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蓋西部文學作品】白云，輕輕飄在遙遠的天邊
白云，輕輕飄在遙遠的天邊
孟克杭蓋
潔白的云朵的家在天上。
草原上流淌的小河知道，遠方的山巒知道，奔馳的駿馬知道，當然在草原上長大的孩子也會知道。
可，我的天在哪里？
我的天，我頭頂?shù)哪瞧L生的天，那是我的外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
我是有外婆的人。
記憶中的外婆，永遠是那么的親切、慈祥、勤勞和羸弱。可，那瘦小的肩膀上承擔的故事，一些貌似強壯的男人扛不起來；那深陷的皺紋里隱藏的秘密，我花了足足五十年，才讀懂了。可讀懂的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也許，有人會對我的陳述表示不解，甚至不屑一顧。斥責曰：神經(jīng)病。他們會反問：人世間，誰能沒有外婆？是呀，誰能沒有外婆？
可我說：五十年前，在外婆身邊發(fā)生的故事，我會當成昨天才剛剛過去的事情，仍然歷歷在目，清晰的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歲月流淌了五十年漫長的時光，我仍然能很清楚的陳述出來，你能么？你的外婆能讓你記住多少？
傳說，我的外婆一生養(yǎng)育了四個孩子（我對漢語的使用和駕馭是嫻熟的，在眾多的詞匯里選擇出“傳說”一詞，自有他的道理）。這個傳說的重要中間傳遞者是我的母親，她在傳說自己哥哥的事情。
用“傳說”一詞的根據(jù)是：我的母親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這位極具傳說色彩的哥哥。外婆的孩子中，年齡最大的就是母親傳說中的她的哥哥，其次是她的大姐、二姐和她自己。母親對自己的哥哥的印象，完全來自外婆和她的姐姐們的口述。
我的外爺辭世很早，大抵是在母親三歲的時光。
塞外的游牧之地，是個只尊重強者的另一種世俗世界。孤兒寡母的生存是極艱難的事情，遭強盜的搶掠，歹人的欺負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外爺辭世之后，他的財產(chǎn)就被一些貪婪的人緊緊盯上。
據(jù)說：我的那個傳說中舅舅，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孩子，竟然手持利刃，手刃了四個強橫的歹人。然后，從容不迫的逃亡于荒遠絕漠，從此便了無蹤跡、沒了音信。
一個少年能手刃幾個強壯的漢子，這在農(nóng)耕民的生活區(qū)域是不可思議的。是呀，一個少年，怎么能夠手刃得掉一個強漢？那一定是傳說，可我告訴你：在游牧地區(qū)，人和羊羔的生命一樣脆弱。只要你知道：手刃一個強壯的男人和宰掉一只羊羔沒多大區(qū)別。
手刃了強徒的少年，就成了那片牧場聞名的巴圖魯。
往后的日子，再沒人膽敢上門尋仇。那杳無蹤跡的少年，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他到底是做了絕漠之地的游俠？還是繼續(xù)在自己家門口的不遠處游蕩，卻無人知曉了。
有人曾說這個傳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民國的1931年的某月某日，而真實時間大概是1943年左右。
連續(xù)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外婆，帶著三個尚未成年的幼小女兒，離開了丈夫的家鄉(xiāng)，回到了自己的娘家。棲身于自己的故土，再沒向外面的世界跨出過一步。
外婆的故鄉(xiāng)是個遠近聞名的大村鎮(zhèn)，鎮(zhèn)上生活著上萬居民。她的家族亦是大門大戶，擁有者大片的牧場和土地，這是個足夠容納下她們母女的家族。
我的母輩們：從此，開始在自己的外家長大成人。
