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不做虧心事

（散文）

郵編：四川省瀘縣六中邱道固通聯(lián)：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边@是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母親每當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那樣的鎮(zhèn)定與驕傲。

小時候，母親這話我聽得多了，卻很久都不明白，難道在做虧心事的時候，鬼就在旁邊，所做的一切，鬼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訴母親。母親說，鬼是不是在旁邊那很難說，反正是知道的，誰也別想瞞得住。鬼的耳朵很靈，只要趴在地上，豎起耳朵一聽，再遠的地方有什么聲響，鬼都聽得到，而且能夠聽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鬼太厲害了！我聽得目瞪口呆，心里也暗暗害怕起來。有時候在夜里一聽見敲門聲，我就心驚膽寒，拉起被子把身體蒙起來，蜷成一團，連大氣也不敢出。

我做的虧心事太多了。有一回，我跟“三光燈”在岔路口玩游戲時吵起來了，吵得很厲害。他父親撞見，也不問個子丑寅卯，就給了我一巴掌，鼻血都打出來了。后來，有人說我的鼻子有點歪，我就疑心是他父親那一巴掌打歪的。一天，我和一群孩子捉迷藏。見他們家的人都去唱戲山上乘涼了，門卻虛掩著，就偷偷地鉆進去，站在板凳上，對著水缸壁，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場尾上的老七，經(jīng)常欺負我，有次竟把我當頓的一個麥粑搶去了，害得我餓了半天，課堂上都在打瞌睡。他家種了很多菜，什么菜都有，海椒、茄子……單是南瓜就有十多窩。一天晚上，我背著母親溜出去，把他家的幾窩南瓜連根拔了起來。他母親看見那些死去的南瓜，就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哭天哭地，在屋門口點燃香和錢紙蠟燭，整整咒了三天三夜。

還有班長“周叫雞”，我被他害得夠慘。我是學習委員，僅差那么一點運氣就當上了副班長，成績不在他之下。他那個人，總想著法子去整別人來抬高自己。要么他就到班主任那里去進讒言，說我考試作了弊；要么就去告刁狀，說我跟哪個同學干了什么壞事。我?guī)状伪话嘀魅谓械睫k公室，像犯人一樣，當著其他老師的面受訓，不敢抬起頭來，面子都丟盡了。另有一次，我和幾個同學各摘了李子園里的兩三個李子，不料被“周叫雞”知道了，告到班主任那里。我本以為承認了錯誤，又寫了檢討，不會再有事了?？墒菦]想到，第二天班主任就告到了我母親那里。母親說我不是來還債的，是來收債的，太不爭氣，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頓。我的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以至發(fā)炎，灌濃，好幾天不能上學。“周叫雞”實在太可惡了，如果不給他一點顏色，以后的日子恐怕更難過。于是，我用積攢起來的5分錢，拉攏了大家都懼怕的“二和尚”，請他個幫忙，替我出口惡氣。“二和尚”接過錢，一拍胸脯：“小意思，你小子就等著瞧我的吧！”結(jié)果是，“周叫雞”被打得鼻青臉腫。班主任問“周叫雞”怎么一臉稀爛，“周叫雞”怕再挨打，不敢說實話，便撒謊說是在割兔草的時候不小心掉下山溝摔傷的?？墒牵瑥哪且院?，我一看見“周叫雞”臉上久久不愈的傷疤，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虧心事……

母親做夢也想不到，她自認為非常聽話的孩子，背地里卻是如此的邪惡不羈。

母親為人善良，謙和，口碑很好，街坊、鄰居都喜歡和她做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做針線。她們一邊做活兒，一邊閑聊。我沒事的時候，喜歡坐在旁邊，靜靜地當聽眾，一般情況不插嘴。當她們講到誰家晚上又鬧鬼了，而最終卻安然無恙的時候，母親那句話就來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比欢赣H是不可能想到的，她這句話我越聽得多，心里就越害怕。

我做噩夢的次數(shù)漸漸多起來，有時還在夢中啼哭。起初，母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為我病了，第二天就陪我上醫(yī)院?？墒蔷枚弥?，母親不再管我，卻問道：“昨天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奇怪的是，我做了那么多虧心事，母親的話卻一次也沒有得到過驗證，按理說，鬼早就該來敲門了。雖然有時半夜里聽見過敲門聲，但我從門縫里窺見的，都不是鬼，是人。于是我開始懷疑母親的話，覺得母親所以這樣說，是怕我惹麻煩。母親的話又使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在世時，經(jīng)常對我說，不能用手指月亮，指了月亮，月亮公公是要割耳朵的。可是我在無意中指過月亮無數(shù)次，耳朵還是上好的，是怎么回事呢？結(jié)論當然只有一個：大人也太會騙人了！

