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前 街 往 事

引子

周子從櫻前街西頭遠遠走過來的時候，文琴看見周子身后的夕陽快速的沉了下去，猛的跳了一下，便只剩下血紅的一暈火燒云了。

周子說晚上我得去加班，這個你拿著。一兜楊桃就塞到了文琴手里。南方捎過來的，你嘗嘗。文琴略襯了一下，說我不吃。你拿回家去吧。周子沒搭腔，轉(zhuǎn)過身匆忙的走了。

走出七八步周子回過頭來說：這周末你不忙吧？我媽叫你回家吃飯……

第一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已是驚蟄的天氣了。傍晚的春風依舊有些料峭。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雪量特別豐富，幾乎過幾天就下一場雪。周子大學畢業(yè)后在這座城市東邊的一家臺資企業(yè)上班，學的英語做的卻是車間統(tǒng)計一類的細活。工資能夠勉強維持開銷，但是離家近，上下班方便。生性恬淡的周子也就踏踏實實的干了下來。相對于周子文琴的經(jīng)歷倒是豐富得多。大學上了一個醫(yī)學?？?，學護理，畢業(yè)后開始托各路親朋好友找路子進醫(yī)院。碰了無數(shù)次壁后終于意識到此生不是做護士的命，心一橫，進了一家地產(chǎn)公司做售樓小姐，那幾年樓市火的燙手，老百姓勒緊褲腰帶扎堆兒買房，文琴跟著那家房地產(chǎn)從生到熟很快也鍛煉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很是掙了不少提成。后來陸續(xù)換了幾家單位，但都是干老本行，手頭寬闊的文琴自然不再想剛畢業(yè)時立志做一名優(yōu)秀護士的愿望。最近幾年國家開始對樓市進行宏觀調(diào)控，房地產(chǎn)市場逐漸回歸理性。文琴不再滿足于沒有提成后的工資，想干護士大學學的東西又忘了個七八成。最終歷經(jīng)輾轉(zhuǎn)，進了周子所在的臺資企業(yè)做文員。

周子跟文琴就是一場大雪后相識的。

那天清早，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終于停了，全體員工按照慣例出來掃雪。周子正抱著一把大號的推掀正干勁十足的來回奮戰(zhàn)，一不留神就與跟同事們追逐打鬧的文琴撞了個滿懷。

據(jù)多年以后周子回憶說，文琴當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扔了手里的雪球轉(zhuǎn)身跑開了。剩下不知所措的周子愣在原地。推完雪周子去行政部還工具，從辦公樓到行政部倉庫短短一百米的距離，周子慢慢踟躕獨行，腦海里開始蹦出一個個許久不用的詞匯……

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

周子和文琴都不曾料到，這一撞，撞出的不只是火花，從今往后的許多年，兩個人的命運就被這一撞糾纏在了一起。

倉庫的門敞著，文琴正弓著腰清點剛送回來的工具，剛下過雪的緣故，庫里溫度相當?shù)停那俨蛔〉耐稚瞎鴼?，額頭長長的劉海兒自然垂了下來，映著白皙的瓜子臉更加嬌艷。加上文琴天生擁有一副好身材，吃多少都不胖。公司里就有很多半大小子有事沒事跑到行政部以工作為名找文琴聊天。文琴對此的態(tài)度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文琴清點完大掃帚，一不經(jīng)意轉(zhuǎn)身，看見周子木木的站在門口，身后拖著一把長長的推锨。 見文琴回過身來，周子本來想好的話突然噎住了。“你…你好，剛才…”“放下快走吧我要鎖門了?！?/p>

周子放下推锨，逃也似的跑了。遠處的田野里，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象，一棵棵碗口粗的楊樹肅然屹立。

櫻前街東頭的王家莊是高新區(qū)舊村改造最早的的試點區(qū)，當年破村莊里突然拔地而起的七八幢六層居民樓一度成了整個清池鎮(zhèn)輿論的漩渦地帶。政府的政策是平房換樓房，一個人頭分20平米的樓房面積。乍一聽說有這樣的事，有打死也不拆房的，有想法設(shè)法把外地的戶口遷到本地的……張三與親哥哥因為老父親的20個平方打起了官司，李四的媳婦兒死活不同意給未出嫁的小姑子分房子……一時間平靜百年的王家莊陷入了雞飛狗跳的亂象中。周子家就在王家莊的西頭，四口人，周子的父母，一個姐姐，去年剛剛出嫁。周子家算上六間平房一共分了兩套120平的房子，周子一套父母一套，這讓周子心里更加踏實了——最大的一個壓力沒有了。房子還未到手的時候周子的父母就到處托人給周子介紹對象，今天是東頭鐵槐二舅家的閨女信用社的出納小英，明天是鎮(zhèn)上開服裝店的對門柱子家的小姨子小青……總之“非官即富”，不是公務(wù)員就是有錢的主。當然，這個時代房子就是奮斗的里程碑，就是奮斗的方向甚至是終點。但除此之外周子的父母一直以來還有個引以為自豪的地方：他們兒子的長相。一米七九的個頭，不胖不瘦，白白凈凈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堅挺的鼻子隨他媽的遺傳，大大的眼睛又依著他爸的型號。要不是性格實在有些木訥，不會到了25歲找不到女朋友。

