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嶺
邙嶺不高,邙嶺不長,邙嶺也不大,所以,它的名氣也小。小得只有我們這周圍百八十里的人才知道它。
其實(shí),歷史上很早就有人提到過它,不過不是在史書上,而是在人們的口頭語中。也不是什么大紅大紫的高興篇章,而是大白大悲的傷感符號。說起來那句話還挺動人:生在蘇杭,葬在北邙。蘇、杭二州到處是水榭樓臺,到處可以聽到絲竹歌舞,可以見到美女如云,人的一生在這里生活自然過得瀟灑。邙嶺則不然,它憑著北方干旱少雨的氣候,加上自身特有的松軟土質(zhì),則吸引了不少達(dá)官貴人在這里筑塋建冢,以求尸骨“經(jīng)千年而不腐”,來個“生死各得其所”。不過,也有人往邪里想,邙者,亡掉了一只耳朵的地方,多少人都想抹去帶“邙”字的地名。邙嶺,一條不吉利的山呢!
如果撇開這些,單從地質(zhì)的角度看,邙山也夠一奇。它西起洛陽,東到鄭州,綿延二百余里,竟然沒有一個象樣的山峰,一直是無起無伏,酷似放在黃河南岸的一條長長的“餃子面筋兒”,如果沒有這個“餃子筋兒”,這一段黃河一準(zhǔn)也是地上懸河,一準(zhǔn)也得年年夏季提心吊膽地防洪。民間有傳說邙嶺是楊二郎擔(dān)山趕太陽歇腳時(shí)把鞋殼兒里的土磕在了此處,這鞋殼兒里的土便是邙嶺呢!嶺南的人因此都感謝邙嶺,也感謝楊二郎呢!可從下過暴雨后坍塌下來的山坯子看,黃土里面有的是一層薄薄的、像是被雨水沖刷、漂浮、然后聚集在一起的、泛白的、大大小小的蝸牛殼兒,有的是一層薄薄的、細(xì)得如用籮籮過的沙子,有的是一層牛皮紙厚的、能握成蛋蛋的、略泛紅色的膠泥。這些只有在低洼地才有的現(xiàn)象,在高高的嶺上見到了,“滄海桑田”在此有了佐證。也有奇的,土坯子里面能見到小皮球大小的、尚未形成化石的動物的卵呢!當(dāng)?shù)厝藱z到了,都把這些稱為“響蛋”的球球拿在手里把玩。邙嶺也該是古老古老的吧!
邙嶺上有溝呢!那是被雨水千萬次千萬次地打磨后誕生的。至今,雨水還在不停地打磨,溝溝兒還在不停地長。這溝溝兒像核桃殼上的凹道,有深有淺,有曲有折。深淺曲折把個平整光滑的大“面筋兒”刻畫得生動起來。于是,溝溝兒里住上了人,刷平一批土山,挖出一眼窯洞,就算是一個家了。稀稀落落地,住上十家八家,就算一個村子。哪個姓氏居多,姓氏后面加上一個“溝”字,就是一個村名了。劉溝、陳溝、張溝、馬溝、穆溝……好記著呢!溝里的人結(jié)親也很容易。只要誰家的男孩和誰家的女孩過了十六七,就會有人主動上門提親呢!男孩一聽是誰家的女孩,只要羨慕,就會欣然同意呢!男孩和女孩結(jié)了親,他們的侄子和侄女也會結(jié)親,誰都知道誰,親上加親。路上碰見個人,一答腔,先問哪個溝的,再問誰家的,這樣一問一答,倆人又都成了拐了好幾個彎兒的親戚呢!于是,說話便格外投機(jī),噴了多時(shí)都不愿意分開,臨走時(shí)都相互拉著手兩眼含情地注視著對方滿口答應(yīng)有事一定幫忙呢!
