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

謝宜/文

看，那有一樹李子，枝繁葉茂間點綴著漫天的朱紅。我遠遠的站在那里，看，仔細的看。

微風拂過臉龐，我輕易的聞見了李子獨有的香味混合著山里獨有的灌木清香，我慶幸我真的回到了這里。我輕輕的走過去，四周滿是齊腰的雜草，我忘卻了茅草的齒輪會輕易劃破皮膚的假設，也忘卻了自己會因為茅草的風氣而全身長滿奇癢無比的紅疹子。

紅疹子？可是不是還有外公種的艾葉嗎？我側過臉去看它，果然一排排艾葉迎風招展，看著那一片白茫茫的葉腹，我時常懷疑它的存在，可是鼻尖艾葉獨有的清香讓我徹底的打消了長步直驅的舉動。

艾葉？怎么可能有艾葉？我記得那是外公最喜歡種的一種植物，即使，我一直以來很討厭用艾葉洗澡，可是每次皮膚過敏都只有艾葉才能幫我緩解紅疹帶了的痛苦。沒想到現(xiàn)在，他還是那么輕易的僅憑一抹清香就侵襲了我的記憶，喚醒了我試圖遺忘卻又不敢輕易觸碰的東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轉過身去認真的看著那樹李子，李子的清香繼續(xù)緩慢的蔓延開來。

我閉上眼仿佛觸摸到了它干枯的枝干，粗糙的樹皮，手心里黏如漿糊的樹漿，讓我越發(fā)覺得真實，我甚至還能感覺到手背上有螞蟻爬過的感覺……再往上爬高一點點就是主桿的分叉點，只要爬到那里，即使坐著不動，也可以一伸手就吃個飽。吃飽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接下來的兩天你很可能連豆腐都咬不動了。別不相信，因為這蠢事我還真干過！

就在我猶豫著睜眼的瞬間，我看到外婆拿著米篩，駝背的她慢慢悠悠的走向我，邊走還邊撿地上的李子來吃。

“泥巴坨，李子都熟了，你還不快爬上去摘，再不吃，李子就要落了！我以為你端午節(jié)那天會回來，就給你留著了。早知道你不來我就該打了去賣了，總比現(xiàn)在落了好?！蔽冶鞠牖貞龓拙洌墒墙K究什么也沒說，只是遠遠的站在荒草堆里，看著駝背的她去撿地上熟透了的李子來吃，連洗都不帶洗的，可是我只能這樣遠遠的聽著她抱怨，看著她安靜的吃。

我記得我高三那年的一個下午，她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我相信眼前的她美好得仿若曾經(jīng)。

我喜歡看外婆這樣罵罵咧咧的吃著，然后一臉不悅的看著我說：笑笑笑，就知道笑，還不，快過來吃啊，有天老爺保佑呢，不用怕，不干不凈吃了才沒??！

記得，媽媽總說外婆是個沒用又邋遢的人，不僅常年多病，還經(jīng)常是一躺就是大半個年頭。可是我卻總有理直氣壯的理由反駁她：就算她在邋遢，也是被這么個在床上躺大半個年頭的邋遢老太婆用米湯水養(yǎng)大的，而不是被親生母親的奶水養(yǎng)大的，對我來說你們才是破壞我們美好生活的罪魁禍首！

真的，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回到五歲以前，那時候我有全天下最愛我的邋遢老太婆和黑臉老公公，我不會想要生我而未養(yǎng)我的他們帶我回家，更不會想要憑空多出陌生的一個姐姐和兩個弟弟來。

所以我知道的，即使她再邋遢，我也從不嫌棄她半分。只是現(xiàn)在的我，除了遠遠的看著她在我不遠的地方撿地上的爛李子來吃，我卻不敢上前跟她說話，更沒有勇氣走過去抱抱枯瘦如柴的她。我就這樣遠遠的看著她，聽著她絮絮叨叨的罵我浪費，聽她說給我留了一樹的李子，聽她說，老天保佑……我不敢吱聲，甚至不敢呼吸，怕我的粗魯驚擾了她，怕她終有一天也會吝嗇得不肯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所以除了遠遠的駐足，我不敢輕舉妄動，我怕自己的不經(jīng)意會弄碎這個美好的夢。

