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大 水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父親逝世一周年
那是1975年的暑假,我在讀高二。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被學(xué)校通知去縣城北的泉河加固防洪堤壩。天灰蒙蒙的,還時不時夾雜著絲絲小雨。堤岸上人山人海,河水離壩頂己不足二米。我們這一段位置都是中學(xué)生,大家在班主任的帶領(lǐng)下,干得十分起勁。同學(xué)們都知道,淮北平原一旦發(fā)生洪災(zāi),那可是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啊??善屡c愿違,大約是中午12點不到,被告知離我們這段二百米處已經(jīng)決堤,污濁的洪水己經(jīng)向城區(qū)漫延,要大家趕快撤離。
我也不知道自已是怎樣一口氣跑到了家里。家屬院里亂哄哄的,我看見院子里還放著許象船箋一樣的東西,五花八門,奇形怪狀。街上的高音喇叭反復(fù)廣播著要求市民注意的事項,一些不懂事的孩童嘻嘻鬧鬧,在自家的“船” 上爬來爬去,嘴里還天真地嚷嚷著:娘,大水還不來呀;爹,我要劃船。他們哪里知道,接下去的將面臨一場百年不遇的大劫難。
父親回來了,和同事也抬著一個象“船” 一樣的東西,放在了家門囗。我瞅了瞅,原來是在奶奶睡的床板下面綁了二個空的汽油桶。我看著父親和同事慌里慌張的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堆放在房角的一處,把必備的物品放到了自家的那條“船上”。 奶奶提心吊膽地拉著我的手:大水要來了,千萬不要亂跑,你爹爹忙里忙外,就跟著奶奶。這時候母親也回來了,手里還拎著-袋米。我看到母親的面色很不好,估計是這幾天的疲勞所至吧。母親是南方人,也沒經(jīng)歷過大洪水,看到一家老老小小,-時也不知怎么辦才好。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向父親懇求過:你上海不是有-個老戰(zhàn)友嗎?去他那里吧。但父親的表情極嚴(yán)肅,又顯得無耐:孩子他媽,我是黨員,又是國家干部,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能逃避嗎?回來要受到組織處分的,再說,公路、鐵路都因洪水停開了,想走也走不掉哇。放心,只要-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在一起,難關(guān)會過去的。父親還一再向母親解釋,此次洪水不是象山洪爆發(fā)那樣可怕,是鄰省河南駐馬店一帶水庫潰壩造成的,流經(jīng)安徽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1975年8日18日下午2點半左右,肆虐的洪水終于從院屬的圍墻根處漫進(jìn)了大院。父親考慮到家人的安全,又把自制的那條“船” 拖到院子比較空曠的地方,拴在了一個不怎么大的樹干上。父親還把“船” 的四周綁上竹竿,用塑料膜搭成-個棚子,用以防風(fēng)遮雨。此時,-家人圍坐在一起,我和奶奶坐一頭,父親和母親坐對面,中間放了-個煤油爐和一些食物,這時候才感覺到,好象與世隔絕了,顯得有些恐怖。
下午五時許,我感覺到屁股下面在晃動,便伸出頭看看大院,院內(nèi)是-片汪洋,水十分混濁,水面漂浮著一些雜物,順著水流一會兒到東,一會兒到西。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隨著風(fēng)聲偶爾還能聽到街頭大喇叭廣播員沙啞的聲音外,一切都顯得揪心似的寂靜,誰都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
奶奶自言自語:再怎么地,飯還是要吃得啊。其實,我心里明白,奶奶這句話是沖著我說的,那樣的情況下,大人肯定是沒心思吃飯,奶奶無非是心疼孫子。做飯得用水啊,沒辦法,奶奶就用洪水煮。也就一刻鐘的功夫,奶奶把飯做好了,但父母說不餓,你祖孫倆先吃吧。奶奶盛了一碗給我,我一看,這飯的顏色黃哩叭嘰的,聞聞,又一股怪味,我嚷嚷著:奶奶,這飯怎么吃?。「赣H板著面孔:不吃就不要吃,別吵,大人心煩死了。母親不依了,眼晴紅紅的:跟孩子較什么勁,小孩子比竟是小孩子。說著,母親指著“船”中間一包東西對我說:飯不要吃了,萬-生病更麻煩啰,隨便吃點別的什么東西充充饑,明天再說吧。
