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記戴舒暢先生的悲憫人生

1945年24歲的戴舒暢，任徐州私立大鵬中學教務主任。有位擅長周易的同事為其看相，他說：“你是羅漢相，主壽?！贝骶恍χ弥⑽串斦?。周圍的同事聽了都會心地笑了。“羅漢相”這三個字太傳神了。隆頂、方臉，凸額，深目，挺鼻，翹下巴，再配上1米80寬肩厚背的魁梧身材，活像廟里哪位羅漢的塑像。這位相士不但對戴君的形象評說傳神，而且“主壽”的預言也得到了驗證：2009年春戴君去世，享年八十八歲，正合“米壽”之數(shù)。相士之術神乎其神了。在這漫長的88年中，戴舒暢演繹了怎樣的波瀾跌宕、精彩的傳奇人生呢？

戴舒暢原名戴書暢，江蘇邳州戴圩村人。他的家庭是原邳州“莊、馬、竇、戴”“四大家族”之一的戴氏家族中的一支。廣有土地房產(chǎn)。他父親體弱多病，疏于經(jīng)營，家道中落。兄弟三人他居長。大弟戴舒蘭，原名戴書訓，是世界著名華裔詩人。1948年與二弟在本縣八義集讀初中，淮海戰(zhàn)役前夕隨學校遷往臺灣，后移民美國。二弟移居香港。他留在大陸，居家奉養(yǎng)老母。他的一生可用四個“多”來概括：多災多難、多姿多態(tài)。他是大地主家的長子，父親已去世，理所當然地劃他為“分子”。加之“歷史復雜”，又有海外關系，“原罪”所致，注定命運多舛。先是限制行動自由，外出須經(jīng)批準；繼之，被剝奪工作權利?！敖夥拧背跗冢蛉瞬艆T乏，當?shù)卣账麨樾W代課教師，“反右”時，盡管他一言未發(fā)，仍被清退回家，管制勞動。文革中被作為“牛鬼蛇神”朝夕批斗，不但被“觸及靈魂”，還被打斷了一條胳膊。他在《往事偶記》中這樣寫道：

“‘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時期，‘批斗會’無日無之，甚至一日數(shù)次。一天清晨，剛起床，我和妻同時被叫去批斗，直到吃早飯時才散，回到門前，對門張老大娘正在路口石碓上搗米，看見我倆長嘆一聲，滿臉同情地說道：‘你倆別活了！’我聽了真不知該說什么……”

眼看真要被整死，活不下去的情況下，他攜老母及妻子兒女舉家七口出逃，遠赴豫西、豫北，在黃河灘上漂泊乞食，達數(shù)年之久。其間，忍饑受凍、狗咬、人欺之苦況慘狀，難以備述，世情險惡，人間炎涼，飽嘗之矣。盡管遭此常人難忍之磨難，他仍然頑強不屈，堅持活下去。他后來在《往事偶記》中寫道：“我當時在極端險惡的情況下活下來，是有一種精神支持著我。”他要“冷眼觀螃蟹，看爾橫行到幾時”？他要在風雨如晦的長夜里諦聽雄雞啼鳴。

林彪叛逃事件發(fā)生之后，文革形勢有所降溫，此時戴君又舉家投靠在黑龍江青岡縣落戶的親戚，暫時在那里安了家。粉碎四人幫后，政治形勢大變。戴君由于有臺屬身份（全縣僅此一人），因而吃香，不但被安排在禎祥中學代課，還被“統(tǒng)戰(zhàn)”進了政協(xié)，不久又被“選”為人大代表。昔日階下囚，今為座上客；不久前還是“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文革用語），如今成了可供利用（對臺統(tǒng)戰(zhàn)）的香餑餑，真是冰火兩重天。后來邳縣政府又派人把他全家接回老家，安排他到政協(xié)當委員，到電大代課，目的也是利用他作對臺宣傳的工具。對戴舒暢來說，這時可算是“噩夢醒來是早晨”了。他不但不對共產(chǎn)黨記專政迫害之仇，反而為臺海統(tǒng)一，為地方公益，為教育事業(yè)，周旋于官方、民間，做了許許多多盡心盡力的工作。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知子莫若母，母親說他“天性善良，一見到壞人就失敗。”

