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驚蟄。

這件拼色羽絨服該洗了，春節(jié)時換上的，已經(jīng)穿了一個月。像這樣的外衣，我只是出門時罩在身上，回到家就脫下來——屋子小，沒有專門掛衣服的地方，只能把它架在椅子背上——把它扔進洗衣機時，我翻翻衣兜，竟覺得衣服還是挺干凈的，并不臟，只是有這么長的一段時間，該換洗了。

這件拼色羽絨服原本是兒子讀大學(xué)時給買的，穿了幾年，淘汰下來，我舍不得扔，就留給自己了。回想起來，兒子離開江南家鄉(xiāng)到北方讀書，除了補充幾件必需的冬衣，幾乎沒有給他添置過其他的新衣服。中年以后，我的腰圍漸漸胖了，原來的衣褲慢慢變小了，我沒有丟掉，留著。這不，兒子長得和我一般高，讀大學(xué)了，這些衣服就轉(zhuǎn)給他穿了。

并非舍不得給他買新衣，我只是把穿衣作為度量他是否專心讀書的測試標志。大一下學(xué)期的時候，我出差到北京，抽空去學(xué)?？此瑤酵饷娴牟蛷d補充一些油水，問他“有同學(xué)談戀愛嗎？”“有喔，我們宿舍的大師就談了。她一來我們宿舍，我們都出去避開了?！蔽倚闹幸痪o，忙叮囑，“你可不能這樣，要專心學(xué)習(xí)。”兒子說，“怎么會？！我在班上差不多是年紀最小的?！蔽矣终f“大師的戀愛一定沒有結(jié)果，肯定是白費精神白耗時間”，還轉(zhuǎn)述某家長勸女兒在學(xué)校找一個出錢出力“長工”的傳言等等，無非是用“女人是老虎”之類的話來“嚇?！彼?/p>

快進大三了，我再去學(xué)校，公告欄里有處分學(xué)生的通告，有考試作弊的，也有戀愛出格了的，但都不是兒子所在的六系學(xué)生。再和兒子談?wù)撃信畬W(xué)生戀愛的問題時，大學(xué)生活對他已經(jīng)沒有新鮮感了，繼續(xù)采取“圍追堵截”的方法，已經(jīng)不管用，得“疏”。

我說，有好的女孩也可以接觸交往，可得有所選擇，“一、基本上門當(dāng)戶對；二、容貌和受教育程度；三、健康和性格；四、年齡得小你四歲以上。”兒子似乎是聽進去了，接受了我的觀點，覺得老爹也通情達理，他可能沒有看出我包藏的“用心”：僅憑年齡這一條，等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時，即使有這么一位女孩，那她還在讀中學(xué)高三。兒子對我給他的舊衣服，從來沒有異議，這小子好像渾然不知，由此我可以知道，他在用心讀書，還沒有和女孩子交往過密——戀愛中的女孩對楞頭青的第一個指示，大多是關(guān)于穿衣戴帽的問題，她們都會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來改造仍舊青澀的男孩，而男孩最沒主見的事，就是該穿什么樣的衣服。你說是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四上學(xué)期結(jié)束了，下午考試完，兒子轉(zhuǎn)身拎起背包直奔火車站，第二天早晨就到家了。寒假是我們父子難得的團聚，雖然那些高中“狐朋狗友”占去他更多的時間，大二大三的暑假他都沒回家，都耗在了“新東方”。

那天我們又聊到這事，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放假前幾個星期，‘山東佬’問我家里的情況，說要給我介紹一女老鄉(xiāng)，北醫(yī)大四的學(xué)生。我隨口就吹了一個沖天牛皮，說我們家有400萬存款、三套別墅、兩部汽車，‘山東佬’聽了，半天才應(yīng)聲‘你家這么窮哇！’又說，‘先不說你們家的困難，介紹你們見了面以后再看?！?/p>

我急急地問，“這女孩怎么樣？”