二
我的大姨母在自己的外家長大后，嫁給了一位中學教師。曾養(yǎng)育一啞男，和這位教師生活了大約二十年后，那教師便撒手而去。她為了自己能老有所養(yǎng)，便又收養(yǎng)了一女一男。后不知何種緣故，她患了精神障礙之癥。就是人們通俗所說的“瘋子”。今天，冷靜下來思考，想必是沉重的精神負擔所致吧？
幾年前，我曾踏上那片土地，見到了大姨母的養(yǎng)女與養(yǎng)子，我等淚眼相望，默默無語……他們的存在，大概是我的大姨母留給這個世界的微弱的生活痕跡。
至于，我的那位啞子表哥的魂魄游蕩，最終到哪里去了？大概只有長生天知道，而人無法知曉。
二姨母長大后，嫁給了一位官員?？晌业亩棠笡]福氣享受做那官太太，甚至連個子嗣也沒曾留下，便年紀輕輕用患病的理由辭世，消失于塵世而無影無蹤，就仿佛她從未曾來過這個充滿色彩的人世間。
我的母親，在政府的幫助下，讀完了中學，在一家國營商場做事。那個時期的所有企事業(yè)單位都是國家的。所以，一般都要掛上一個時髦的名字：國營。
我的母親打得一手好算盤，一個小小的丫頭，能熟練的操作一只算盤，在那個時代，本身就是一個絢爛的風景。何況她還有那一口清的過硬本領(lǐng)，讓她遠近聞名。
到了母親談婚論嫁的年齡，就在眾多好心的鄉(xiāng)親的幫助下，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歲的 “老革命”。這樣才華出眾的丫頭，就應(yīng)該嫁給“老革命”這樣的英雄。這位所謂的“老革命”就是我的父親。
他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當然應(yīng)該被尊稱為“老革命”。
父親結(jié)婚晚，這不能抱怨我的父親。別人在最適合結(jié)婚的年齡里，很正常的結(jié)婚生子，而他卻和自己的戰(zhàn)友們，正扛著大槍，在炮火連天、硝煙彌漫、舉世聞名的“上甘嶺”，為了朝鮮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與美國大兵槍對槍，臉對臉的激戰(zhàn)……
從此，這位“老革命”便以外婆女婿的身份，走進了外婆的家門。
那年，我的父親實際只有二十七歲。但，這在十幾歲就要成家立業(yè)的塞外大漠來說，這個年齡的男人，早已兒女滿堂了。
據(jù)說，那時的父親是個有身份的人。標志身份的是父親腰間跨的那把短槍。
第三年，家里就誕生出一個瘦弱的如同小羊羔的我。對于我的落草來到這個世界，最高興的那個人是我的外婆。
我是在外婆的背上長大的，是在外婆滄桑的大手的牽引下長大的……據(jù)說：當時我的父親的工資比縣長還要高。用父親的那些高工資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是綽綽有余的。顯然，那是當時讓人羨慕的上等人家的生活。
可我的外婆閑不住，總要點種一些山藥（土豆），播種一些谷子和糜子。還要在別人家的畜群里寄養(yǎng)十幾只或者幾十只羊兒……
寄養(yǎng)牛羊，是那片牧場上的一種生存方式：那些家里沒男丁的人家，可以把自己的羊羔寄養(yǎng)在擁有較大畜群的關(guān)系密切的親戚或者鄉(xiāng)親那里。年終時的報酬就是給放牧者幾只羊或者母羊下的羊羔。
我的外婆喜歡領(lǐng)著我在這個村鎮(zhèn)滿大街的四處走動。那似乎是她一種自豪的生活的一部分。不過，她不溺愛自己的孫子。因為，她勞動的時候，也總會帶著我。外婆在荒坡上開了很多地，她最喜歡種植的是土豆。點種土豆的情形，我記憶深刻。外婆用鋤頭，在前面倒退著挖坑，我在后面往那挖好的坑里點種土豆塊。
裝土豆塊的袋子就掛在我的脖子上。
外婆留給我最好的美食是：吃蒸熟的土豆，剝了土豆皮，沾著胡麻油或者芝麻鹽，那個香……用任何語言形容都顯得多余。至今，回想起來，我還會流口水。
