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我畢業(yè)那年,搭上了國家分配的最后一趟列車。懵懵懂懂的我,來到了不要交納分配費的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
這樣一個山幽水曲的所在,是我現(xiàn)在一直追憶的地方。周邊翠染欲滴的山,環(huán)抱著寧靜安謐的小鎮(zhèn),清清小河穿流而過。學校像一只大鳥,張開翅膀,立在鎮(zhèn)邊的高坡上,守望著這方山水。每到春天,山野路畔、溪澗陌頭就會開出各式各樣,五彩斑斕的野花。那就是云霞般裊繞著我心間的陌上花!
我的學生大多來自小鎮(zhèn)周邊連綿起伏的山巒里。我常常感覺在浩浩莽莽的山里走了一天,才站到跟前的孩子,他們身上浸染了一種蒼郁而神奇的力量。一些寄讀生,周末回家,黃舊的書包里帶著一支長長的手電筒,穿行在漫漫的山路上,就像泅渡在黑暗無邊的海面。路的那頭,他們的家人在漆漆夜里候著。
星期天一大早,一些孩子就往學校里趕,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裝著臘肉、腌菜、剁椒、干蘿卜片。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們就著這些或裝在鹽袋里或灌在小玻璃瓶子里的東西,和著剛出蒸鍋的熱氣騰騰的米飯,填充著急于拔節(jié)的青澀的身體。在盛產山果的季節(jié),星期一的早上,我的辦公桌上,便會有一捧金黃的栗子或幾個毛茸茸的獼猴桃,或是通紅通紅的柿子。這些也來自那鼓鼓囊囊的背包。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大、那么甜蜜的野生獼猴桃;那么鮮艷、那么滑膩的柿子。
一
每學期開學,都有一項艱巨的工作——勸學。開學后半個月,學校匯集未到的學生名單,組織老師一一去家里勸學。我是山外人,又是女的,學校照顧我,總不讓我隨行。但有一次,我堅持跟著他們去了我自己班上一個學生——花的家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在起起伏伏,或幽深林密或山勢開闊的小路上走了近四個小時,才望到前面一個有人家的山坡,一熟知本地的老師說,花就住在坡上。又過了半個小時,我們才進入村子?;ǖ募遗吭隍暄雅噬纳铰返亩祟^。
花,生得白凈,凹凸有致,一直以為她家境還好。可眼前破敗的木板房,土坪前滿臉皺紋、神情黯然的老婆婆讓我一怔。進得屋去,外面陽光燦爛,里邊卻家徒四壁,一片蕭條。晦暗的側室的床上還躺著一人,老婆說是花的爹爹(爺爺),臥病半年了。
花匆匆趕回,大半個身子遮蔽在背上的一大籃伸展開來的紅薯藤里,臉頰通紅,額頭滲著汗珠。見到我們,抿著嘴,不說話,淚水先下來了。老師們輪番上前,跟她說讀書的重要性,說咬牙就能挺過去,說……她只聽著,一聲也不吭,雙手絞著衣角,眼淚卻一直沒收住,有一搭沒一搭地滴著。
為了天黑前到家,我們必須要往回趕了?;ㄅR行時,抱住了我,身上索繞著微微的紅薯藤的清香。她哽咽著說很想讀書,舍不得同學和老師。還說謝謝老師,上期的保險費還是老師替交的呢。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和我們揮別。
二十分鐘后,我回頭。遠遠的,還看到花立在坡頭,太陽在她身后渲染著很大一片紅暈。
下山后,我的腿酸痛了整整一個星期。而花,倒底沒回學校。父母接了她去廣東一起打工了。這一年,她十五歲。
二
花的好朋友玲,是一個極其溫和的女子。一對眼睛,月牙似地往上彎,總溢著笑;一條粗黑的辮子,在后腰一甩一甩的,讓我想起那首好聽的《小芳》。這樣一個女子竟然能讓班上的每個人信服,包括鎮(zhèn)上某村支書驕橫的兒子。被選為團支書的她,總忙碌著給同學們打水;幫著值日生擦著窗子;或者坐在開滿野花的坡頭和有心事的同學聊著天,聊著聊著就傳來了格格的笑聲,像山泉灑了一地浪花。
高考后,玲沒有考上理想學校,下了廣東,融入了浩浩蕩蕩的打工大潮。與她一起的,就有我們班上的另外四個女生。后來,聽說玲被同村一個姐妹騙進了傳銷組織,家人竭盡全力用三千塊錢把她贖了出來。再后來,她去了一家工廠,剛去每月就能領到一千二百塊錢。然而不久,傳來了消息:玲在上班時,右手的中指被瘋狂運轉的機器舔去了一節(jié)。接著就聽說了艱難的索賠歷程,而結果卻遲遲未了。
隨后,就如石子被丟進沉悶的水里,咣當一聲,漸漸遠離的歲月的漣漪,再也沒能帶來她的音訊。在月亮彎著腰的晚上,我會常常想起玲那月牙般瞇縫的眼睛,月的蒼白和寒涼會隨著夜色一點點浸入我的心中。
那月牙兒似的眼里,還溢著笑嗎?
