部煙花錄》,乃《隋書》遺稿,惜多缺落,因補以傳;末無名,蓋與造本文者出一手。記起于煬帝將幸江都,命麻叔謀開河,次及途中諸縱恣事,復(fù)造迷樓,怠荒于內(nèi),時之人望,乃歸唐公,宇文化及將謀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詔許之,“是有焚草之變”〔21〕。其敘述頗陵亂,多失實,而文筆明麗,情致亦時有綽約可觀覽者。
……長安貢御車女袁寶兒,年十五,腰肢纖墮,騃冶多態(tài),帝寵愛之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迎輦花,云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名,采者異而貢之?!哿顚殐撼种栐弧八净ㄅ?。時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于帝側(cè),寶兒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于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tài),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應(yīng)詔為絕句曰,“學(xué)畫鴉黃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惜:長把花枝傍輦行?!钡鄞髳偂!?/p>
……帝昏湎滋深,往往為妖祟所惑,嘗游吳公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后主相遇?!枧?dāng)?shù)十許,羅侍左右,中一人迥美,帝屢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識此人耶?即麗華也。每憶桃葉山前乘戰(zhàn)艦與此子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東郭皴紫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詩詞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駒,擁萬甲直來沖人,都不存去就,便至今日?!倍硪跃G文測海蠡酌紅粱新醞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后庭花”,麗華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依拒,無復(fù)往時姿態(tài),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終一曲。后主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
又有《開河記》一卷,敘麻叔謀奉隋煬詔開河,虐民掘墓,納賄,食小兒,事發(fā)遂誅死;《迷樓記》一卷,敘煬帝晚年荒恣,因王義切諫,獨居二日,以為不樂,復(fù)入宮,后聞童謠,自識運盡?!逗I接洝范?,則始自降生,次及興土木,見妖鬼,幸江都,詢王義,以至遇害,無不具記。三書與《隋遺錄》相類,而敘述加詳,顧時雜俚語,文采遜矣?!逗I接洝芬岩娪凇肚喱嵏咦h》中,自是北宋人作,余當(dāng)亦同,今本有題唐韓偓〔22〕撰者,明人妄增之。帝王縱恣,世人所不欲遭而所樂道,唐人喜言明皇,宋則益以隋煬,明羅貫中復(fù)撰集為《隋唐志傳》〔23〕,清褚人獲又增改以為《隋唐演義》〔24〕。
《梅妃傳》一卷亦無撰人,蓋見當(dāng)時圖畫有把梅美人號梅妃者,泛言唐明皇時人,因造此傳,謂為江氏名采蘋,入宮因太真妒復(fù)見放,值祿山之亂,死于兵。有跋,略謂傳是大中二年所寫,在萬卷朱遵度〔25〕家,今惟葉少蘊〔26〕與予得之;末不署名,蓋亦即撰本文者,自云與葉夢得同時,則南渡前后之作矣。今本或題唐曹鄴〔27〕撰,亦明人妄增之。