外婆喜歡領(lǐng)著我走街串巷，說是吃百家飯的孩子長得強壯……我就成了吃百家飯的孩子?，F(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有些好笑。乞丐也吃百家飯，可乞丐強壯嗎？
只能說：這種習俗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而已。
令我至今難以忘記的是：過春節(jié)吃豆面。就是用黃豆、豌豆等豆類磨成粉做的面條。
那時，擠得最歡實的那個人只能是我，擠到案邊，眼巴巴的瞅著大人搟面，估摸著啥時候才能吃到嘴里呢？
最激蕩人心的是吃用麥粉做的白面的花饃饃。每年祭祀先祖的時候，每家都會買一點麥粉磨的白面，蒸成花饃饃。用顏料染成五顏六色，擺放在貢案上，敬獻先祖。祭祀結(jié)束的祭品，一般就歸家里幼小的男孩子享用。
家里有男孩子享用貢品，那是這家人值得自豪的事情。在草原上，家里有男孩子，那就表示你的家庭后繼有人，家族將會興旺發(fā)達。一個家族頭頂上的那片藍天，是需要能頂天立地的男兒去頂?shù)摹?/p>
有能頂?shù)米☆^頂那片藍天的男兒，是預(yù)示這家人將走向家族興旺、六畜繁榮的標志。
我就成了有資格享用這些貢品的未來的將要頂天立地的男人。
我的父親對此很不以為然，他說他的家鄉(xiāng)能經(jīng)常吃到麥粉做的白面饃饃……他的話，恐怕沒幾個人相信。那是敬獻先祖的珍品，你的家鄉(xiāng)能經(jīng)常隨便吃？說給誰？誰能信呀？
這是那些擁有千只牛羊的王爺都不敢說的大話。鄉(xiāng)親們對父親的話，不屑一顧。父親對鄉(xiāng)親們的疑問也不屑一顧。
三
鄉(xiāng)親們的疑問的潛臺詞，無非是說：既然你的家鄉(xiāng)那么好，為何還要千里迢迢的來到我們的大漠草原？——我們富饒的草原：白音塔拉。
我的父親有嚴重的口吃，著急時更是難以表達出來。所以，他很少與人家辯論。
突然，有一天。在我六歲的那年：父親在我絲毫不知青的情況下，只身帶領(lǐng)我一個人回到他的家鄉(xiāng)。
外婆、母親和二弟則留在了那片草原……
據(jù)說：父親為了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曾鬧出很大的動靜。甚至，驚動了當時的陜西省省委……他被安置在一家省屬企業(yè)。
可沒過多久，父親再次返回鄂爾多斯。又把母親、二弟帶回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卻把外婆孤身一人扔在了鄂爾多斯。
三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父親思鄉(xiāng)心切，回家的意志堅定，母親也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不愿意丟下自己的母親……父親堅持要將外婆一起帶走，給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可，這是時候，外婆卻異常的堅定而固執(zhí)，雙方無法取得妥協(xié)，無法達成統(tǒng)一的意見。最后，在親戚們的調(diào)節(jié)下，形成一個妥協(xié)的方案：二弟和母親留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父親領(lǐng)著我返回到自己的故土。
可回到自己故土的父親，還是放心不下外婆、母親和二弟，才有了再次的鄂爾多斯之行。企圖將外婆、母親、二弟一同帶回陜西關(guān)中——號稱八百里秦川的他的故鄉(xiāng)。
最終，妥協(xié)的是我的外婆。在外婆的勸告下，我的母親帶著二弟，來到了這個據(jù)說可以經(jīng)常吃到麥粉做的白面饃饃的陌生地方。
是的，確實能吃到麥粉做的白面饃饃。可并沒有像父親說的那樣，可以經(jīng)常吃到。那個時期的關(guān)中農(nóng)村，正在遭受饑荒，作為那個時代的親歷者，——我，只能告訴人們，那是個饑餓的年代。似乎只與自然災(zāi)害有關(guān)，而與政治氣候無關(guān)。
