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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些人常常讓我分不清熟悉與陌生,就像小英子常常分不清海與天,好人與壞人。汪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我的朋友(或許有些勉強,姑且讓我這么說吧?。?,和我做過幾年鄰居。那時單元小區(qū)里的每戶人家都被重重的鐵門和道道的磚墻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漏一點縫隙,但他還是像春日的陽光般透過嚴閉的窗戶,緊攏的簾子,透進了我的生活。
由于母親們的關系,我們雖然只見過匆匆的幾面,說過寥寥的幾句話,但對于彼此的生活,性情都有相當?shù)牧私猓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女孩子大都是愛粘著母親的,我也不例外。直到現(xiàn)在,我在家的閑暇時間都喜歡默默地隨著母親,陪她逛街,陪她買菜,陪她散步,靜靜地聽她和阿姨們寒暄,聊天。我所知道的關于汪的一切都是從這些片斷瑣碎的聊天中得來的。不需要見面交談便可了解一個人的幼年,童年乃至青年,這個經(jīng)驗我至今想來都還覺得很是有趣。
他是家里的弟弟,上面還有個姐姐,從小便被母親心肝,眼珠似地寶貝著,卻絲毫未染驕縱、蠻橫之氣,相反還有些自卑、怯懦,這都緣于他還有一個嚴厲專治,在我看來甚至已近于霸道暴力的父親。他小時候總是為著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被父親責打。有一次,向來不怎么關心他功課的父親,突然提出要檢查他的作業(yè),這可將他嚇壞了。當時他是懷著怎樣惶恐與不安的心情將本子交出去的,我已無從得知,但雙手顫抖,兩頰緋紅怕是難免了。后來他照例是挨了打,而且似乎比往日更重些,盡管他母親在旁邊百般勸說,但依他父親的脾氣,哪里攔得住呢?至于挨打的具體原因,是字大了還是小了,我已記不清,他母親講起時,我只顧得替他擔心難過,竟不曾認真聽。他父親打人時,是向來不準哭的,越哭越打,哭得愈兇便打的愈兇。切膚的疼痛都只得咬牙忍了,過后再偷偷躲到浴室去,含淚撩開衣袖,照著鏡子,反復查看交錯的傷痕,直到哭的滿眼通紅,方才悄悄地出來偎在母親的懷里,從那溫柔的話語,憐惜的眼神中尋得些許安撫。
聽說自從上了中學他便不再挨打了,但怯懦的性格早已養(yǎng)成,未嘗改變。似他這般安靜與怯懦的人,卻也經(jīng)歷過一場常人未曾預料的危險。有一次午間放學,他竟被一個不良少年用刀子脅迫著進了小巷。他被嚇壞了,也不作任何反抗,只管用恐懼的眼神定睛盯著對方,那青年搜遍了他的全身卻只尋了三毛錢(他母親早晨給了他兩元,吃飯打電話用了一元七),看了他那微顫的身體,驚恐的樣子,可能心生了憐憫,禁不曾責難他,還把錢盡數(shù)還了他。雖未遭受什么損失,但他那原本不很明亮的心室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卻是事實。我腦海里常常會閃過一絲沖動的念頭,想要去靜靜地聽他傾訴內(nèi)心的恐懼,盡己所能,也學了他的母親,用溫柔的言語,同情的眼神去溫暖他那緊閉的心。但這也僅限于腦海中的一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況且當我聽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早已成了一個一米八幾的青年了,童年的往事或許早已忘卻了吧。
第一次遇見汪是在街上,那時他已念高中,我比他低兩個年級。母親們互相寒暄了幾句便各自散了,我們也并未言語,只淡然地相視一笑,倒不似初次見面,好像從小便熟識。
從那以后,我們便未見過幾面,雖也去過他家?guī)状?,但他都在書房,所以終未見面。后來我初升高上了榜,他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母親,我又從自己母親那里得知了這件事,才知道他原來是知道我名字的,而且還留意過我的生活,就像我留意他的生活一樣。我從這或有意或無意的留心中讀出的那份同情,至今也是難以忘卻的。在這個淡漠且繁忙的社會,兩個沒有多大關系的人卻能相互關心,雖并非有意為之,卻更顯真切,于我是很受感動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和他在同一所學校,他復讀那年,我正讀高二。我們學校的慣例:每周的要務總是周日晚在廣播上通知,批評處分也包括在內(nèi)。往常我總是埋頭作業(yè),對廣播的內(nèi)容是從不理會的,但那天晚上我卻聽見了他的名字,是因為在樓道吸煙。我再也無法心神平靜的用功了,思緒全部混雜了,但冷靜下來,細細思量,如他這般規(guī)謹?shù)膶W生怎么可能會做這樣的事?定是有同名之人,學校這樣大,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我仔細記了所通報者的班級,以便私下確認時不會太過直白,即便那人是他也不至于傷了自尊?,F(xiàn)在憶起,似我這樣一個大意之人,那時的心思卻是如此細膩,考慮的又是那樣周全,倒是真真難得,可見對其關心之真切。人與人之間倘都能這樣真切的關心對方,怕是一切的矛盾都不能成之為矛盾了,即便有了矛盾定然也會很快化解。當晚,我實難安心,就把這事告訴了母親,她的態(tài)度也和我一樣。次日早晨,我緩慢地走在樓梯上,一改往日的匆忙,因為昨晚的事還困擾在我的心頭,未曾放下。正這樣想著,他便從我的后面走來,帶著熟悉的微笑,喚了我的名字。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但語調(diào)卻很是自然,像是在叫一個極熟識的舊友。我們同校五年,從未在校內(nèi)相遇,況且又都是極內(nèi)向的人,即便見了也只會裝作未見,打招呼更是絕無可能。可是就在這樣一個時候,偏偏在我想要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出現(xiàn)了,而且還不可思議地主動向我問好。這在我實在是始料未及,一時竟沒有反應,只管深鎖眉頭,一臉嚴肅的望著他,也沒有理會他的問話,只生生的拋了一句“你在幾班?”這句話來的實在是太突然了,我剛說出口便后悔了,他一定很疑惑,可是當時我整個腦海都只裝滿了這一句話,我自己已經(jīng)在心里想過無數(shù)遍了,所以才會脫口而出。但奇怪的是,他竟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我的問話有些突兀,我所預料的疑惑的表情也從未在他那已經(jīng)褪去稚氣的臉龐上出現(xiàn),微笑一直在那里蕩漾,宛如吸飽了陽光的水波。后來證明確實不是他,我方才松了一口氣,只感到從未有過的愉悅,也不為自己剛剛唐突的行為作任何解釋,只回了一個淡淡的微笑。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似短又不短,似長也不長。
后來我們都搬家了,就更沒有什么往來。他高考那天我沒有睡懶覺,早早的便起了床,站在窗前,望著路上行色匆匆的學子,心中默想,但愿他這次能夠如愿才好。后來從他母親口中得知,他考完文綜,提前二十分鐘就交卷了,因為擔心會犯去年的錯誤:將正確的改錯。最后的結(jié)果究竟如何,我就再未聽聞了,想來應是不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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