“不知道。先是‘山東佬’約的時間，她要考試；她約第二次時間，可我們在考試；第三次還是她約時間，在我們最后考試的第二天，我回家的車票都買好了，就拉倒了。”

我覺得能進北醫(yī)讀書的孩子，智商應(yīng)該都不錯，似乎有些惋惜，兒子卻說，“自己將來落在哪里都不知道，根本沒必要扯這事”，那時他正在準備托福GRE考試。停了停，他又補了一句，“大四還沒談男朋友的女孩，肯定是恐龍?！薄匀粚ι砩洗┑呐f衣服沒有感覺，只在后來給他準備留學(xué)行李時，才冒了一句，“同學(xué)都說我穿得像是一個老頭兒，老氣橫秋的，又不合身?！蔽野蛋蛋l(fā)笑，也不說破——如果他沒有讀到這篇文字，至今仍舊蒙在鼓里。

這便從兒子那里淘汰了第一批衣服，大多是我原來穿過的舊衣，這些舊衣陪伴他渡過了大學(xué)本科生活，已經(jīng)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徹底廢棄了。留在家里的只有兩件專門給他買的冬衣，一件是駱駝毛衣，另一件就是今天要換洗的這件拼色羽絨服，如今這兩件衣服都穿在我身上了。

兒子在外多年，偶爾發(fā)過來幾張照片，身上穿的還是離開家時帶去的衣服。只是到了前年秋天，他趕著去了一趟倫敦，和出差來這里的舅舅會面，在前后兩天拍的照片上，他穿著不同的兩件衣服，款式相似，卻都是深紫顏色，這是當(dāng)時的時尚，流行色。嘿嘿～這家伙開始有變化了！

過了一年，他要去北美工作，臨行前托海運公司寄回五大紙箱行李，里面胡亂放著書籍雜志、軟件碟片、衣服——如果碼放整齊，三只紙箱也夠了——哦，這些衣服都不錯，春夏秋冬的都有，有些還是嶄新的，還沒上身。

去年七月底，他回到北京，讓我寄過去幾條夏天穿的褲子，余下的衣物仍舊放在家里。我估計，這是從他那里淘汰下的第二批衣服，他幾乎沒有再穿這些衣服的可能了。只要合我身的，我挑來穿。晨練的時候，老同學(xué)老同事都說我顯得有朝氣，年輕了許多。我當(dāng)然高興，心里舒坦，似乎兒子在陪伴著我。

說實話，兒子對衣服一點也不講究。我曾經(jīng)問過他，喜歡什么樣的，他說“上下左右里里外外手臂褲腳管上都有口袋才好，口袋越多越好?！蔽覇枮槭裁矗f，“遇到小偷，他也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敢情他要和小偷打迷蹤拳。我對穿衣也不在意，無所謂的，隨便什么樣都可以，干凈整潔就行。只是我怕熱，夏天的T-恤最好是全棉的，越薄越好，淺色，而且，我不喜歡沒有衣領(lǐng)，左胸那塊兒還得有一個口袋，方便放點小東西。

二十多年前，妻給我買回一件湖北黃石生產(chǎn)的T-恤，全棉、淡藍色的，她說只有這一種顏色，可這衣服完全符合我的心意。第二天，我就央著她一同去那家商店，又買了一打。同樣的顏色、同樣的款式，我總共買了13件，每件37元，按那時的工資水平，并不便宜。這么多年過去了，每逢夏天我還是主打這種薄衫，年年都這樣。外人覺得奇怪，怎么一件衣服能穿這么久？其實，兩、三年就得丟棄一件，現(xiàn)在衣柜里只剩下最后一件了。偶爾我也會從地攤上再買一件T-恤，很便宜的，十來二十塊錢一件，黃的、藍的、紅的。這往往上當(dāng)：新穿的時候，長長大大、寬寬松松，洗過一次水，就遮不住肚臍眼了。

妻身高1米64，除孕期外，體重百斤上下，弱不禁風(fēng)，腿長，即便穿平底鞋，也幾乎是0。618的比例。隨便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出”，都顯出別樣的風(fēng)韻。