那個災(zāi)荒的歲月，我不希望被那些心懷叵測、揣著歹毒心腸的人，強行打上肆意攻擊某一方的政治烙印。
四
母親在一望無際的陌生土地上，開始了另一種陌生的生活。
是的，母親帶著辭別了自己母親的憂傷，在孤獨中，過著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缺衣少食、度日如年的……年復(fù)一年的困苦生活，任勞任怨的憧憬著滿懷希望的麥田。多少年的憧憬，多少年的希望，盼望著風調(diào)雨順的豐收年景，攢足足夠的回家的盤纏，回到自己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故土。
有一年，我的母親拿著一封信，默默的流著淚：我的思念的外婆辭世了。
母親口中念念有詞，外婆晚年因思念親人之苦，之痛，之悲……精神失常了。
那時，我不懂精神失常是什么意思。
長大成人，懂得這個詞匯所包含的意義之后，絕不愿意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的倔犟、剛烈、頑強而堅韌的母親，在這片被父親描繪成人間天堂的八百里秦川：生活了二十年。只有短短的、僅僅的二十年，卻因無盡的壓抑、苦悶、孤獨和艱辛的勞作，積勞成疾而辭世。
她一生都憧憬著能夠回到自己的故土看上一眼?？稍谀莻€艱難的時代，一切簡單的愿望都變得那么的遙不可及。
在母親作古的二十年后，年逾五旬的我。陪伴著我的父親，回到了賜給我生命的地方。我的真實目的，是希望在早已作古的外婆的墳頭，豎立一個墓碑。
懷揣的這個愿望，只有我自己清楚。沒有再告訴第二個人。甚至，那個和我朝夕相處的被稱之為妻子的女人。
可，當我詢問了那片所有的上了年歲的老人。他們的記憶中確實存在過這樣一個老人，但老人究竟埋葬在何處？是那年那月辭世的，幾乎已沒人知曉了。
他們知道確實曾有個瘋老太太，經(jīng)常端著一碗小米稀飯，用手不斷的淋撒在自己居住的墻壁上，口里念念有詞，呼喚著她的孫兒的名字……
她有一個英俊、可愛、聰慧的孫子。孫子隨她的女婿，回到了那片屬于他們自己的富饒的八百里秦川。就如同鄂爾多斯草原上那片最美的牧場：白音塔拉（富饒的草原）。
一種悲愴、一種苦楚、一種傷痛沖擊著我的心頭，眼睛里只有那星星點點的淚光閃動。那一刻，我想到的是：我那手刃了仇敵的傳說中的舅舅，如果他在……就不會出現(xiàn)今天這樣的悲痛卻無處傾聽的無奈。
可，他確實存在過。曾經(jīng)真實的在他的故土存在過。我的母親還曾說：曾收到過她的哥哥的家書。
可屬于他的生命的根，卻被時空無情的斬斷了。我也是如此，找不到外婆的墳塋，那就表示：我和這片土地血肉相連的根，也被歲月所斬斷?；魈爝吥且欢涠滹h動的白云。
我默默無言的面對著這片土地，能清清楚楚的、明明顯顯的感覺到外婆的存在。那些歲月、那些時光、那些情景，都還鑲嵌在我的記憶中，仍然是那么的鮮活、清晰、生動，可外婆卻去了遙遠的天邊。
五十年后的今天，我終于讀懂了外婆，她當初領(lǐng)著自己的幾個孩子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的時候，一個人用羸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所有苦難。當自己的女兒隨著自己的女婿去投奔自己的幸福時，她仍然依然決然的扛起了對親人的離別思念的所有悲苦。
在外婆的墳塋前豎立一塊碑石，那是中原人的念頭。
鄂爾多斯草原上的人們，才不會那么想：
外婆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長生的天，把軀體交給了永生的地。這才是天地間最美好的永恒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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