三
飛是我所有學生里出類拔萃的。
進校時,就是班上的最高分??蓜傞_始,我卻發(fā)現(xiàn)在一片埋頭唰唰做筆記的課堂上,他要么仰頭凝視黑板,要么呆望窗外。在大伙熱烈地爭辯問題時,他也只是靜坐一隅,嘴巴嚅動,卻不發(fā)聲響。當然,給他單獨解決問題的機會,他的表現(xiàn)堪稱完美。我旁敲側擊,說要謙虛謹慎,說好記性比不得爛筆頭呀,可飛總無動于衷。直到后來,我才察覺,下課后,他從不急著出教室,用筆涂寫著。這才明白,這個孩子對自己對知識持有著山石般的嚴苛和冷峻。就在這幾十分鐘里,他對知識已過了二遍。果然,第一次月考,他考了年級第一,超過第二名54分。以后的考試,幾乎都如此。
他還喜歡文字。字里行間,常常會伸出若有若無的觸角,撩撥著關于青春的敏感和渴望。每年寫春天、夏天,學生的筆下都是生長是勃發(fā),只有他讓我欣喜地看到香樟和黃桑樹在春天,尤其是春夏之交,那場蔚為壯觀的葉落。還有一些文字里奔騰著一顆桀驁而堅定的心,傾訴著對這個世界或稚氣或犀利的理解,表白著陽光般芳醇的信念。
一直覺得飛的骨子里彌漫著難得的高貴氣質,直到一個陰沉沉的上午,我在辦公室里迎見了他佝僂著身子的臉色黑瘦的奶奶。這才知道:父母早年離異,他一直和奶奶生活;每到假日,飛就是家里的主勞力,在田間地頭站成一棵挺拔的樹。說到孫子的未來,這個憔悴的老人,垂著頭,止不住地擦拭著那雙混濁無神的眼睛。
高考中,飛得了學校有史以來的最高分。可他卻報了提前批錄取的師范學院。我知道,對于貧家子弟,高考通知書是帶著笑的重荷,選擇這樣的學校,能讓家卸下重重的擔子,只有輕盈的憧憬。當然于飛而言,就是必須無條件回到出生地教書。
有著矯健翅膀的飛,終究沒能飛遠。
就在飛走向人生拐點的那個假期里,生活的潮流裹挾著我,轉眼間便把我?guī)щx了小鎮(zhèn)。三年后,學校被撤銷,那里的孩子要趕到更遠的縣城去讀書。再后來,我又離開了縣城。離開這些質樸純真的農家孩子。
我很懷念那有些破舊的教室。教室外面,瓦藍瓦藍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盛放著。與樹林相連的寬大的操場上,春夏秋,總搖曳著一叢叢美麗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她們與漫山遍野的花連成一片,淡雅清新,花開不敗。
哦,陌上花,陌上花!愿你遍及城市,爛漫天涯!
不卑微,不低賤,大大方方,光鮮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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