※ ※ ※
〔1〕 李昉(925—996) 字明遠,北宋深州饒陽(今屬河北)人,官至右仆射、中書侍郎平章事。曾參與編修《舊五代史》,并監(jiān)修《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和《文苑英華》。據(jù)《太平廣記·進書表》所記,同修《太平廣記》之十二人為呂文仲、吳淑、陳鄂、趙鄰幾、董淳、王克貞、張洎、宋白、徐鉉、湯悅、李穆、扈蒙。
〔2〕 徐鉉(916—991) 北宋揚州廣陵(今江蘇江都)人。仕南唐,后隨李煜入宋為太子率更令。下文李昉語見宋袁褧《楓窗小牘》卷上。所撰《稽神錄》,《宋史·藝文志》著錄十卷。已散佚,元末明初陶宗儀編《說郛》卷三、卷十四有輯本。
〔3〕 宋白 字太素,宋大名(今屬河北)人,官至吏部尚書。曾參與編撰《太平廣記》、《文苑英華》。
〔4〕 《永樂大典》 明永樂年間解縉等所輯類書。初名《文獻大成》,后更廣收各類圖書七八千種,輯成二二八七七卷,凡例、目錄六十卷,定名《永樂大典》。已散佚,今有影印出版的佚文七三○卷。
〔5〕 張君房 參看本卷第79頁注〔23〕。他曾主持修校秘閣所藏道書,摘要編成《云笈七籤》一二二卷。所撰《乘異記》,《宋史·藝文志》著錄三卷。
〔6〕 張師正 字不疑,宋熙寧年間為辰州帥。所撰《括異志》,《宋史·藝文志》著錄十卷。
〔7〕 聶田 生平不詳。《祖異志》,陶宗儀編《說郛》卷六有輯本,無卷數(shù)及撰人姓名。清陶珽重輯《說郛》卷一一八著錄《徂異記》一卷,題宋聶田撰。
〔8〕 秦再思 生平不詳。所撰《洛中紀(jì)異》,《宋史·藝文志》著錄十卷。
〔9〕 畢仲詢 宋元豐時為嵐州推官。所撰《幕府燕閑錄》,《宋史·藝文志》著錄十卷。
〔10〕 郭彖 字伯象,北宋和州歷陽(今安徽和縣)人。由進士歷官知興國軍。所撰《睽車志》,《宋史·藝文志》著錄一卷,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作五卷。
〔11〕 洪邁生卒年,據(jù)錢大昕《洪文敏公年譜》,洪邁生于一一二三年,死于一二○二年。
〔12〕 趙與旹(1172—1228) 字行之,宋宗室,曾官麗水丞。所撰《賓退錄》,十卷。
〔13〕 《綠珠傳》 《宋史·藝文志》著錄曾致堯《廣中臺記》八十卷,又《綠珠傳》一卷。但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等書則以為宋樂史撰。魯迅《唐宋傳奇集》曾輯錄。
〔14〕 《楊太真外傳》 《宋史·藝文志》著錄《楊妃外傳》一卷,注云“不作作者”。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指明“《楊妃外傳》一卷,直史館臨川樂史子正撰”。魯迅《唐宋傳奇集》曾輯錄。
〔15〕 《滕王外傳》、《李白外傳》、《許邁傳》,《宋史·藝文志》均著錄,各一卷。前二者題樂史撰,后者不題撰者。
〔16〕 勘磨司 據(jù)《宋史·樂黃目傳》作“磨勘司”。
〔17〕 《太平寰宇記》 北宋樂史編撰的地理總志,二百卷。成于太平興國年間,內(nèi)容以敘述地區(qū)沿革為主,兼及風(fēng)俗、人物、經(jīng)濟、文化等。
〔18〕 秦醇 北宋人。劉斧《青瑣高議》所收《趙飛燕別傳》署“譙川秦醇子復(fù)撰”,《溫泉記》署“亳州秦醇子履撰”。余事不詳。
〔19〕 劉斧 約宋仁宗、哲宗時人,《青瑣高議》卷首孫副樞序稱之為“劉斧秀才”。余事不詳。《青瑣高議》,近人董康據(jù)士禮居寫本所刻,前后集各十卷,《別集》七卷。
〔20〕 《大業(yè)拾遺記》 《宋史·藝文志》小說類著錄顏師古《隋遺錄》一卷,傳記類著錄顏師古《大業(yè)拾遺》一卷。關(guān)于《大業(yè)拾遺記》本文與跋撰者問題,魯迅《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曾云,此書“本文與跋,詞意荒率,似一手所為。而托之師古,其術(shù)與葛洪之《西京雜記》,謂鈔自劉歆之《漢書》遺稿者正等。然才識遠遜,故罅漏殊多,不待吹求,已知其偽?!?/p>
