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一鄉(xiāng)風，五里不同俗。我們那地方，稱呼長輩和一般的地方有些不同，姑姑我們喊爹。

幺爹家住在一面山坡的山腰，姑爺姓史。屋后是長長的山坡，屋前是一磴磴坡田。屋的右下角，就是塌鼻子伯娘的家，相隔頂多十來丈遠。

塌鼻子伯娘姓雷，成分不好，娘家是地主。按行輩，我要喊她表嬸。史家表伯過頭不高，短粗短粗的，有一個很好玩的諢名，叫“草鞋爬”。那是生活在水中的一種黑色的有殼的蟲子，腳很多，毛茸茸的，游動起來，笨拙滑稽，非?？尚?。

第一次到塌鼻子伯娘家，是看幻燈片。她家屋寬，沒有孩子，收拾得又干凈，舍得茶水，隊里開個什么會， 商量個什么事，常常就選在她家。本來我是不敢去的，我不聽話時，娘便嚇唬我，說要把我送給塌鼻子伯娘。但是，我又經(jīng)不住幻燈的誘惑，況且有幺爹一路，我的膽便壯了起來?；脽舨缓每矗芎猛?。點燃的煤氣燈，光芒四射，雪亮雪亮的，刺得人張不開眼。用一個木匣兜頭把煤氣燈罩上，四散的光亮被收束成一束，像無數(shù)的發(fā)亮的蟲子攪和在一起，旋轉(zhuǎn)著，舞動著，投射在貼在墻上的白紙上。有人在木匣里塞進畫著畫兒的小紙片，墻上白紙上就映了出來。識字的人，就用木棍指著講，這是怎么回事，那又是怎么回事?？吹娜?，有的點頭，有的搖頭，有時也引起小聲的議論。什么內(nèi)容，我現(xiàn)在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

塌鼻子伯娘樣子的確嚇人，沒有鼻子，扁平的臉上只剩下兩個朝天的橢圓的鼻孔，像鬼一樣陰森。說起話來，翁聲翁氣。我問過幺爹，她說是小來吃了映山紅的，映山紅里有蟲子，鉆進了鼻孔里，就把鼻子鉆塌了。小時侯，我特別的好吃，娘常常罵我是餓牢里放出來的。我喜歡吃映山紅。映山紅的嬌嫩的花瓣，汁液多，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幺爹不準我吃，但我總是偷著吃。逼急了，我便鬧著要回家，她拿我是毫無辦法。幺爹自己沒有子女，抱養(yǎng)的表哥當兵在外，后家人戶只有我是男孩子，又最小，自然把我當個寶，真是抱在懷里怕冷著了，含在嘴里又怕融化了，不知怎么疼愛才好。

塌鼻子伯娘喜歡小孩子，她本來有個親侄子，但住得比較遠，又和弟媳婦妯娌關(guān)系不是很好，因此侄子和她并不十分親近。由于和幺爹坡上坎下的，人戶又不多，兩家倒是很和睦。我雖然淘氣，但很乖巧，只要有好吃的，一張小油嘴就像抹了蜜似的，塌鼻子伯娘就更加喜歡我。只要聽說我一去，就想方設(shè)法要弄些好吃的送來。我本來是很怕見到她那張沒有鼻子的臉的，但她的那些好吃的實在誘惑人，只好勉為其難。有了好吃的，吃得多了，漸漸就覺得那臉也并不那么可怕，雷伯娘前雷伯娘后喊得能撿起來，她便越發(fā)的喜歡，逢人便夸我乖巧懂事，好吃的就給我準備得更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自己沒有孩子的人，往往對孩子有一種格外的親愛，幺爹如此，塌鼻子伯娘也如此。一遇見喜歡的孩子，自自然然地便露出天然的母性，常常便忘了孩子是別人家的。

一次，我不慎摔倒，沙子硌破了皮，姑爺恰巧不在家，幺爹和塌鼻子伯娘急得團團亂轉(zhuǎn)。裹了小腳的幺爹硬是和塌鼻子伯娘，輪換著背著我急走十幾里路，趕到合作醫(yī)療社，清洗包扎，還生怕我娘責怪。娘知道后，輕松地說，細娃兒跌破了皮還肯長些，別太慣了孩子。幺爹和塌鼻子伯娘這才松了口氣。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慮，父親竟然要不足四歲的我跟大伯父去讀書。老實說，我是不喜歡大伯父的。他樣子很兇，對我們不假辭色，動不動就瞪眼，大聲呵斥。這件事，娘也贊成。想去想來，只有最護我的幺爹出面才能阻止，我便偷偷地到幺爹家去避難。聽了我哽哽咽咽的哭訴，幺爹和姑爺滿口答應替我說情，我才破涕為笑。我高興得太早了，父親居然聞訊而至，要把我捉拿歸案。他意志堅定，無論幺爹怎樣哭鬧，罵他心狠，連大伯父也捎帶上，他也無動于衷。塌鼻子伯娘見勸說無濟于事，嘆了口氣，抹著眼淚反過來安慰我，說讀書好，讀了書才會有出息。許諾只要我跟大伯好好上學，就給我存好多好多好吃的。誰知，這一上學，竟是和塌鼻子伯娘的永別。

塌鼻子伯娘是上吊死的。起因是他的侄子跑到她家里玩，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吃早飯時，她讓這孩子嘗了點酒。吃完飯，塌鼻子伯娘便和表伯到生產(chǎn)隊上工去了。這孩子便留在她家看屋?；蛟S是出于好奇，趁他們上工后，找到剩下的約七八兩酒，全給喝了。中午收工回來，發(fā)現(xiàn)這孩子已醉得不省人事，便趕忙往醫(yī)院送。一到醫(yī)院，沒來得及搶救就斷氣了。兄弟弟媳不依，硬咬著是她使陰險害死的，邀約了一般人，把她打得死去活來，然后，把她給五花大綁了，喂屎，灌尿，百般地折磨她。末了，讓她披麻戴孝。這孩子下葬后，她越想越想不開，便上吊了。

這件事，在那時轟動四鄉(xiāng)八里。有人挖出她的地主出身，上綱上線，作為階級報復的典型到處宣講，說她是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丑惡的毒蛇、魔鬼。一想到她曾對我那么好，原來是包藏禍心，我就感到后怕，更感到慶幸。好些年，我一見到地主、富農(nóng)，無論他們怎樣表現(xiàn)善意，我都情不自禁地生出莫名的恐懼和仇恨。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要不是爺爺奶奶過世得早，大伯父、二伯父把家給敗了，我也會是地主的后代。

有一天，和老家的來人拉家常，說到一個人，提起塌鼻子伯娘，兒時的往事便放電影一樣在我眼前一一閃現(xiàn)。幺爹，姑爺，塌鼻子伯娘……我的內(nèi)心便涌起一種異樣的溫馨，而后，是長長的深刻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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