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是我孩提時最快樂的日子，那簡直就是我們鄉(xiāng)下孩子的兒童節(jié)。

老家的風(fēng)俗，特別看重婚喪嫁娶，再窮的人家也會認(rèn)真對待，哪怕是拉錢負(fù)債，也在所不惜，都要大辦特辦一番。因為無論是婚嫁，還是歿喪，人生都只有這一次，該隆重，也該奢侈。不管紅事還是白事，去慶賀去吊唁，我們通通稱之為“吃酒”。

山區(qū)的農(nóng)民，特別的厚道。遇到婚喪嫁娶這樣的事，無論平日關(guān)系好還是關(guān)系壞，都要盡其所能湊份子。那時大家都不寬裕，沒有什么現(xiàn)金，一般是捎上十來斤糧食。大米金貴，因此，糧食多為包谷籽。

如果是紅事，又是親戚，往往要敲鑼打鼓地送“匾”，辦“挑子”。“匾”，就是一種長方形的玻璃鏡面，是到供銷社買的，披一塊兩頭打著結(jié)的紅布，將份子錢和湊份子的人的名單，貼在鏡面上。票子最大的票值為十元，也有一元、二元和五元的。印象里，五元的居多。花花綠綠，風(fēng)一吹，嘩嘩啦啦地響，很風(fēng)光?！疤糇印笔潜仨毜?。“挑子”是一擔(dān)小籮筐，籮筐里一頭裝上幾十斤糧食，一頭放幾十斤面條。籮筐上面支著篩子，篩子里裝葵花、花生或豆皮。不同的紅事，籮筐里、篩子里所盛放的東西，也有所區(qū)別。如果是生了小孩“大喜”，籮筐的一頭一定要盛放一缽醪糟。姥姥家，還得掛上一只豬蹄。如果是婚嫁，闊氣一點的，送紅色被面、床單，折疊整齊，平放在篩子上面。挑子一般由年輕力壯的男性擔(dān)著，十幾二十人走成一路。充滿活力的步子，踩著鑼聲鼓點的節(jié)奏，擔(dān)子不重，扁擔(dān)忽悠忽悠地閃，就像舞蹈。這樣的隊伍一出現(xiàn)，一定會引來無數(shù)人圍觀，加入，隊伍像滾雪球一樣，越變越大，越拉越長，浩浩蕩蕩，成為鄉(xiāng)村一道迷人的風(fēng)景。

遇到白事，又是另外一番隆重。老父老母去世，女兒女婿一般要請鑼鼓。花圈，祭幛，這是必須的。家道好的，還要送一頭百來斤的活豬，稱為“祭豬”。祭幛，有的用的是白布，有的用的是五彩繽紛的背面。這時候，人越多，場面越大，越熱鬧，“吃酒”的人就越有面子。鑼鼓震天的響，爆竹滿天的飛，祭幛隨風(fēng)的飄……天地都為之色變。

一聽到爆竹或鑼鼓響，我的心就隨之飛出家門，靈魂脫殼。我知道，爹或者娘，一定會帶我去“吃酒”的。老家鄉(xiāng)下，有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家有事百家?guī)?。家里再忙，都必須有一老一少前去湊熱鬧。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小孩，不帶我?guī)дl呢？也有整家整家十幾口人都去的，混飯吃，往往被大家瞧不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上了“人情”后，就等著“開席”。第一次開席的時間，一般安排在擦黑的時候。到處都是人，都是歡聲笑語。有忙活的，有三五一起下棋打牌的，有張家長李家短湊在一起聊天的。小孩子都是人來瘋，嘰嘰喳喳，你追我趕，跑來跑去。

開席前，最受主家重視的是鑼鼓席，相當(dāng)于貴賓。兩三張方桌一拼湊，鑼鼓臺子就搭起來了，鑼鼓師傅依次而坐，吹的吹，敲的敲，打的打，那氣氛就有了。席上，往往放有葵花、花生、糕點水果之類。

在我們那個家族中，我是我那一輩的老幺，行輩高。再加上父親在當(dāng)?shù)啬苷f會道，很多人家大務(wù)小事都請他支家發(fā)算，因此，不少人對我另眼相看，我跟著討了不少便宜。我就常蹭到鑼鼓席上，不僅不會被轟，還會享受特殊待遇，這是其他小孩兒最眼熱的。我到鑼鼓席上，一來是為了看吹嗩吶的，我很喜歡嗩吶那略帶憂傷的聲音，更主要的還是去蹭吃的。我和那些鑼鼓師傅都很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們除了少數(shù)幾個和我平輩，大多要算我的晚輩。他們對我去干什么當(dāng)然心知肚明，有時為了掩人耳目，也讓我敲敲“馬鑼”，即一面小小的鑼。我對音樂，多少有些天賦，雖然沒有正經(jīng)學(xué)過鑼鼓，但聽過幾次之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完全算是濫竽充數(shù)。

“開席”了，第一排席，是專席，一般是主家的至親才有資格坐?；榧拗?，兒女親家，后家，姥姥家，事先就被請到了席上，他們當(dāng)然也當(dāng)仁不讓。這是禮數(shù)，沒人去破壞。第一排席過后，就開始搶席了。我們小孩靈活，早早地就占牢了座位。沒有占到座位的，只好怏怏地退下去，等候下一排席。

桌上自然離不開酒，是白酒，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包谷酒供應(yīng)緊張，就只好喝苕酒，而我們小孩子對酒一點都不感興趣，眼睛只是緊緊盯著菜。