〔21〕 焚草之變 據(jù)《隋書·宇文化及傳》載,宇文化及等發(fā)動兵變時,司馬德戡曾集兵城內(nèi)舉火與城外相應(yīng),隋煬帝聞聲問是何事,裴虔通偽稱:“草坊被焚,外人救火,故喧囂耳。”煬帝信以為真,未加提防,遂被殺。史稱此次兵變?yōu)椤胺俨葜儭薄?/p>
〔22〕 韓偓(844—923) 字致堯(一作致光),小字冬郎,唐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曾官翰林學(xué)士、中書舍人。
〔23〕 羅貫中及《隋唐志傳》,參看本書第十四篇。
〔24〕 褚人獲及《隋唐演義》,參看本書第十四篇及其注〔11〕。
〔25〕 朱遵度 南唐青州(今屬山東)人。好藏書,有“朱萬卷”之稱,隱居不仕。撰有《群書麗藻目錄》等。
〔26〕 葉少蘊(1077—1148) 名夢得,號石林居士,南宋吳縣(今屬江蘇)人,曾任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撰有《避暑錄話》、《石林詞》等。
〔27〕 曹鄴 字業(yè)之,一作鄴之,唐桂州(治所今廣西桂林)人,曾任祠部郎中、洋州刺史。撰有《曹祠部集》?!?/p>
第十二篇 宋之話本
宋一代文人之為志怪,既平實而乏文彩,其傳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chuàng)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
然用白話作書者,實不始于宋。清光緒中,敦煌千佛洞之藏經(jīng)始顯露,大抵運入英法,中國亦拾其余藏京師圖書館;
書為宋初所藏,多佛經(jīng),而內(nèi)有俗文體之故事數(shù)種,蓋唐末五代人鈔,如《唐太宗入冥記》,《孝子董永傳》,《秋胡小說》則在倫敦博物館,《伍員入?yún)枪适隆穭t在中國某氏〔1〕,惜未能目睹,無以知其與后來小說之關(guān)系。以意度之,則俗文之興,當(dāng)由二端,一為娛心,一為勸善,而尤以勸善為大宗,故上列諸書,多關(guān)懲勸,京師圖書館所藏,亦尚有俗文《維摩》《法華》等經(jīng)及《釋迦八相成道記》《目連入地獄故事》〔2〕也。
《唐太宗入冥記》首尾并闕,中間僅存,蓋記太宗殺建成元吉,生魂被勘事者;諱其本朝之過,始盛于宋,此雖關(guān)涉太宗,故當(dāng)仍為唐人之作也,文略如下:
……判官懆惡,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來?!陛p道,“姓崔,名子玉?!薄半蕻?dāng)識?!毖杂?,使人引皇帝至院門,使人奏曰,“伏惟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報判官速來?!毖杂?,使來者到廳拜了,“啟判官:奉大王處,太宗是生魂到,領(lǐng)判官推勘,見在門外,未敢引。”判官聞言,驚忙起立,……
宋有《梁公九諫》一卷(在《士禮居叢書》中),文亦樸陋如前記,書敘武后廢太子為廬陵王,而欲傳位于侄武三思,經(jīng)狄仁杰極諫者九,武后始感悟,召還復(fù)立為太子。卷首有范仲淹《唐相梁公碑文》〔3〕,乃貶守番陽時作,則書出當(dāng)在明道二年(一○三三)以后矣。
第六諫
則天睡至三更,又得一夢,夢與大羅天女對手著棋,局中有子,旋被打?qū)?,頻輸天女,忽然驚覺。來日受朝,問訪大臣,其夢如何?狄相奏曰,“臣圓此夢,于國不祥。
陛下夢與大羅天女對手著棋,局中有子,旋被打?qū)?,頻輸天女:蓋謂局中有子,不得其位,旋被打?qū)?,失其所主。今太子廬陵王貶房州千里,是謂局中有子,不得其位,遂感此夢。臣愿東宮之位,速立廬陵王為儲君,若立武三思,終當(dāng)不得!”
