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哥
幺哥是瞎子二伯娘生的。二伯突然暴死后,二伯娘孤兒寡母,倍受欺凌,爺爺奶奶好不容易掙下的一份家業(yè),眼睜睜地被人占的占,搶的搶,轉(zhuǎn)眼間就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這時候,自稱二伯的結(jié)拜兄弟的幺哥的父親,打著照顧伯娘孤兒寡母的幌子,就不明不白地住了進(jìn)來,一來居然就不走了,終于鳩占鵲巢,成了我的二伯父。
幺哥隨他父親姓梁。幺哥一生下來,一只眼就壞了。他像一株長在瘦田里的包谷,拖了奶苗又遭了蟲害,到了季節(jié),怏怏地抽芽,拔節(jié),結(jié)出癟癟的穗子。先天的殘疾,單薄的身子,又懶懶散散,沒有多少陽氣,整個人看起來便是那么蔫蔫糊糊的一坨。
幺哥比我大十來歲。我和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按行輩我應(yīng)該叫他幺哥。他們家占了我們老屋的正屋,父親成家后,則要回了一溜朝西的廂房。關(guān)起門來,仍然是一家人。小時候,我聽父親隱約地講過,為房子的事,他跟著姓梁的伯父與人打過一場很有名的官司。那人姓張,是當(dāng)?shù)仡H有聲望的人,不知我家的房契怎么落到了他的手上。那時,父親大約十來歲,或許更小一點(diǎn)。因為爺爺奶奶過世早,他的真實年齡就變得十分模糊。姓梁的伯父帶著他和三四歲的大哥(大哥是我二伯父親生的),一狀告到到縣衙門里,竟然把官司打贏了,體體面面地要回了房子。那姓張的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坐了班房,最后病死在牢房中,我們一家終于出了一口惡氣。父親的話言話語中,認(rèn)為在房子的問題上,姓梁的伯父是有功的,梁家伯父占了正屋是他應(yīng)得的。因而,在心理上,他也就認(rèn)同了這位來歷不明的伯父。父親曾經(jīng)感嘆說,國民黨的衙門其實也是為民做主伸張正義的,并不是人們所說的那樣黑暗、腐敗。這話,雖然真實,在當(dāng)時卻很反動。
小時侯,我常跟著幺哥放牛。幺哥放養(yǎng)的是一頭黃牯牛,我喂養(yǎng)的是一頭黑牯牛。雞叫幾遍了,幺哥總是要在瞎眼的伯娘再三的催促、叱罵下,才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磨磨蹭蹭,喃喃嘟嘟地把牛牽出來,老使我等得不耐煩。放牛,通常附帶要割草,或砍柴。幺哥做事慢慢吞吞,一點(diǎn)也不利索,叫人看了干著急。他的那頭牛也很有意思,平時溫溫順順,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受到我的牛的挑釁,總是急急的避開,但往往逞我的牛不注意,猛地在后面進(jìn)行偷襲。有好幾次,把我的黑牛擠下了坎。因此,我討厭幺哥放養(yǎng)的那頭黃牯牛。
我不大瞧得起幺哥。稍大些的時候,我就不愿和他一起放牛了。真正讓我痛恨他的,是他不該貪小便宜,偷偷地拿了我的五元錢。這五元錢,是我在幺姨家跟著表哥挑了八九天石頭掙的。大暑天的,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頂著烈日,冒著酷暑,把河里的石頭一個個搬到幾十米外的車路上,堆成方形,一立方石頭才賣得三元錢,真不容易。幺哥那時已是二十好幾的人了,那晚他家有客,他在我家借宿,和我同睡。我讓他看過我的五元錢。嶄新的一張票子,摩挲起來窸窣作響,異常的舒服。我長到這么大以來,從來沒有擁有過這樣多的錢,況且是自己用艱辛的勞動換來的,自然寶貝得不得了。錢,成了我的驕傲,也成了我的心思。有事無事時總愛拿出來欣賞,炫耀。平時,我都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貼身衣服的口袋里。睡前,我摸過,還在,我才放心地入睡。第二天醒來,就不翼而飛了,鐵定是幺哥拿了。我找他理論,他一推三不知,老死不認(rèn)帳。這事被我父親知道了,他不僅不幫我,反而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他既心疼錢,又怪我不聽他的話。他曾要我把錢交給他保管,我認(rèn)為錢是我自己掙的,拼死拼活地不干。丟了錢,又挨打,那個氣啊真是沒法說。從此,我恨死了幺哥,見到他再也沒有好臉色。他也似乎怕看到我,總是盡量地避開我。實在避不開,就誠惶誠恐地垂著頭,像那些做錯了事而不敢面對老師的小學(xué)生一般。