夜里十一點不到,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雨滴聲緊一陣慢一陣。也就那幾分鐘,狂風(fēng)便夾著暴雨傾盆大作,伴隨震耳欲聾的炸雷,就象世界末日己經(jīng)到來。天空一團(tuán)漆黑,只有急速劃過天空的閃電,才能免強看到周圍象流星一樣的物體。全家人在那條救命“船” 上,左右搖擺,上下浮動,塑料膜已經(jīng)失去擋風(fēng)遮雨作用,每個人渾身濕透。更要命的是,父親沒經(jīng)驗,汽油桶沒有灌水,自制的“船” 吃水太淺, 稍有不慎就失去平衡, 好幾次“船” 差點翻掉??耧L(fēng),暴雨,電閃,雷鳴,我害怕得捂起雙耳,俯爬在奶奶的身邊,-動不動。不一會我又聽到了象是爆炸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密,掀起的巨浪,不時撞擊著我們的小“船”。 父親愁眉苦臉:那是倒房子的聲音,孩子,別怕。原來,那年月縣城所建造的房子,周圍用的是磚塊,而房內(nèi)的每間隔墻卻用的是土坯,大水一泡便轟然倒塌,整個房頂沒有支撐物,也象泰山壓頂似的,整體瞬間坍塌下來,加上房內(nèi)的空氣急速膨脹,聽起來就如同炸彈-般。
就這樣,約夜里三點過后,風(fēng)才有所收斂,雨也小了起來,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叫醒了我。我睜眼一看,天已大亮,周圍-片狼藉,倒塌的房子象一處處垃圾小島,放眼望去,整座縣城都浸泡在洪水里。我看見父親站在齊腰深的污水里,重新整理塑料膜,扎緊,固定,汗珠順著他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頰,滳在污水里不見蹤影。
都說父親是偉大的,此時此刻才能切實感受“偉大”-詞的真正含義。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極其嚴(yán)歷,嚴(yán)歷的近乎刻薄、死板,不留情面,我和父親之間始終有一種距離感。而這次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以及父親所表現(xiàn)出來頂天立地的大愛,讓我的思維作了-次重新定位:父親的“嚴(yán)歷”, 其實也是-種愛。
第二天下午一時許,我聽見天空傳來飛機的轟鳴聲,盾聲望去,二架軍用直升機作低空盤旋,機身處紅色的“八一” 二字清晰可辨。飛機的倉門是開著的,左右各站-人,腰間拴有保險繩,一只手扣在門框處,-只手按在門中間的麻袋上,哦,原來是進(jìn)行食品空投。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又飛的這樣低的飛機,興奮得手舞足蹈。母親似乎明白了什么:快!兒子,向飛機使勁招手,叫他們朝我們這里投。我站在“船” 上,揮動雙臂,又作喇叭狀:給我們投一包,給我們投一包!可蹲在對面磚墻上的門衛(wèi)張老伯搖了搖手:喊是沒用的,空投的地點都有小紅旗的,不是亂投的。奶奶恍然大悟:娃,快把背心脫下來,對著飛機甩呀!我趕緊脫下身上那件大紅背心,拚上吃奶的力氣,一邊搖,一邊喊,希望飛機上的叔叔能看見,向我們這里投一包。但其中-位叔叔似乎看見了我,反復(fù)擺手,那意思是不能投的。事后我才知道,飛機空投是有范圍的,再說,空投物品不是垂直降落的,有-定的斜度,所以,從安全考慮,空投是有嚴(yán)格規(guī)定的。這次空投的食品我記得就是餅干。
好象是第四天吧,洪水才開始慢慢退下去。說來也是奇怪,大水過后,天氣奇熱,白熾的光線照在人身上,近乎火烤。剛經(jīng)歷大水的掙扎,現(xiàn)在又要忍受酷暑的煎熬。父親為了清理被大水浸埋的家中物品,不到一星期的時間,脫了好幾層皮。接下去的幾天里,我陸陸續(xù)續(xù)聽到的是關(guān)于這次大水各種傳聞。
— 泉河的上游部隊用鐵絲網(wǎng)攔了起來,不讓尸體順?biāo)聛?
— 河南駐馬店一帶因潰壩造成約8萬人死亡;
— -工作人員不幸被空投物品砸中身亡;
— 棉花倉庫,有人在棉堆上做飯引發(fā)大火;
— 食品公司生豬飼養(yǎng)基地漂滿了死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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