可是后來，我對母親的話又將信將疑了。

那時候家里窄，只有兩個房間。母親和二姐睡里面的間房，我睡在外面間房。外面間房距離大門還不到一丈。大門臨街，別說大門有響動我聽得見，就是街上出了什么事情，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有個晚上，我恍惚聽見有人敲門，可是我一問是誰，聲音就沒了。我硬著頭皮，輕腳輕手地下床來，隔著門縫往外看，卻什么也沒看見。我猜是遇到鬼了，因為我聽人說過，人是看不見鬼的，只有鬼才看得見人。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后來的一個晚上，我在迷糊中又聽見好像有人敲門，敲門聲也跟上回差不多。我大著膽子下了床，想看個究竟，卻突然聽見是誰在打架。好像是兩個小兒吧？那聲音非常低沉，非常怪異，時急時緩，無法描述。我頓時嚇得毛骨悚然，兩腿直篩糠，趕忙呼叫母親：“媽呀，鬼來了！鬼來了！……”

從那以后，我收斂了許多，母親說那句話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長大以后，只有偶爾才聽得到母親說那句話了。是母親對那句話不感興趣了，還是別有他因？我找不到答案。

1974年，我奉母親之命，先送大姐的孩子到貴陽；然后又從貴陽出發(fā)，給遠在昆明的二姐送孩子的一些衣褲去。當時，貴陽的秩序很亂，昆明的秩序也好不到哪里去?；疖嚨诌_昆明以后，天已經(jīng)黑了，想當天晚上就去二姐那里，已是不可能了。

初到昆明，我不辨東西南北，更沒有住旅館的錢，只好躺在候車室的地面上，頭枕著提包睡覺。半夜里，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由于天冷風大，人們就把候車室的門關上了。只見三輛軍車停在候車室外，一二十個全副武裝的軍人一進候車室，就叫所有的人都原地不動，聽候命令。我知道是抓壞人來了，雖然是初次遇到這種情形，卻并不驚懼。過了幾分鐘，又聽到命令：“都把自己的東西帶上，搞快點，馬上排隊上車！”我想，上就上，隨便你們拉我到哪里去，反正本人沒做犯法的事！10來分鐘后，人們被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在軍人們的指令下，分別進了不同的小屋。與我進一個屋子的是兩個大個子，外地口音。我們?nèi)济摰弥淮┝藘?nèi)褲。仔細地檢查了攜帶的全部物件之后，那兩個當時就被戴上手銬押走了。我問那個還沒有離開屋子的軍人：“解放軍同志，現(xiàn)在我到哪里去睡呢？”他回答道：“不用擔心，你從哪里來的，就依然回到哪里去。我們馬上送你們回火車站。”

當我重新躺在候車室地面上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母親的那句話——“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一次切身的感受，母親那句話終于得到了最好的驗證。

母親曾經(jīng)說過，有陽間就有陰間。陽間住人，陰間住鬼，雖然她也沒見過鬼是什么樣子。我睡不著，揣摩起母親當時的心理來。其一，鬼跟人一樣，有好鬼與惡鬼之分。在母親看來，誰做了虧心事，好鬼知道了，當然就要收拾你，叫你不得安寧。所以，一字不識的母親聽別人一說，覺得“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說的有道理，也就人云亦云了。其二，人生在世，當以慈悲為懷，以善良為本。沒做虧心事，任何時候都能睡安穩(wěn)覺——而這，恰恰是她幾十年來堂堂正正為人的生活總結(jié)。其三，兒時的我調(diào)皮，又難辨是非。母親怕我變壞了，所以就抓住小孩子怕鬼的心理，經(jīng)常當著我的面說那句話，意在暗示我不要做虧心事。我長大以后，已經(jīng)明白事理，再常說那句話，就沒什么意義了。不過，偶爾提醒一下還是有必要的。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與“走多了夜路會撞鬼”、“多行不義必自斃”等，都來自民間，飽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像一盞路燈。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走了，那句話卻永遠留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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