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雨一直在下
文/容人()
在湘西重重疊疊的山峰中,有一座白馬山;在資水密密麻麻的源頭里,有一條西洋江;在這溝壑縱橫的窮山窩窩里,有一個我夢行千里的故鄉(xiāng);在潺潺溪水環(huán)繞的山坡上,在郁郁蒼蒼的松樹林里,有白云悠悠,松濤陣陣,炊煙兩縷,木屋三家。
老屋便是其中之一,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三間灰瓦木屋。祖母住在南邊,父母住在北邊,中間是吃飯共用的堂屋,一張黑乎乎的八仙桌擺在同樣是黑乎乎的神龕下。老屋很老,看著那木板上被風雕霜刻的紋理,撫摸那屋柱端被歲月打光的年輪,仰望那灰瓦上被雨水滋潤的綠青苔;尋找那院子里被時光遺失的青石板,也無法揣摩它的年齡,就連裹腳的祖母也說:她初嫁過門時,老屋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模樣。
記得我小時候,一直陪祖母睡,因夏日里可以陪祖母聊天,冬天時可以給祖母暖腳。祖母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不是今天這家要許愿,就是明天那家要請神,要是逢初一十五,更是風雨無阻,大概每天都會在自家或別人家誦經(jīng)。幼時的我就這樣,整天陪伴在祖母身旁,默默地跪在稻草墊上,看著那裊裊升起的香煙,聽著那不急不緩的木魚聲,和著那不知所唱的誦經(jīng)歌,儼然一副大人的模樣。不同的是我不會向佛許愿祈禱,或者那時我還太年輕,沒有心愿要實現(xiàn)的沖動;或者是還沒來得及細細思考。
等我漸漸長大上學(xué)后,就很少陪祖母外出念經(jīng),但依然和祖母睡。每天深夜,我一邊在煤油燈下抄寫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一邊耐心地等待祖母輕叩門扉的響聲。因為祖母一到家,我就有喜出望外的收獲:一個糯米齋粑或幾粒糖果。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歲月,好像現(xiàn)在我都還能感覺到當時糯米的芳香,牛皮糖的甘甜,還有那煤油燈照亮的幸福童年。
直到有一天,祖母臥病不起,五個姑姑輪流守在祖母旁邊;直到有一天,祖母把我叫到床前,特意吩咐小姑做一大碗雞蛋瘦肉卷給我吃;直到有一天,整個老屋都是哭哭啼啼的,祖母從南屋里抬了出去;也就從這以后,我又回到了父母居住的北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再后來,在我離家越來越遠求學(xué)的路上,姐姐嫁了,離開了老屋;哥哥建新屋了,離開了老屋;就連在老屋生活了一輩子的父親,也突然放下他一生未曾放下的農(nóng)活,搬到屋邊的菜園里去了,屈指12年沒有回家。如今老屋除了母親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坐在我們兄弟姐妹兒時團坐著你爭我奪吃飯時用的那張八仙桌旁;還有幾縷透過窗欞如往昔一樣明亮的晨光,將神龕上的那尊佛像拂拭擦亮。
也許是離家太久,如今我在老屋都不敢熄燈睡覺。有一次被半夜起床上廁所的母親發(fā)覺,“我個仔呀,冇要怕啊,娘睡在里屋呢?!北惑@醒的我,呆呆地看著站在窗外寒夜里的母親和映在窗簾上她冷冷的影子,仿佛有一種陌生橫亙在我和老屋之間,恰如屋外那起伏千里,綿綿不絕的山巒。
回想以前我是不怕黑的,甚至20多年后還清晰的記得:在祖母入葬后的頭三天,每晚黃昏將夕陽涂在青山上的最后一抹金色收起,月兒還在懶洋洋的躲在青山的另一邊,數(shù)點星光劃破重重的暮色,我沿著老屋后面的那條小徑,小徑兩邊是層層堆疊如梯田的墳場,在墳場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爬在離老屋一兩里路的墳山上,直到祖母安息的地方,把那盞放置在墳頭的油燈點亮。我沒有慌張,更沒有半點膽怯,而是靜靜地坐在祖母的新墳旁,以往日同樣的耐心,等待泊在祖父墳上的那滴清露,慢慢地將那片瘦長瘦長的青葉,一點一點地壓彎,再壓彎,直到從葉尖倏地一下滾到新翻的黃土上。因為我知道祖母要半夜才能回家,怕風把照亮她回家的路的那盞油燈吹散。
我想在我呆兩天離家之后,這老屋又要重歸一如既往的寂靜,進進出出的又只剩母親一個人的身影。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雖然母親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村婦,她不知李清照,也不懂《聲聲慢》,但她的確又是在這樣宋詞的意境中,將滿頭的青絲,被這寂寞漫長的黑夜,一寸一寸地熬成白發(fā)。
在這次去美國離開老屋時,我第一次十分虔誠萬分卑微地拜在神龕上的佛前。不知道佛是否發(fā)現(xiàn),在他跪下去的那一瞬間,那個曾經(jīng)跪在您面前天真無邪的少年,此時雙眼已含滿淚水,在他內(nèi)心深處積淀著一個多年的心愿:他想背上他的母親遠行。
走了,我還是孤單的一個人走了,留下了孤單年邁的母親守候著這孤單更年邁的老屋。在村口回頭一望時,卻發(fā)現(xiàn)老屋被永遠定格在江南梅雨時節(jié)翠綠的山坡上。
從此,老屋在我的回憶中,雨一直在下。
2013年母親節(jié)于底特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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