通常情況下，是先添飯，然后再上菜。飯一般是包谷飯，家道好一點的，在包谷面中摻上大米，我們叫“蓑衣飯”?；哪昊脑拢瑒t在包谷面里摻上一些蘿卜丁、土豆丁或者是紅苕丁。第一道菜，是胡蘿卜絲炒豆芽，上面浮幾片煎炸過的豆腐皮子?！半x了胡蘿卜整不成酒”，這句俗語，大概就是這樣來的。翡翠般的豆芽，紅寶石一樣的胡蘿卜絲，金箔一樣的豆腐皮子，單就色彩而言，都會讓人食欲大動，按捺不住。

那時時興十大碗或十大盤，也就是葷素、熱涼菜肴加起來要湊足十碗，大約是取“十全十美”之意。“吃酒”也被戲謔為“吃十大碗”或“吃大盤子”。除了豆芽，素菜大抵有涼拌海帶絲，水煮白豆腐，炒魔芋豆腐，水煮果子，菠菜湯；半葷半素的有糯米蒸豬肚，酥肉；再就是暈菜了，兩碗蒸扣肉。

如果席上坐著長輩或者年紀(jì)大的人，先要請他坐上席，他動過了筷子，大家才開始下箸。凡是有肉的菜，都是我的至愛。但是，每次都只能吃飽飯，卻不能吃好肉，只能勉強過過饞癮。

我大抵不是食草動物投生。我打小就特別偏愛肉食，就像莫言筆下那個愛吃肉的小孩一樣。直到現(xiàn)在，明知道多吃肉有害，就是喜歡吃肉，忌不住嘴。一頓不吃，心里就發(fā)慌。

為吃肉，還挨過娘一次狠揍。那一次，家里好長時間沒有弄肉吃了，按《水滸傳》里的那些英雄人物的說法，是“嘴里淡出個鳥”來了。吃酒坐席，聞到肉香，我早已饞涎欲滴。

見到打盤的端上扣肉，我再也按捺不住，筷子不聽使喚地伸向了肉碗。那樣子，就像我看到的其他小孩一樣，見到肉，像撲食的餓狼。按娘的罵法，“像是餓牢里放出來的”。我感到背脊發(fā)涼，我知道一定是娘憤怒的眼。但肉，不是一塊，而是好幾塊，被送進(jìn)了嘴里，滑進(jìn)了胃里。我知道大錯已經(jīng)鑄成，一切都晚了。席上的肉，是按人頭記片的，一碗不多不少，就八片。我聽到娘在向同席的人難堪地道歉。我不敢看娘，她發(fā)怒的眼神，一定會像利劍一樣，能割傷人。我低著頭，作賊似的幾口扒完飯就跑開了。

回到家里，娘端來一條板凳，嚴(yán)厲地讓我趴上去，扒下褲子。她因氣憤而渾身發(fā)抖，那塊新修的篾片，耀武揚威地晃動著。我怕娘，是真怕，雖然她并不經(jīng)常揍我。如果挨揍可以讓我選擇的話，我寧愿挨爹的揍。爹雖然粗暴、簡單，但巴掌落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他從不計較。三兩巴掌就完事了，也不講求質(zhì)量，像那種只會做粗活的莊稼把式。娘則不同，娘揍人像在做細(xì)活，做針線，做藝術(shù)。揮上幾篾片，要停頓一下，呵斥幾句，詢問幾句，然后接著揮舞篾片。舊痛還未消失，新痛又開始，那痛感像波浪洶涌。直到她覺得我認(rèn)錯是誠心誠意的，達(dá)到了揍人的目的，她才會住手。那一次，好幾天，我屁股都不敢沾板凳。

娘揍我，是因為我在席上不但不懂禮貌，而且貪婪。她說，一個人連嘴都管不住，就更管不住心了。管不住心，就會和畜生一樣，眼里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結(jié)果就會害人害己?，F(xiàn)在想來，娘的話，真是高瞻遠(yuǎn)矚，直指人性本質(zhì)，智慧而練達(dá)，很有哲學(xué)意味。人，往往就毀在原始的欲望上。

自那以后，我對肉雖然一如既往地充滿渴望，一看到肉就激動得戰(zhàn)栗，神采飛揚，但我懂得了克制，該吃的肉就吃，有節(jié)制地吃，絕不吃著碗里看到鍋里，更不會只自己吃肉卻讓別人啃骨頭喝湯?！凹核挥鹗┯谌恕?，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現(xiàn)在，我還是喜歡吃肉，偏愛肉食，依戀肉食，但母親的教訓(xùn)卻深深烙印在我腦海里。我知道怎樣管住自己的嘴，也知道怎樣管住自己的心。我可以驕傲地宣告，我過去是人，現(xiàn)在是人，將來還是人。

“吃酒”，一般是主家招待客人兩頓飯，殷實一點的人家，下半夜還要辦宵夜，主食是豆皮、面條一類，只有“大喜”時是醪糟。盤子全換成碟子，八個，象征性地裝上點糕點、鹵菜。誰先坐席，誰坐上席，程序都是固定的。這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瘋夠了，玩累了，困勁也就隨之上來了，“吃酒”的興味就所剩無幾。通常情況下，如果不是隔個十里八里，一般都是回家過夜。

天亮以后，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大家都會不請自到。這一頓早飯，通常都比較豐盛。這頓飯吃完，酒也就算整完了?？腿岁懤m(xù)回家，幫忙的送還借來的東西。其他的人，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日子又恢復(fù)到平淡的常態(tài)。而我們孩子，則興猶未已，急切地盼望著下一次“吃酒”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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