那年秋天，我們口角了，她斗氣跑回娘家，第二天就來了寒潮，天氣變得冷嗖嗖的。隔了幾天，上班路上，我“碰巧”遇見了寶玉姨，寶玉姨是岳母的鄰居，她數(shù)落我，“還不快去把黛兒接回去！”我老實，可并不蠢，寶玉姨一下就把我點醒了。于是，我便腆著臉到了岳母家。岳母自然沒有好臉色，我叫“媽媽”，岳母只從鼻子里“哼”了一下，算是應(yīng)了，然后我口齒不清地、如同蚊子般地低聲嘟噥幾句，說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妻看見我這副狼狽尷尬模樣，抿著嘴，忍住笑，轉(zhuǎn)過身子進到里面房間去了。隨后她抱著兒子，貼著臉親著，我便推著自行車，一家三口回家了。路上，妻說“不是看在兒子份上，我跟你沒完！”我心里暗暗哼哼幾聲，卻看見她新穿了一件外套，藏青雪花呢的，很別致，清水出芙蓉似的，讓我心中一動，便問“新買的？”她說，“不是。這是件破衣服，柏生賣不出去的。天冷，我就拿來穿?！闭f著，從破洞里伸出手指——所以而且但是，我一直相信，女人的美麗和睿智，并不是靠衣裳包裝成的，舉手投足之間、言談處事之中，便自然顯現(xiàn)出來，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即便是破衣爛衫，也遮擋不住。

1979年初，我和妻結(jié)婚成家的時候，還是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我們新婚用的枕套，是妻手工繡成的。蛋青色的布料，泛著淡淡的淺綠，用繃子繃緊了，妻用白色的、淺黃的、黃色的絲線依次在布上繡著菊花，第一層繡好了，第二層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里，顏色就漸漸變化了，不露痕跡，由淺到深、由深到淺，都是這樣的。怒放的花朵繡好之后，妻又補上幾片綠色的葉子。如今這對枕套仍舊珍藏在衣柜里，雖然已經(jīng)陳舊了，然而，它凝結(jié)了一段我們最珍貴的歲月。

時時在衣柜的深處，翻看到兒子在嬰兒時期的一些用物：兩只長形的大口罩，把相鄰的兩邊縫在一起，就成了他戴的帽子；用粗毛線織成兒子穿的鞋，不足兩寸，鞋口上穿著毛線編成的鞋帶，鞋帶的兩端，各有一個絨球，煞是可愛；還有絨帽子、圍兜、小棉襖、開襠褲……這時，我會跌坐下來呆呆地看上很久很久，這一切向我證明，我真的曾經(jīng)有過幸福的家，家里曾經(jīng)四處晾曬著尿布，象聯(lián)合國懸掛著各國國旗一樣，也有過嬰兒哇哇哭叫，我和妻手忙腳亂地沖泡奶粉的美好時光。

衣柜里還藏著幾條紅領(lǐng)巾，這還是兒子讀小學(xué)時，為他備用的。兒子小時候是個馬大哈，丟三落四地。進校門時整整齊齊戴著帽子紅領(lǐng)巾，放學(xué)時卻是丟盔棄甲，帽子不見了，紅領(lǐng)巾也不見了，原來是玩得高興，脫下來隨手一扔，忘記了。第二天上學(xué)沒這些又不行，進不了校門，這就讓妻不得不連夜給他織一頂新帽子，紅領(lǐng)巾也買了七、八條。倒是老師喜歡我家兒子，他前面丟，老師后面撿，周末打電話來，通知我們一倂取回來——真是出洋相，笑話百出了。

早年，二姨從臺灣回來探親，給妻帶來兩大行李袋的衣服，精致的布料，精細的做工，當(dāng)時市面上不可能有這樣精美的衣服。妻選了一件相對普通的外衣，穿著去上班，一路上引得路人注目，同事姐妹們都圍著欣賞，從此，妻再沒有穿過了。妻把這些衣服掛在衣柜里，有時看看摸摸，展示品味一番，如同欣賞藝術(shù)品一樣。