知父莫若子，長子戴俊平說他“人家往家里扒錢，他是往外撒錢的人?！庇终f“他天生是個讀書人?！?/p>

知兄莫若弟，的大弟舒蘭為他題詩，說他是一一

憂心人一一（為大哥速寫）書訓2005。4

那人一半像顏回↓顏回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那人也居陋巷

卻在憂國憂民

那人一半像范仲淹↓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那人后天下之樂而不樂

卻又在憂心人類的生老病死

同時舒蘭又獻詞說；“您的成功在您的失敗上”。

真不愧是著名詩人，題詞意蘊深長，耐人尋味。

舒暢君以他異于常人的行事，詮釋著親人們的精確評價。

他是一個執(zhí)著的理想主義的愛國者。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當1938年日寇的鐵蹄踐踏到臺兒莊時，國難當頭，年僅17歲的戴舒暢毅然舍家別母，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導的八路軍隴海南進游擊支隊，當了一名文藝兵。雖然沒有直接參加正面對日作戰(zhàn)，卻參與組織民眾以豬肉、大米等物質赴前線慰勞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盡了一分愛國心。后來他隨部隊參加過幾次游擊戰(zhàn)斗。1939年，因患惡性痢疾，當時部隊缺醫(yī)少藥，無法醫(yī)治，部隊首長批準他回家治病。病愈后準備歸隊時，部隊已經(jīng)轉入洪澤湖隱蔽活動了。找不到部隊的他，家鄉(xiāng)已經(jīng)淪陷，不能在家存身，只好赴北平投靠族叔在北平上了兩年大學（日偽辦的）。這段脫離部隊、上日偽大學的經(jīng)歷成了他洗刷不掉的“歷史污點”。政府說他“歷史復雜”就是指此。愛國愿望成泡影，惹火燒身被專政。

新時期問題得到了澄清。戴舒暢愛國熱情不減，又從黑龍江回到家鄉(xiāng)。他之所以回來，因為青岡縣沒有在海外的人員，他在那里沒有用武之地?；剜l(xiāng)后，他主動聯(lián)系政協(xié)對臺辦，要求與臺灣、香港的親友取得聯(lián)系，與對臺辦的意圖不謀而合。通過電臺、電視臺訪談等形式，發(fā)表對海外親友的呼吁’激發(fā)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請他們來信或來大陸探親，從而促進內地與與港臺地區(qū)的三通。為了進一步推動兩岸三地文化交流，他積極參與籌劃了“三藍詩書畫展”（徐州袁成藍、香港藍海文、臺灣戴舒蘭），先在邳縣預展，接著在徐州、南京展出。1989年赴香港展出。并努力爭取赴臺展出未果。他還在家鄉(xiāng)成立“舒蘭詩歌研究會”，詩人臧克家題寫了會牌和題詞“詩以根土秀，月是故鄉(xiāng)明”為賀。

舒暢君除了積極參與（按他的話說）“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之外，還熱情從事地方公益事業(yè)一一

利用政府落實政策發(fā)還他的房產(chǎn)、大弟舒蘭捐獻的圖書，開辦“戴圩村私人圖書館”。

騰出主房（樓瓦房），自己住偏房（草房），開辦私立高中和高三復讀班。

去信游說臺灣鄉(xiāng)親，為家鄉(xiāng)學子勸捐，成立獎學基金，資助那些學習成績好而家境困難的學生，幫助他們成材。

他為家鄉(xiāng)文化、教育等公益事業(yè)的努力均以失敗告終（驗證了大弟的題詞）。圖書館，因借書人有借無還，兼有偸拿者，圖書所剩無幾，只好把剩余圖書無償捐贈縣圖書館，而私人圖書館只好關門大吉。私立高中班和復讀班，也因被公辦學校擠兌，生源不足，也只得宣告解散。獎學金，捐助來源減少，入不敷出，也在發(fā)放完最后一筆助學金后，遺憾地宣布停辦。