我突然奢望能見見黑臉老公公，可是十二年來他總是不肯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也許，他怕我跟他耍賴，怕我吵著要他幫我穿衣服給我洗臉才肯吃早餐，又或是怕我突然伸出手來跟他要一捧新鮮的山茶泡。即使我再也不會那么任性了，可是他終究還是不肯出現(xiàn)在我夢里，我猜，他一定是怕我太想他！因為他一定知道，一旦他出現(xiàn)我的夢里我就會識破眼前的一切。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來，他從未出現(xiàn)，我亦不敢輕易想起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依稀間，我好像聞到了青草里混著牛糞的味道，我不敢睜眼，因為我知道，他來了，他真的回來了，他用挑過牛糞的糞斗挑著滿滿的牛草回來了。耳邊傳來幾聲熟悉的牛哞聲，就連我曾經(jīng)坐過的老黃牛也被他帶回來了。耳邊的腳步越發(fā)越清晰，我卻始終不敢睜眼，貪婪的我最終不由自主的伸出攤開的雙手。就在我努力說服自己不要過分奢望的時候，手心里突然沉甸甸的多出一個被芋葉包裹的東西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眼淚還是很不爭氣的滑到嘴角，真咸！

記得那年，我跟母親大吵了一架，然后灑脫的離家出走了，可是就因為我的任性，一場突發(fā)腦淤血帶走了他，他走的時候沒有任何遺言，只是不肯閉眼，直到我被姐姐用外公去世的消息截下南下的列車的時候，直到我跪在他的面前哭著承諾不再離家出走的時候，他安心的合上了眼……

我知道是我太想他了，即使他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即使我一開始就在夢里醒來。我已經(jīng)無法在心里還原表妹嘴里描述的那個連堂屋里都已經(jīng)長滿了茅草來的老房子，我更無法記起外公死后就被荒蕪了坍塌掉的牛圈，還有牛圈旁的那棵早就被白蟻噬心的李子樹是否還在茅草堆里茍延殘喘，可是我怎么會不知道眼前那個衣衫襤褸的邋遢老太婆，在半年前，我親手將她火化過的白骨平整的擺放進棺木里。

春節(jié)時我才許諾她：端午節(jié)我回去陪你過！可是誰想看似客套的托詞竟是彼此最后的訣別！

我記得外公走的時候，我心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承諾要把我來不及回報給他的補償給他愛的人?？墒牵驮谖疑踔羴聿患疤摂M的假想未來某天風風光光的衣錦還鄉(xiāng)時，她就那么悄無聲息的走了，一點預兆都沒有，沒有任何的病痛折磨，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聽我媽說她走的時候很安詳，眼睛是閉上的，也許是時候到了，就走了。

葬禮上，來的人很多，外婆的四個女兒們哭得也很傷心?？墒且部薜煤芗?，因為她們不是哭外婆，她們的哭是習俗。舅舅沒有哭，他坐在輪椅上遠遠的咧嘴呆呆的笑，其實我知道，他的表情才是真實的，因為在姨媽們嘴里他已經(jīng)是一個等死的廢人，所以他根本就感覺不到死亡的存在。在場的四個表兄弟沒有人哭，他們是男子漢，所以他們不屑跟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的。遠嫁廣東的三姨，帶了大女兒作為代表回了拜祭，十七歲的女孩也沒哭，只是木訥的看著姨媽們哭天搶地唱著聽不懂的說辭。

外婆唯一的孫女娟娟哭了，哭得撕心裂肺的，看她哭，一直努力強忍的我也跟著哭，同樣哭得撕心裂肺的，我們的哭聲甚至掩蓋了外婆四個子女的哭聲。小姨媽擦干了眼淚，過來安慰我說：“不用那么哭，哭一下子，裝裝樣子就好了！”

可是我跟她，還是一個勁的哭，只是不再有聲音，眼里滿是淚水，什么也看不見了，索性什么也聽不見了。

我知道她為什么哭，就像她知道我為什么哭一樣！

此刻，淚水打濕了枕頭，我沒有睜眼，只是遠遠的看著枝繁葉茂間點綴著的漫天朱紅，我知道，七月到了，牛棚邊的那樹李子真的熟了。

筆名： 青蛙公主 新浪微博：青蛙公主-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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