然據(jù)現(xiàn)存宋人通俗小說觀之,則與唐末之主勸懲者稍殊,而實出于雜劇中之“說話”。說話者,謂口說古今驚聽之事,蓋唐時亦已有之,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四《貶誤篇》)有云,“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觀雜戲,有市人小說,呼扁鵲作‘褊鵲’字,上聲。……”李商隱《驕兒詩》(集一)
亦云,“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彼飘?dāng)時已有說三國故事者,然未詳。宋都汴,民物康阜,游樂之事甚多,市井間有雜伎藝,其中有“說話”,執(zhí)此業(yè)者曰“說話人”。說話人又有專家,孟元老〔4〕(《東京夢華錄》五)嘗舉其目,曰小說,曰合生,曰說諢話,曰說三分,曰說《五代史》。南渡以后,此風(fēng)未改,據(jù)吳自牧〔5〕(《夢粱錄》二十)所記載則有四科如下:
說話者,謂之舌辨,雖有四家數(shù),各有門庭:
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撲刀桿棒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wù)摴沤?,如水之流?/p>
“談經(jīng)”者,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者,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钟小罢f諢經(jīng)”者。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戰(zhàn)爭之事。
“合生”,與起今隨今〔6〕相似,各占一事也。
灌園耐得翁〔7〕(《都城紀(jì)勝》)述臨安盛事,亦謂說話有四家,曰小說,曰說經(jīng)說參請,曰說史,曰合生,而分小說為三類,即“一者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拳提刀趕棒及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是也。周密〔8〕之書(《武林舊事》六),敘四科又略異,曰演史,曰說經(jīng)諢經(jīng),曰小說,曰說諢話,無合生;且謂小說有雄辯社(卷三),則其時說話人不惟各守家數(shù),且有集會以磨煉其技藝者矣。
說話之事,雖在說話人各運匠心,隨時生發(fā),而仍有底本以作憑依,是為“話本”?!秹袅讳洝罚ǘ┯皯驐l下云,“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庇中≌f講經(jīng)史條下云,“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薄抖汲羌o(jì)勝》所說同,惟“捏合”作“提破”而已。是知講史之體,在歷敘史實而雜以虛辭,小說之體,在說一故事而立知結(jié)局,今所存《五代史平話》及《通俗小說》〔9〕殘本,蓋即此二科話本之流,其體式正如此。
《新編五代史平話》者,講史之一,孟元老所謂“說《五代史》”之話本,此殆近之矣。其書梁唐晉漢周每代二卷,各以詩起,次入正文,又以詩終。惟《梁史平話》始于開辟,次略敘歷代興亡之事,立論頗奇,而亦雜以誕妄之因果說。
龍爭虎戰(zhàn)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fēng)燈明滅里,易君變國若傳郵。
粵自鴻荒既判,風(fēng)氣始開,伏羲畫八卦而文籍生,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菚r諸侯皆已順從,獨蚩尤共炎帝侵暴諸侯,不服王化。黃帝乃帥諸侯,興兵動眾,……
遂殺死炎帝,活捉蚩尤,萬國平定。這黃帝做著個廝殺的頭腦,教天下后世習(xí)用干戈?!瓬ヨ睿渫醴ゼq,皆是以臣弒君,篡奪了夏殷的天下。湯武不合做了這個樣子,后來周室衰微,諸侯強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間,臣弒其君的也有,子弒其父的也有??鬃邮ト藶橐娙V淪,九法斁,秉那直筆,做一卷書,喚做《春秋》,褒獎他善的,貶罰他惡的,故孟子道是“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只有漢高祖姓劉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篡弒之謀,真?zhèn)€是:
手拿三尺龍泉劍,奪卻中原四百州。
劉季殺了項羽,立著國號曰漢,只因疑忌功臣,如韓王信彭越陳豨之徒,皆不免族滅誅夷。這三個功臣抱屈銜冤,訴于天帝,天帝可憐見三個功臣無辜被戮,令他每三個托生做三個豪杰出來:韓信去曹家托生做著個曹操,彭越去孫家托生做著個孫權(quán),陳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著個劉備。這三個分了他的天下,……三國各有史,道是《三國志》是也。……
于是更自晉及唐,以至黃巢變亂,朱氏立國,其下卷今闕,必當(dāng)訖于梁亡矣。全書敘述,繁簡頗不同,大抵史上大事,即無發(fā)揮,一涉細故,便多增飾,狀以駢儷,證以詩歌,又雜諢詞,以博笑噱,如說黃巢下第,與朱溫等為盜,將劫侯家莊馬評事時途中情景,即其例也:
……黃巢道,“若去劫他時,不消賢弟下手,咱有桑門劍一口,是天賜黃巢的,咱將劍一指,看他甚人,也抵?jǐn)巢蛔?。”道罷便去,行過一個高嶺,名做懸刀峰,自行了半個日頭,方得下嶺。好座高嶺!是:根盤地角,頂接天涯,蒼蒼老檜拂長空,挺挺孤松侵碧漢,山雞共日雞齊斗,天河與澗水接流,飛泉飄雨腳廉纖,怪石與云頭相軋。怎見得高?