為了操辦以上幾件公益事，戴舒暢除了費心勞力外，還貼了不少錢，印證了大兒子“往外撒錢”之說。而他的義舉確實不合時宜，鄉(xiāng)民們信奉的是“無利不早起”，竟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他戴舒暢辦這些事，不是圖利就是圖名，或者名利雙收。不然，他干嘛那么熱心？莫非他得了失心瘋？嗚呼！當今之世，做好人難矣哉！對鄉(xiāng)民的曲解戴君并沒有放在心上，他以坦蕩的胸懷恝然置之。他堅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能因為聽見螻蛄叫就不種莊稼了。最讓他受不了的是村鄉(xiāng)、縣各級干部那官僚主義的嘴臉和不見好處不辦事的惡劣作風，而他是不屑于行賄送禮的。他的辦學失敗，就緣于官員們的不作為、不支持。這又印證了母親的話“一遇見壞人就失敗”。

戴舒暢的善良、豁達不僅令我佩服，就連對他的做法不以為然，說他“迂傻”的人也不得不稱贊他是一個“熱心腸的好人”。更令我折服的是他的好學與睿思。他一生讀書不輟，在農(nóng)村艱苦的體力勞動之余，在乞討的顛沛流離中，也想盡辦法找書讀。晚年患白內障，在手術之前幾乎失明的情況下，仍堅持苦讀。大兒子為他拍了一張題為“讀書人”的照片，并題詞，十分傳神地定格他苦讀的瞬間（可惜我不會傳照片）：

“戴著老花鏡↓又拿著放大鏡↓再坐到屋門口↓是否真的能看清↓已讀了八十幾個春夏秋冬↓在知識的天地里↓真的沒有年老年輕……”

戴舒暢不是一般的讀書，而是邊讀邊思考，聯(lián)系歷史，聯(lián)系現(xiàn)實，多問幾個為什么。他主張“多思善疑”，要從無疑處設疑，用自己的見解來解疑。他讀書時，邊寫批注、作摘錄，邊記心得。他整理的讀書札記印了好幾本《文抄公》現(xiàn)摘錄數(shù)則如下，可窺一斑而知全豹：

1最高的幸福習慣了也要看輕，人們會逃開太陽跑去擁抱“冰凌”。。。

一一歌德《浮士德》

“冰凌”已被一些人當做新的太陽了。

2、偏見比無知更危險一一諺語

“言者不知”不一定錯，因為對和錯還各居一半。“言者非其所知”一一曲解，那就肯定錯了。

3黃金呀！閃爍的寶貴的黃金！有了你，黑的會變成白的，丒的會變成美的，錯的會變成對的，賤的會變成貴的……一一莎士比亞《雅典。泰門》

這是經(jīng)過“金錢萬能”時代的人的話。經(jīng)歷過“權勢無限”時代的人不禁說：權勢啊！這鐵與血的合成物，你是真理的化身，你可以和一切劃上等號，你能指鹿為馬，你能把黑夜說成白天。真和假、美和丑，在你面前失去了標準。順你者昌，逆你者死。你這個向世界撒播死亡的瘟神！你這個為冒險者追逐的妖娼！

由以上讀書批注來看，戴君是真正的讀書人。會讀書的人能夠舉一反三，化解知識，為我所用。不會讀書的人囫圇吞棗，生吞活剝，至多成為“書笥”或“掉書袋”。戴君邊讀邊寫，著述頗豐?？上У氖俏母锴皩懙臇|西，在文革中因怕被造反派抄家搜去，自己忍痛付之一炬。僅晚年所寫作品就有《文抄公》1/2集、《敝帚集》、《往事偶記》、《心聲》等多部。