父母找來的女孩子周子不喜歡，真的不喜歡。

父母領(lǐng)來的那些女孩子，總有些高高在上的氣息，仗著一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外在條件盛氣凌人。周子的性格秉性決定了他喜歡的類型與這些“成功女士”相去甚遠。所以每次相親的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讓父母失望連著失望。

直至有一天，文琴去了周子所在的公司。

文琴的漂亮不是吸引周子的最重要條件，這一點，周子似乎與其他半大小子不同。周子后來說，真正讓他動心的是文琴對文學的認識與理解，以及文琴對生活的感覺。周子一直認為，文字是有靈性的，一篇優(yōu)美的文章就像一朵朵浪花堆砌起來的潮水，海浪，輕輕拂過身體讓人感覺每個毛孔都通暢舒服酣暢淋漓；又像是一顆顆珍貴罕世的瑪瑙串起來的項鏈，渾然天成唯美無雙……

秉性木訥的周子，對文學卻是天生慧根極具靈性，在文字的世界里，周子是自由快樂的一條小魚。周子醉，李白斗酒詩百篇，周子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周子哭，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周子自由飛翔周子頑固不化……

周子說我喜歡文琴，那天我嗅到了一種味道。一種周子從別的女孩那里從未聞到的香草味。那股味道一鉆進周子的鼻腔，就再也沒能出來。

第二章

那天行政部加班，及至忙活完已是晚上七點半了。冬天的七點半天已經(jīng)黑下來多時了，文琴鎖好辦公室的門，壯著膽子獨自跑上了通往公交站牌的小路。公司距站牌有近兩公里，要走很長一段路。更可怕的是這段路中間沒有任何建筑物。天氣冷加上自己走夜路害怕，走著走著文琴就小跑起來。鞋跟敲擊地面的咚咚聲響在冬夜里如同一雙在鼓面上起舞的鼓槌，清脆干凈，每一個鼓點都敲在了文琴驚慌的心上。

周子那晚吃完晚飯習慣性的一摸手機，才記起下班時忘在辦公桌上了。披上外套就往門外跑。沒有路燈，索性也就不騎自行車了。跑的正起勁兒時候，一轉(zhuǎn)彎，冷不丁就懷里撞進了一個人。

文琴啊的一聲尖叫，顧不上被撞掉的包，加速跑了出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以一種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文琴只覺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更要命的是，身后腳步居然追了上來！

“文琴！文琴！……是我，周子”

文琴一愣，轉(zhuǎn)過身來，漸漸看清了追上來的周子的臉。驚魂未定的文琴瞬間由懼到怒，掄起小拳頭就給了周子胸膛一下子……

周子說我送你到站牌再回去拿手機。文琴盡管還處在一團怒氣中，畢竟還有不短的一段夜路，就沒有說話。默許了。兩人肩并肩走著，盡管沒有說話，文琴還是感覺心里踏實多了，連月亮似乎也出來了一點兒，隔著幾層紗布般的，隱隱透出昏黃的一弧光暈。周子率先打破僵局，周子說文琴你字寫的很漂亮，上學時我們語文老師說字和人的長相是一樣的，字寫的好看的人也肯定長的好看……

文琴驚得花容失色的臉龐燦然一笑，你還挺會夸人啊周子。周子說我一向崇拜我們語文老師，他說的肯定是真理。

那晚，周子從他的大學語文老師講到中學語文老師，繼而講到小學語文老師，如果不是文琴打斷他，怕是幼兒園的阿姨也能變成故事講出來。文琴說你看過蘇童的《祭奠紅馬》么？

你也喜歡蘇童？

接下來驚喜的周子和文琴從蘇童聊到三毛，從賈平凹聊到莫言……以至于最后一輛33路公交車來了文琴差點忘了上車。

再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相互吸引的兩個年輕人悄悄地相愛了。

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似乎來得晚了一些。那個特別漫長的春天里，周子文琴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春風得意，春意融融，春風拂面春草萋萋春暖花開……只是周子的愛是瘋狂的，不帶半點兒的含蓄隱藏。像是春天里瘋長的野草，又像是餓極了的流浪狗猛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根帶肉的骨頭，不顧一切撲了上去！文琴則理性的多，相比周子的熾烈如火，文琴更像是波濤不驚的一條河流，不時給周子翻出一朵朵欲罷不能的浪花。