幾年攧下一樵夫,至今未曾攧到底。
黃巢兄弟四人過了這座高嶺,望見那侯家莊。好座莊舍!但見:石惹閑云,山連溪水,堤邊垂柳,弄風(fēng)裊裊拂溪橋,路畔閑花,映日叢叢遮野渡。那四個兄弟望見莊舍遠不出五里田地,天色正晡,同入個樹林中亸了,待晚西卻行到那馬家門首去?!?/p>
《京本通俗小說》不知本幾卷,今存卷十至十六,每卷一篇,曰《碾玉觀音》,曰《菩薩蠻》,曰《西山一窟鬼》,曰《志誠張主管》,曰《拗相公》,曰《錯斬崔寧》,曰《馮玉梅團圓》等,每篇各具首尾,頃刻可了,與吳自牧所記正同。其取材多在近時,或采之他種說部,主在娛心,而雜以懲勸。體制則什九先以閑話或他事,后乃綴合,以入正文。如《碾玉觀音》因欲敘咸安郡王游春,則輒舉春詞至十余首:
山色晴嵐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著花。
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
…………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看見花瓣兒片片風(fēng)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fēng)斷送的。有詩道:
春日春風(fēng)有時好,春日春風(fēng)有時惡, 不得春風(fēng)花不開,花開又被風(fēng)吹落。
蘇東坡道,不是東風(fēng)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風(fēng)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
三月柳花輕復(fù)散,飄揚淡蕩送春歸, 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
…………
王巖叟道,也不干風(fēng)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
怨風(fēng)怨雨兩俱非,風(fēng)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稀,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fù)一蓑衣。
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guān)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咸安郡王,當(dāng)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游春,……
此種引首,與講史之先敘天地開辟者略異,大抵詩詞之外,亦用故實,或取相類,或取不同,而多為時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類者較有淺深,忽而相牽,轉(zhuǎn)入本事,故敘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耐得翁之所謂“提破”,吳自牧之所謂“捏合”,殆指此矣。凡其上半,謂之“得勝頭回”,頭回猶云前回,聽說話者多軍民,故冠以吉語曰得勝,非因進講宮中,因有此名也。至于文式,則與《五代史平話》之鋪敘瑣事處頗相似,然較詳?!段魃揭豢吖怼肥鰠切悴乓粸楣碚T,至所遇無一非鬼,蓋本之《鬼董》〔10〕(四)之《樊生》,而描寫委曲瑣細,則雖明清演義亦無以過之,如其記訂婚之始云:
……開學(xué)堂后,有一年之上,也罪過,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子們來與它教訓(xùn),頗有些趲足。當(dāng)日正在學(xué)堂里教書,只聽得青布簾兒上鈴聲響,走將一個人入來。吳教授看那入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十年前搬去的鄰舍王婆。原來那婆子是個“撮合山”,??孔雒綖樯?。吳教授相揖罷,道,“多時不見。而今婆婆在那里?。俊逼抛拥?,“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婦,如今老媳婦在錢塘門里沿城住?!苯淌趩枺捌牌鸥邏??”婆子道,“老媳婦犬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p>