舒暢君孜孜矻矻地手不釋卷，他視讀書為生命，他從讀書中求知、敦品，探尋真理，享受讀書的過程，從而淡化現(xiàn)實生活的痛苦。他絕不曾為其他功利而讀書。

舒暢君另一讓人敬佩之處，是他身居逆境而能談定處之。他以大地主的身份被管制勞動20年，土地房產(chǎn)全部被充公，只給他家留下幾畝薄田和兩間破草房，全家七口人擠住其間，其窘可想而知。他的老同學孟抒這樣形容他家的慘象：“是真正的家徒四壁，環(huán)堵蕭然，清初著名詩人黃仲則的詩句‘四兩棉花裝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鍋’用來作他一家貧困生活的寫照是十分恰當?shù)?。唯一能說明他們是知識分子家庭的是在煙熏火燎土坯墻上掛著一副看不清顏色的破舊對聯(lián)，是摘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自序》中的兩句話：‘經(jīng)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再就是家里還放著幾本破書?！贝髦还苤品肿拥恼未竺弊樱谌绱藰O端貧困中度日，真是“人不堪其憂”，他不但忍受住了常人所不堪的憂，還能活出“藝術”來：他把破屋前面的一小塊瓦礫地，清理、開墾成菜園、花圃，在一塊大石頭上鐫刻“半園”二字；并額其破草房曰“寄廬”。在如此嚴酷環(huán)境，有如此“風雅”之舉，幾人能及？

在“摘帽”之后的歲月里，戴舒暢忙國事（搞對臺統(tǒng)戰(zhàn)、文化交流），忙公益，就是不謀自身利益。政府一直沒有給他安排正式工作，在電大也只是代課，他也不去申請轉正。退休了，連養(yǎng)老金也領不到。一二十年白忙活了。政府見他已沒有利用價值，便對他的死活不管不問。他的生活全靠大弟舒蘭接濟，晚年的日子拮據(jù)而又寂寞。此時的戴舒暢，仍堅持讀書、寫作。他在《雜感二》中寫道：

“我是一個不以個人遭遇看是非的人，覺得能夠也應該還世間以公道。若不為生活于其間的這段歷史記下點什么，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子孫后代。2006年春節(jié)，時年八十五歲?！?/p>

他的“夫子自道”，再次印證了大弟對他的評論“后天之樂而不樂，卻又在憂心人類的生老病死?！?/p>

戴舒暢的一生窮困潦倒，沒有幸福，沒有快樂。依照傳統(tǒng)的人生標準，他是失敗者。他的失敗在于高估了個人的能量和作用，他自覺地用古代“士”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以天下為己任。殊不知時代已變，今非昔比。他是匍匐、掙扎在社會最底層，根本沒有做“士”的資格和地位，國家興亡的重任，不會落在他的肩上，他是“塞上長城空自許”，一廂情愿地憂心天下，使自己終生不樂，而且無補于國計民生。所以說他是失敗者。他的失敗還在于他分不清政權與國家的界限，他認為為政府分憂（如對臺統(tǒng)戰(zhàn)）就是為國效忠，所以他不計前嫌，心甘情愿地做任人擺布的卒子，一旦失去利用價值，被人家棄如敝屣，他至死不悟，還認為盡了自己一份愛國的義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大書的一筆。豈不悲哉！

然而，“梅花香自苦寒來”，正是“苦寒”醞釀了梅花的清芬；正是苦難成就了戴舒暢“后天下之樂而不樂”的大悲憫情懷。他不謀私利，不計個人恩怨，“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以自己的作為實踐了林則徐的上述名言。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站直了的大寫的人。就此而論，他又是成功者。他的成功在他的失敗上。乃弟的題詞精準地概括了他的悲憫人生。只有佛陀能做到的，他也做到了。這難道與他的羅漢相有關？

一年前，戴君永遠離開了給他苦難而又使他縈懷的塵世。他是真正的讀書人，他的去世使人間失去了一顆讀書種子，使我失去了一位評世論道的摯友。塵緣雖盡，思念無涯！僅發(fā)此文，以資悼念。舒暢君，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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