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傷藍關(guān)

藍關(guān)在地理上只是一個地名，也是古代出京城長安東南四十余里的一處驛站，現(xiàn)屬于西安市管轄。然而，自唐而下，讀書人一遇到“藍關(guān)”，心頭就會“咯噔”一下，一種從歷史深處奔涌而來的情感撞擊就會油然而生。那首經(jīng)典的詩歌《左遷藍關(guān)示侄孫湘》蘊含的磅礴的悲情就會席卷心野，揪緊了讀書人的衷腸，1100多年前的那場大雪依舊會彌漫或者是模糊了今人的視野，而一輛檻車正在通往藍關(guān)的道路上顛簸復(fù)顛簸，坎坷復(fù)坎坷。兩道車痕給白雪茫茫的大地劃下了兩條黑色的傷口。

藍關(guān)，何以承載讀書人如許的傷痛？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十四日，52歲的韓愈遭遇了第二次被貶逐的命運。這位骨鯁之臣早就不受皇上的垂青了，而一篇關(guān)于迎佛骨的文章恰好成為把他趕出朝廷流放蠻荒的契機。文章能給人帶來榮耀與地位，文章也能給人帶來厄運與屈辱。

那天一大早，北風(fēng)呼嘯，寒氣逼人，天陰沉沉的，韓宅的門被敲得咚咚響。太監(jiān)帶著兵士催促韓愈全家迅速離京。情急之下，韓愈只好帶了一名家仆先行出發(fā)，而張籍等一幫朋友有心來送別，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人在落難的時候，朋友的真情最能溫暖孤寂的心腸，哪怕是一聲問候。

韓愈出長安順官道向東南方向的驛站藍田關(guān)走去。遠望終南山上，莽莽蒼蒼，灰白色的天空下橫臥著青色的山峰，路上沒有行人，天上沒有飛鳥，只有近處的村落里不時傳來幾聲犬吠，天地間顯得如此的寂寥和肅穆。走著走著，天上忽地飄起了雪花，那雪下得緊，借著寒風(fēng)，肆意飛揚，不長的時間就塞滿了天空，傍晚時分，已達膝處。雪花欺凌著瘦馬，寒風(fēng)抽打著詩人。將近藍田驛時，大地一片銀白?？墒?，眼前的美景卻引不起他的詩興。他又回想著這次被貶的事情，真是來得太突然了。不僅自己被貶了，還連累了妻子兒女，那正在生病的小女兒能否經(jīng)得起這一路的顛簸？那老妻病弱的身子能否經(jīng)得起風(fēng)寒？那簡陋的家什又如何運抵遙遠的地方？難道這真是佛祖對自己的懲罰？身為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對于憲宗皇帝把佛骨迎接長安的舉措深惡痛絕，而那些身為朝廷重臣之人為了迎合圣意，竟然歡呼雀躍奔走膜拜？他們早就喪失了國家公務(wù)員的資格，還有什么臉面安享國家的俸祿？“文諫死，武戰(zhàn)死”，韓愈抗龍顏，逆圣聽，奮不顧身上書《論佛骨表》，直呼“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一千多年后，歷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當(dāng)我讀到這些情感充沛肝膽俱出的文字的時候，依舊被韓愈的情懷所感染，為他的心腸所震撼，這是何等的膽識和氣魄啊，一個讀書人對國家民族承擔(dān)的責(zé)任感是多么強烈。他還建議皇上把佛骨投入水火之中“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這無疑是一聲驚天的巨吼，如山崩，震得朝野大驚失色；如海嘯，嚇得上下惶恐失色。憲宗得韓愈的上書，勃然大怒，立貶韓愈為潮州刺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真的能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凍死罪臣，換來天子的幡然醒悟，使弊端革除，國家清明，換來一家人的平平安安，我韓愈死而無憾?。?/p>

正想著，忽見一匹坐騎穿風(fēng)破雪，飛馳而來，那馬喘著粗氣，還未站穩(wěn)，馬背上卻滾下一人，韓愈定睛一看，竟然是侄孫韓湘，紅撲撲的臉上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雪水？韓愈是一臉的驚詫：韓湘啊，你來做什么？你不知道這道路上坎坷曲折，前途兇多吉少??！韓湘道出了原委。原來，韓愈上路之后，夫人盧氏擔(dān)心一個仆人照顧不了他，便命韓愈侄子韓老成的兒子趕來幫忙。韓湘向叔祖父說明來意，韓愈鼻子一酸，不禁老淚縱橫，情不自己，那種血濃于水的情感溫暖著一個老人的心腸。世態(tài)炎涼，人情淡薄啊，那些朋友呢？那些至交呢？人在遇到厄運的時候，最需要精神的支撐，可是他們?nèi)疾灰娏恕Ｗ鎸O二人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終于到達了藍關(guān)?？粗n湘瘦弱的身子，韓愈自然地想起侄兒十二郎，那是和他雖為叔侄，卻情同手足的親人啊，自己三歲喪父，跟著兄嫂過日月，“不省所怙，唯兄嫂是依”，長兄韓會對自己憐而惜之，老嫂鄭氏，寬厚如母，可是畢竟失了父愛，生活的困頓逼得韓愈立志奮發(fā)，磨礪意志。欣慰的是侄兒十二郎陪伴自己度過了苦難的童年，給了自己許多的歡樂；成年后，自己一直在外奔波求仕，而擔(dān)任的職務(wù)常常只有一兩年的時間，幾乎是馬不停蹄地流浪漂泊，弄得自己身心憔悴，備嘗生活的艱辛，幾多酸澀，幾多委屈，只有埋藏在心底，絕不向人吐露。但是，身在老家守著土地維持生計的十二郎卻不幸病逝，這怎不讓韓愈哀痛欲絕，情不能堪。他含著悲慟寫了一篇《祭十二郎文》，追敘自己與十二郎生活的點點滴滴，回憶小時候“孤苦伶仃，未嘗一日相離”的日子，老嫂常言“韓氏兩世，唯此而已”，可是今天，自己與十二郎陰陽兩隔，這怎不讓韓愈悔恨不迭。他在文章里哭泣著“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與共，歿不能撫汝以盡哀”……字字皆血，句句皆淚，千載而下，令我們讀了，還是淚雨潸潸，唏噓涕下，皆因為情感最哀，淚水最重，此篇文章成為“祭文中千年絕調(diào)”。如今，正當(dāng)自己“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時候卻橫遭貶職，離京南下，陪伴自己的只有侄孫一人，韓氏骨血，唯此而已，想起來又怎不讓人九曲回腸，肝腸寸斷。理想，壯志，豪情，這一切……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激動可以讓人無語，哀痛也可以讓人說不出話；沉默，有時候反而勝過一切有語的時候。