溝里的人也很會過日子。請匠人修洞打家具,專揀春末夏初的長日子。端著大海碗吃飯,要蹲在溝沿上半天呢!免得有乞丐在面前晃來晃去伸手討要打斷自己的吃興。這溝與那溝雖不遠(yuǎn),說話的口音竟有了差異,根據(jù)這差異你能判斷出是哪個溝的人呢!“釘子”不說“釘”,說“丟兒”;“上坡”不說“坡”,說“上帕兒”;“雞窩”不說“窩”,說“雞彎兒”……軟軟的,好聽著哩!溝里人生活過的得意,打罷春,嶺上還寒,就曲蜷在窯洞里暖暖活活地等待日出,影兒立在半院,才揣著個手,拉開雞窩兒的門閘板兒,讓雞們滿院撒歡兒;攉上一盆谷糠倒進(jìn)豬食槽,讓豬們隨便去拱;牽上兩只羊,韁繩扎到返青的麥地里,讓羊們自由地啃!伏天,聽說漲黃河了,拉住破竹籃就往河邊跑,破竹籃一次一次地在渾水里撈,腳邊便長起了一堆一堆的碳。他們不用猜就知道,上游的碳山叫沖塌了。漲一次水,撈的這碳就夠他們一年燒的。中秋,嶺的層層臺田里,茭草、高粱、大豆、棉柴上的蚰子“吱吱吱吱”聲此起彼伏。他們就用高粱篾子編成紅的、白的、紅白相間的蚰子葫蘆,往葫蘆的孔逢里塞上幾只秦椒,或扎上一小片嫩白菜,掛在窯洞的門口,讓蚰們盡情的吃,盡情的叫。寒冬,萬物皆枯的時(shí)候,溝邊上的野菊花就醒目。野菊朵兒小,卻繁,色彩也多。黃蠟蠟、紫不溜兒、白乳乳……哪一種都挺耐看。孩娃們沒有事,拿著幾根火柴就去放荒,揀一片枯草稠密的坡坎,點(diǎn)著的枯草便“噼噼啪啪”順著風(fēng)向遠(yuǎn)處蔓延,孩娃們便歡呼、雀躍,留在身后的是一片黑茸茸的草灰。
邙嶺上的確有墳塋。被認(rèn)為風(fēng)水好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幾個大冢呢!這些用黃土堆起來的冢由茂密的草和樹包圍著,冢的大小標(biāo)志著官位的高低,標(biāo)志著主人的富有程度。冢的某一側(cè)或許有一兩個用虛土掩著的洞穴,人們都說這是盜墓賊留下的疤痕,冢的前面大多已沒有了碑石,自然也不知道葬的是哪朝哪代哪位有權(quán)有勢的人。倒是普通百姓的墳塋,在山上顯得蔥蔥蘢籠,宋家墳、秦家墳、唐家墳……散落在嶺的陽坡上,墳頭雖小,然多,多到覆壓百畝,古樹參天,碑石林立,列祖列宗的名諱赫然可辨。這些在邙嶺上出生、長大、勞作了一輩子的人,死后全又葬在了邙嶺上,守護(hù)著邙嶺,他們,莫非就是這百里邙嶺的魂靈?!莫非又是他們在二十年后又成了一條漢子,重新去墾荒、種田、結(jié)親、生子、放羊、喂雞?!(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也許,是這些魂靈千百年來在鍥而不舍地用身心去沉淀和積累,邙嶺的名氣才漸漸大了起來。于是,邙嶺上鄭家的祖塋里孕育出鄭桓公數(shù)代四海揚(yáng)名的王侯。于是,漢劉邦和楚項(xiàng)羽專門站在邙嶺的一條深溝兩邊對罵對射一番,為發(fā)明中國象棋制造由頭。于是,劉玄德、關(guān)云長、張翼德在邙嶺的一個豁口處和呂奉先上演了一場“三英戰(zhàn)”的精彩劇。于是,李世民故意引逗竇建德竄入邙嶺一個叫做“牛口”的山峪才將其生擒,證明竇建德的覆滅是天意。于是,憂國憂民的杜工部選擇在另一個峪口作為他的出生地。于是,毛澤東也專程登上了邙嶺,用他那如椽大筆疾書:“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于是,邙嶺那一端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村——小浪底,因揚(yáng)言能挽住黃河的胳膊讓河水變青而剎時(shí)世界馳名。于是,西氣東輸?shù)臍恺埰挖鴰X“斗氣”,終于沒能占上風(fēng),只得貼貼地縱臥在嶺的胯下。于是,南水北調(diào)的水龍犟不過邙嶺,還是乖乖地的從它肚子底下穿過。于是……邙嶺活躍了,邙嶺的名氣真的大了起來。
小小的邙嶺,已經(jīng)不再是一條死亡之山,不祥之山,而是一條無峰也峻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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