我對幺哥消氣,是幺哥上門去的時候。我們那地方,把入贅叫作上門或倒插門。幺嫂的家在壩子里,家大,有好幾弟兄。房子好得像干部家,一連三大間,墻面都刷得白花花的。屋里更不用說,亮沙沙的。幺嫂的人模樣也好,只有一樣,有病。那病叫母豬瘋,一發(fā)病,就咚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死了一般。稍稍正常的人,條件再好,多半也是不會去倒插門活受罪的。幺哥自身就這條件,找到個女人就燒高香了,哪里還敢挑三揀四。幺哥上門,要人送,我本是不愿去的,瞎眼的伯娘再三懇求,娘也在旁邊幫腔,我才極不情愿地答應(yīng)。幺哥出門時,哭了,一步一回頭,哭得很傷心,惹得我的鼻子也酸酸的。那一刻,我便從心底原諒了幺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幺哥結(jié)婚后,幺嫂的家人,幫他們在公路邊蓋了一間小屋,大約兩間。那門開得很特別,側(cè)門,沒有大門。屋前就是公路,門卻沒有對著公路。不久,幺哥便喜添貴子,是個丫頭。幺嫂產(chǎn)后,那病更重了。一次病發(fā)了,搶救不及時,便過世了。幺哥就更加可憐,娘家爹媽都過世了,妻家又靠不著,兩邊都靠不上,只有單打鼓自劃船。拖著個孩子,既要當(dāng)?shù)?,又要?dāng)媽,我不知道他日子是怎么樣熬出來的。年紀(jì)輕輕背就駝了,蓬頭垢面,人就更加顯得老相,萎靡,和要飯的差不多。
我外出讀書后,回家要從幺哥的門前經(jīng)過。世道一變,大家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壩子里的房子如雨后春筍,更是一天一個樣,但幺哥的小屋卻猶如沒落的遺址,越發(fā)的頹敗,越發(fā)的難看。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中,顯得異常的刺目,如一件新衣上綴著一塊陳舊的補(bǔ)丁,反差太強(qiáng)烈了。有意思的是,不知是幺哥不愿見著我,還是碰巧每次他都不在家,反正一次也沒見著。
聽人說,幺哥活得滋潤,還和他的女鄰居好上了,我不大相信。那女的我見過,長得高高大大,周周正正。男的是個工人,在外地工作。但人世間,有許多事是不好說的,沒人能想得到。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又是鄰居,常喊他下下力,幫幫手,總是有的。
幺哥的女孩漸漸地大了,出落得標(biāo)標(biāo)致致,讀書卻不行。女大心大,屋里就歇不住,后來連書也不讀了,五岳四山的跑。幺哥很揪心,但毫無辦法。有人出主意,說有個事做,就收心了,幺哥就托人聯(lián)系,到城里給人做保姆。保姆做了一陣子,這女孩就失蹤了。幺哥到處找,瘋了似的,不幾天頭發(fā)就白了大半,走路都是踉踉蹌蹌,醉酒一樣。最后,只好絕望地到派出所報案。
女孩果然被人拐賣了,賣到了河北。誰知這女孩因禍得福,丈夫年紀(jì)雖然大得不相稱,可以做爹,但家道富裕,知冷知熱,心腸好。有了孩子后,兩口子把幺哥也接去享福去了。有打工的人回來說,見過幺哥。現(xiàn)在,幺哥沾孩子的光,苦日子熬出了頭,當(dāng)起了太爺,終于活出了個人樣。不知是真是假,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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