天晚了，人倦了，祖孫倆胡亂地吃了晚飯?？墒牵n愈卻不肯休息。他想起40年前，隨著兄長韓會，也就是韓湘的祖父，流放韶州，走的也是這條路，哪曾想到40年后，侄孫又來陪伴他流放更遙遠的潮州！是歷史的重復(fù)，還是命運的捉弄？韓愈沉思良久，凝神運筆，將滿腔激憤之情熔鑄成一首詩歌《左遷藍關(guān)示侄孫湘》。李白的詩是一口氣噴出來的，杜甫的詩是用盡精神凝煉出來的，而韓愈的詩則是用足了氣力，猛一嗓子喊出來的，要的是一下子把人震懾住的效果?！俺唷倍跋H”，不測之禍來得如此突然、迅速！令韓愈毫無準備就倉促地走上了被貶的道路。云橫秦嶺，家在何處？雪擁藍關(guān)，路在何方？韓愈這次全家遭貶，料想自己再也沒有北返的機會了，他老淚縱橫禁不住對侄孫說道：侄孫韓湘啊，我知道你遠道而來陪伴我一路行程的心意，你就在南方瘴氣彌漫的地方好好地收拾你叔祖的尸骨吧，于我也算是一種慰藉了。大悲慟卻用平淡的話語說出來，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性，巨大的凄楚和滿腔的憤懣溢于詩歌的行距之間，“大氣磅礴，卷洪波于方寸，能產(chǎn)生感動人心的力量”。

韓愈在潮州擔(dān)任刺史僅僅八個月的時間，概括說來主要做了這樣的幾件事情：請教師，辦鄉(xiāng)校；計庸抵債，釋放奴隸；率領(lǐng)百姓，興修水利，排澇灌溉。千余年來，潮州形成了頗具個性特色的地域文化，到南宋時，潮州已是文化名城，有了“濱海鄒魯”的美譽，這不能不說是當(dāng)年韓愈的影響。

當(dāng)然，韓愈在潮州做的最有影響的一件事情是祭鱷魚。當(dāng)時潮州各地鱷魚為患甚烈，老百姓談之色變，當(dāng)?shù)厝擞置孕牛恢渡笠约乐?。韓愈上任后決心除掉鱷魚，為民造福。其決心之大，可見一斑。可是，韓愈是文人，做事情總喜歡帶點文人的色彩。那天，忙完了公務(wù)，喝完了茶水，他乘著轎子來到鱷魚出沒的惡溪邊，面對著滔滔的溪水，學(xué)著當(dāng)年諸葛亮七擒孟獲后班師途徑瀘水祭奠鬼神的樣子，神色莊嚴地宣讀了那篇流傳史冊的《祭鱷魚文》。他說，鱷魚啊，我韓愈是受天子之命來守衛(wèi)此土的，而你卻悍然在這里爭食民畜，“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彼搠{魚三日內(nèi)遠徙于海，三日不行五日，五日不行七日，再不行就是傲天子之命吏，“必盡殺乃止”！傳說數(shù)日之后惡溪盡涸，鱷魚西徙六十里，潮州從此再無鱷患。今天看來，也許有點滑稽，似乎帶有一種附會的色彩，而當(dāng)年的韓愈確是把這事當(dāng)作大事來辦理的，而且很嚴肅，于此，也可以看出韓愈的從政風(fēng)格。一個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能夠不自私，不利己，系民于心，系國于懷，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的了，更何況，自身處于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中不消沉，不頹廢，卻作出了令人可觀的建樹，足以讓后人對他敬之仰之，為他的精神，為他的熱血，而這些，也成為中國歷代知識分子高尚的道德追求，為官不說假話套話，不跑官買官，而是腳踏實地地為老百姓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權(quán)為民謀，事為民辦，這確是值得后人歌之詠之的。

公元1092年，潮州人為了紀念韓愈，又重修了韓公祠，請了當(dāng)時文壇巨匠蘇東坡寫了碑文，蘇子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給與韓愈高度的評價，他說：“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浩然而獨存者乎？”如此，韓公真的是“浩然而獨存者”。

藍關(guān)，是韓愈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也是一處令他黯然神傷的地方，憂郁而沉痛；它像一座豐碑，矗立在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的心野里。

2010年5月寫于板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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