第三章

也許一輩子停留在那個時候是最正確的選擇。文琴后來幽幽的說。如果周子不出走，也許……

第四章

文琴不想再去周子家的原因還有一個，覺得自己的決定實在對不起周子媽的十二分盛情。

第二年櫻前街一帶再次改造，原本僅存的幾百畝地終于也陷入了舊村改造的巨大漩渦里。這次沒有上次的“與土地共存亡”等現(xiàn)象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池街辦一臉麻坑的鄭新平主任滿臉自豪的向全省各地高新區(qū)來參觀的領(lǐng)導宣布：櫻前街將再次成為全市乃至全省的城鎮(zhèn)化進程的“模范街”，櫻前街“市民”將提前昂首闊步進入小康社會！這一次，周子家的三畝果樹又一次為周子家換了近五十萬的存款。周子爸媽的腰桿挺得更直了，加上文琴，都樂開了花。只有周子依舊未置可否。甚至當周子爸媽趁熱提出辦婚事的要求后，文琴的反應(yīng)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不屑一顧了。文琴說，結(jié)婚可以，我爸要十萬塊錢的彩禮錢，還得在櫻前街沿街商鋪買套門頭房。

周子爸媽當時就火了，腰桿剛剛挺直了的周子爸媽自然不肯因為文琴再彎回去。周子爸爸干了一輩子木匠，常年在清池一帶跟著工頭給人裝修房子，周子媽媽則在家操持家務(wù)，土地補貼款沒下來前，周家基本處于剛剛溫飽狀態(tài)。這回好不容易有了這么多錢，周邊的親戚都走動的少了，做夢都怕親戚來家借錢。一聽周子回家說文琴家要十萬彩禮錢，老兩口差點把飯碗摔了。周子媽忽的從廚房轉(zhuǎn)過身來，“啥？十萬？她家賣閨女哪？我得給她媽打個電話…..”

但周子沖口而出說了一個消息后，挽救了周子爸手里高舉過頭頂即將粉身碎骨的那只大瓷碗。

文琴懷孕了。

周子爸將大瓷碗沉沉的擱回飯桌上。扭過頭去一言不發(fā)。周子媽抓著抹布的手也僵在了廚案上。半晌從廚房沖出來湊到周子臉前：“真的？她沒誑咱吧？”得到周子肯定的答復后，一屁股坐到了露出海綿的破沙發(fā)上。

晚上十一點，周家的客廳里仍舊燈火通明。心情忐忑的周子一聲不吭的任由父母數(shù)落，只悶著頭抽煙。經(jīng)過大半個晚上的“會談”，最后，周子爸嘬著牙花子揚起那只短粗黝黑的巴掌狠狠的拍下桌子?！盎沓鋈チ?，真娶個好媳婦回來實實在在過日子，值了！”周子的臉上略過一絲笑意，想笑，又不敢笑，說爸媽，兒子這輩子非文琴不娶了，謝謝你們成全。

周子回到臥室給文琴打電話通報勝利喜訊，說了自己急中生智編出的“懷孕”事件。文 琴起初很是驚訝，半張的嘴巴半天沒合上。

櫻前街上的迎春花開了，金燦燦的一團團一簇簇，老遠看去，如同一塊塊鑲滿24K黃金的彩帶。

周家所有的親戚最近都接到了喜訊，周子要辦婚事了！那些天春天里的周子的心情那叫一個春風蕩漾春雷滾滾，在路上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就跳了起來……這一個春天，櫻前街南邊田里推土機隆隆的作業(yè)聲與春雷的轟鳴聲遙相呼應(yīng)此起彼伏，昔日襤褸臟破的櫻前街，永別了！

就在周家緊鑼密鼓操辦婚禮的時候，沉浸在無限甜蜜中的周子無意中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這個消息，一下子將周子從天堂無情的踢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文琴真的懷孕了。

周子喜歡文琴，狂熱的愛著文琴，卻一直堅守著那道底線，除了牽手接吻，再沒有越雷池一步。周子說我要等到那個春風得意春潮洶涌春意盎然的夜晚，收獲一個完美的春暖花開的你。

可是文琴卻懷孕了。

那晚周子跟一個單位的同事出去喝酒，酒過三巡，同事湊到周子臉上，噴著酒氣指著周子說，你小子，真不厚道，媳婦上醫(yī)院打胎都不陪著，還讓我媳婦陪著去…..

周子發(fā)瘋般找到文琴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周子站在文琴家樓下，望著文琴一句話說不出來。

琴，是真的么？

文琴知道瞞不過去了，干脆一咬牙，望著周子已經(jīng)變形的臉。

是真的。文琴說那晚同學聚會，我遇到剛子了……大家都喝多了，吃完飯又去唱歌，剛子他，這些年一直在等著我……那晚醉了以后他趴在我身上哭，接著就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了……

第五章

周子從此在清池鎮(zhèn)失蹤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夜間消失了。仿佛這個地方從不曾有過周子這個人一樣。櫻前街邊的迎春花每年的春天孤獨的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靜靜的不厭其煩的向每一位匆匆而過的路人傾訴著一段又一段春天的故事。直到多年后周子再次出現(xiàn)在清池鎮(zhèn)的時候，身后多了個女人。那個同事帶著曾陪文琴打胎的老婆去看周子，一見面就愣在那里。飯桌上同事把噴著酒氣的臉湊到周子跟前說，周子你媳婦咋這么像文琴啊……周子笑笑，說你沒勁啊，過去的事還提他干嘛，都過去多少年了。

說完，周子扭過臉去，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地上，砸起一朵朵灰塵，像一朵朵迎風開放的迎春花，綻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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