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
董小宛推開窗,邀進來一片月光。今晚冬夜的月光慘白得耀眼,還有些冰涼。你虛弱的病體,如熬盡燈油的燈光,一瞬之間就會撲滅。你沒有點燃燭光,就讓如水的月光滲進窗來,在靜靜的流淌。
你愛月光,總在月光下吟詩作賦,彈奏琵琶。把自己浸在月光里,洗滌出清麗,把花容月貌的嬌媚,獻給你始終不渝的愛人。
那紅紗羅帳的錦絲衾枕,溫熱了你和他的愛戀,激情如火的亢奮,揮霍著滾滾而來的精血**??如膠似漆著感情。嫁入冒府已經(jīng)九年了,與夫君冒辟疆的恩愛廝守,堪為秦淮河南曲北曲艷羨的佳話。
如今,衾枕冰冷,惟有一片月光流過。冒辟疆已經(jīng)走出屋外,親自為你去熬煎藥汁。雖然他不諳此道,僅此幾回,卻使你感動得淚水已經(jīng)濕眶,兩眼模糊。
你外表的冷艷,卻在內(nèi)心有著豐富的感情波動,只因情緣而生,有感而發(fā),生生死死就愛過這一回,這個叫你如癡如迷的男人。
那時你的色藝震響了秦淮河,在你居住的釣魚巷,車馬轔轔,王孫公子,商賈名流,趨之若騖;你把自己放在情感的冰與火兩極之中,在尋芳覓秀的來客濁清之間,盡現(xiàn)自己青樓女子的風(fēng)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些紈绔子弟、官宦權(quán)貴自恃高越豪富,卻庸俗世故、浮華低下,你的冷艷使他們失望而歸;而那些笑傲蒼穹,肝膽相照的忠義正直之士,你的熱情使他們流連忘返。
冒辟疆慕名而來。
那天也是這樣的一片月光,董小宛剛參加酒筵歸來,帶著微醉在閨房歇息;聽到冒辟疆來訪,下樓與他相見;你不施胭脂,不理云鬢,素衣素面有如芙蓉出水。他見到了你臉頰的羞紅,他聽到了你聲若黃鶯的啼囀。
你的清麗姿容、冷艷高貴,你的見識高邁、才思吐虹,就這樣打動了他。初次相識,竟沒有距離,他能擁有你引為幸事。
你久聞冒辟疆之名,他文采斐然,被譽為金陵“一時瑜亮”,藝壇巨擘董其昌見到還是他少年的詩作,感慨其才光芒難掩,期望他“點綴盛明一代詩文之景運”;你見到他相貌卓俊,倜儻風(fēng)流,你甜酥酥的初戀萌發(fā)了。
月光為媒,就這樣鍍亮了你和他的愛情。
這是百年等一回的情感積淀,這是千呼萬呼始出來的美麗,你把這一遭的珍愛,充沛著如火如荼的激奮,在亂世沉浮和顛沛流離之中,把月光般清朗的風(fēng)骨,伴隨著今生惟一的愛人。
那是幾次離別的苦苦等待,你險象環(huán)生,饑餓和流氓的騷擾,逼債和風(fēng)寒,你冰清玉骨恪守著他的到來,堅信有云開日出的那一天。
那是幾次風(fēng)雨兼程的逃難,你就在前面開路,或在后面護衛(wèi),你的弱小如花,卻又堅強似鐵,寧愿被清兵縛己也要使夫君及一家老少逃過劫難;你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德才兼?zhèn)?,使冒家感動不已?/p>
此刻,董小宛拿起了一對金釧,仔細地端詳和撫摸起來。這金釧是冒辟疆寫有“比翼”、“連理”四字的鐫刻,那是你和他愛情的信物;這物件光芒奪目,總不褪色,這莫非就是你們情愛的象征?
一場戰(zhàn)亂,幾次漂泊,冒辟疆一病、二病、再病,疾病銷蝕了他的身骨;你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把他從死亡中拯救出來。
那天流霞如彩色的鳳凰在飛徊,董小宛仿照天上的流霞制作了這一對金釧,喜形于色難以言表。冒辟疆緊緊抱住你,沒有說一句話,雙淚直流。
現(xiàn)在呢,你為了照料他,還有艱難的生活重壓,你已經(jīng)面色蒼白,形銷骨立。你病得很重,不時有大口的咯血,你總是巧妙地掩飾過去,還強裝歡顏與他纏綿。
你的香姿玉色已失,你的黃鶯啼囀的聲音難唱,還有那凝脂般的肌膚,身體凸凹有致的美輪美奐,都失去了往日的風(fēng)采;掛在墻上的琵琶還在,古色古香,包漿油滑沉淀,真想為他撫琴,彈奏一闕輕快柔曼的琵琶,讓美妙之音夢悠悠滲入他的心里沉醉,然而那琵琶已經(jīng)再也無力拿起。
只剩下這一對金釧,這一對永遠的寄托,那是你和他的“比翼”和“連理”;“比翼”何時再雙飛,“連理”你我永相結(jié)?
月光鍍著你的憔悴,鍍著你的衰竭,你拿著金釧的手在顫抖,感覺到在世的時光不多了,你啟唇想大聲呼喚著他,卻聲若游絲,吸進一片如水的月光,全身的溫熱漸漸褪去,清涼清涼。
董小宛的秀眸突然黯淡下來,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涌而出,隨之身子傾斜栽落下來,一對鐫刻“比翼”、“連理”的金釧從指縫間滑落。
你滑落了整個生命。
冒辟疆走進房來時,從驚駭化為絕望,看見董小宛玉體橫陳,長發(fā)曳地,一對金釧被鮮血染紅。他手中還冒著裊裊熱氣的藥汁,傾灑而出,飛濺四起,瓷碗脆裂在地。
他一顆靈魂也在脆裂紛飛。
在這寒冷長長的冬夜,在這月光下的蒼白,他不知道是你死了,還是他死了。
你沒死,還在作一個美麗的長旅,歷史的秦淮河水洗盡了胭脂,褪盡了鉛華,那一縷月光的清麗,就是你縹緲的冷艷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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