世事滄桑。至今還有兩件細呢長大衣藏在家里，都是妻當(dāng)年特別喜愛卻無緣穿用的衣服。一件是綠色；還有一件，淺綠底子上布滿著星星點點的麻白。我尤為喜歡后面那件，這種色彩，總是引得我聯(lián)想起初雪下的茵茵草地，恬淡安靜：適中的翻領(lǐng)，左邊用墨綠的絲線鎖了一個扣眼，妻告訴我，那是別花飾用的；右側(cè)一排象牙色的紐扣上，不規(guī)則地露出一抹棕黃；有些束腰，象青春少女的腰肢一樣，卻不是風(fēng)擺楊柳的張揚；走線工整均勻，一落眼就可以掂量出，等閑之輩不可能做出這樣簡約明快、澄靜淡雅的藝術(shù)品。這件大衣如果能穿在妻的身上，倒是得其所以，甚至相得益彰。有時，我也覺得它符合某位女星在電影中飾演的角色，比如，《羅馬假日》里的奧黛麗-赫本。

我難得給妻買禮物，其一，家里的日常開銷都是她把著，“經(jīng)常項目”下的資金都在她的手上，我只負責(zé)保管幾張銀行定期存單，妻笑我“你管大錢，我管小錢”、“你管的錢越來越多，我管的錢月月清?！逼鋵崳夜艿腻X，是沒有一點自由度的，純粹是個保管員；其二，我只是市級機關(guān)的小小公務(wù)員，衙門里的小吏，連領(lǐng)導(dǎo)的狗腿子都夠不上，最多算是狗爪子，混了十多年，竟然沒有跑出過江西省的地盤。九江是江西的北大門，首得風(fēng)氣之先，在九江人眼里，省城也是“老土”，還有什么東西值得作為妻的禮物？！

那年工作變動了，有機會到外面四處跑跑。在北京辦事之余，我特地去了西單商場，給兒子買了“任天堂”游戲機，還配了《魂斗羅》游戲卡，然后，到女裝部去。我得承認，我對衣服沒有空間想象力，對那些裝在袋子里的衣服，想象不出穿在身上會是什么效果。我只得對售貨員說，“就要那倆模特身上的衣服”，一件是帶帽子的雪白色粗絨衫，一件是米色細呢青花紋飾三件套——緊身九分褲、寬袖側(cè)襟大盤扣上衣、圍脖——妻欣喜地穿在身上，仿佛是五四時期的學(xué)生模樣，神采飛揚，幾分林徽因味道。我得到的褒獎是，“人家都說‘看不出你家老公真的獨具眼光’?！?/p>

那時，家里有兩只衣柜：五斗柜里放著一家人的內(nèi)衣，妻占兩抽屜，兒子占兩，最下面的抽屜是我的。還有一個三開門大衣柜，中間安著一面穿衣鏡，對開門里是懸掛衣服的地方，上面當(dāng)然被妻的大衣風(fēng)衣棉衣全部占滿了，下面空檔塞著棉絮毛毯；右邊小門里面，分成七格，頂上三格裝的是兒子的衣物，接下來兩格是妻的衣服，再下來一格是我的衣物，最下面放著暫時用不上的布料絨線——這樣的格局，幾乎就是我們家“政治版圖”的寫照。

現(xiàn)在家里有兩個大衣柜，覆蓋著整整兩面墻壁，是那年裝修房間時制作的。衣柜里不再象過去那樣擁擠，除了那些著意保藏的、附麗著浪漫歲月綺羅往事的錦衣華服，只是三三兩兩地懸掛著我日常用衣，我不知道在衣柜里如何安放后來的歲月，也從來不懂得自己該添置什么稍有模樣的衣裳。

今天是農(nóng)歷二月初一，九九的第二天，轉(zhuǎn)眼間，兔年掰掉了一塊。我該把身上這件拼色羽絨服脫下來，洗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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