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卻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價費多少心神;據(jù)我媳婦愚見,也少不得一個小娘子相伴?!苯淌诘溃拔疫@里也幾次問人來,卻沒這般頭腦?!逼抛拥溃斑@個‘不是冤家不聚會’。好教官人得知,卻有一頭好親在這里,一千貫錢房計,帶一個從嫁,又好人才,卻有一床樂器都會,又寫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個讀書官人。教授卻是要也不?”教授聽得說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若還真?zhèn)€有這人時,可知好哩!只是這個小娘子如今在那里?”……
南宋亡,雜劇消歇,說話遂不復(fù)行,然話本蓋頗有存者,后人目染,仿以為書,雖已非口談,而猶存曩體,小說者流有《拍案驚奇》《醉醒石》〔11〕之屬,講史者流有《列國演義》《隋唐演義》〔12〕之屬,惟世間于此二科,漸不復(fù)知所嚴(yán)別,遂俱以“小說”為通名。
※ ※ ※
〔1〕 《唐太宗入冥記》 見王重民等所輯《敦煌變文集》卷二。
《孝子董永傳》,見《敦煌變文集》卷一,題《董永變文》?!肚锖≌f》,見《敦煌變文集》卷二,題《秋胡變文》,現(xiàn)存者系殘本?!段閱T入?yún)枪适隆?,見《敦煌變文集》卷一,題《伍子胥變文》。
〔2〕 《維摩》 全稱《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見《敦煌變文集》卷五,現(xiàn)共存殘卷六篇?!斗ㄈA》,全稱《妙法蓮華經(jīng)》,見《敦煌變文集》卷五,現(xiàn)存二篇?!夺屽劝讼喑傻烙洝?,按《敦煌變文集》卷四《太子成道經(jīng)》、《太子成道變文》、《八相變》及卷七《八相押座文》四篇,均敘釋迦成道故事,《釋迦八相成道記》似指此四篇而言?!赌窟B入地獄故事》,見《敦煌變文集》卷六,題《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3〕 范仲淹(989—1052) 字希文,北宋吳縣(今屬江蘇)人,曾任參知政事。撰有《范文正公集》。《唐相梁公碑文》,見《范文正公集》卷十一。據(jù)該書附錄《范文正公年譜》載,范仲淹于寶元元年(1038)自鄱陽赴潤州,“道由彭澤,謁狄梁公廟,慨慕名節(jié),為之作記立碑。”
〔4〕 孟元老 號幽蘭居士,宋代人,生平不詳(有說可能是為宋徽宗督造艮岳的孟揆)。所撰《東京夢華錄》,十卷,成書于南宋初。內(nèi)容追記北宋都城汴梁的城市、街坊、歲時、風(fēng)俗、伎藝等。
〔5〕 吳自牧 南宋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不詳。所撰《夢粱錄》,二十卷,記南宋都城臨安郊廟宮殿、風(fēng)俗、物產(chǎn)及百工雜戲等。
〔6〕 起今隨今 據(jù)《夢粱錄》卷二十,原作“起令隨令”。
〔7〕 灌園耐得翁 一作灌圃耐得翁,姓趙,南宋時人。所撰《都城紀(jì)勝》,一卷,分市井、瓦舍眾伎等十四類,記述當(dāng)時都城臨安街坊店鋪、園林建筑和瓦舍伎藝等。
〔8〕 周密?。?232—1298) 字公謹(jǐn),號草窗。南宋濟南人,寓浙江吳興,曾任義烏縣令。所撰《武林舊事》,十卷,成書于宋亡以后,記述南宋都城臨安雜事,其中對民間伎藝記述頗詳。
〔9〕 《五代史平話》 即《新編五代史平話》,全書概述五代興亡歷史?!锻ㄋ仔≌f》,即《京本通俗小說》,話本集,殘本存九篇。江東老蟫(繆荃孫)跋云:其中“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兩卷,過于穢褻;未敢傳摹。”故現(xiàn)通行本只七篇。
〔10〕 《鬼董》 一名《鬼董狐》,五卷。作者姓沈,宋人。
〔11〕 《拍案驚奇》、《醉醒石》 參看本書第二十一篇。
〔12〕 《列國演義》 參看本書第十五篇?!端逄蒲萘x》,參看本書第十四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