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遺棄的垃圾桶

夏天說結束就結束了,招呼都不打一聲,像那種一點也不講情意、極不禮貌的人。
秋雨綿綿,若有若無,宛如某種情緒。濕漉漉的地,灰蒙蒙的遠山,涼沁沁的天,低調地拉開初秋的幕帷。小花小草瑟縮著。
一只垃圾桶,倒掉垃圾后,被某個粗心的人,遺忘在露天的一個角落里,孤獨地盛著一桶虛空。雨水打濕了桶身,一道道的雨水,像老人渾濁的淚。
那是一只白鐵皮的垃圾桶。雖然斑駁,骯臟,但仍然可以想見它早年的摸樣。白晃晃的,純潔得像初生的嬰兒。它可能也有過裝金裝銀、裝玉液瓊漿的夢想。沒有人愿意生來就從事低賤的工作,即使桶,也不例外。
當第一堆垃圾被鏟子倒進桶里,桶就知道它是被人用來干什么的了。它很憤怒,它有理由憤怒。像它這樣的桶千萬只,憑什么就單單讓它裝垃圾?是自己桶型不夠好看嗎?即使外形有礙觀瞻,這也不是桶的過錯。況且,像它這種體型的人大有人在。人可是最講究的動物。只要看看官場就知道,幾個腐敗的官員又不是腸肥腦滿的,像桶一樣?沒犯事的時候,他們哪個不是八面威風,萬眾矚目?是材質不夠優(yōu)良嗎?這似乎也不能成其說服桶的理由。就是這樣的材質,該制造了多少用具啊??墒牵皇撬械挠镁?,都用來裝垃圾。
然而,一只桶的憤怒又能改變什么呢?桶和桶不一樣,這就是命!對于命,即使智慧如人,也無能為力。有人宣揚與命運抗爭,但哪一個不是在抗爭中撞得頭破血流、慘不忍睹?結果,還不也都屈從于命運,悲哀地留下“大丈夫不與命運爭衡”的喟嘆嗎?(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盡管如此,但桶依然感到難過,為卑賤的未來,為自己所未曾想到過的悲慘命運。這樣的情形,無論誰遇到了,都會這樣。
時間總是治愈傷痛最好的良藥。憤怒和傷心過后,桶就認命了。它想,既然命運使然,抱怨、痛苦,乃至于反抗,都是徒然,倒不如就順從地做一只垃圾桶吧。此前有過,此后還會有??偟糜型叭パb垃圾,沒什么大不了的。佛不是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嗎?桶漸漸地變得平靜了。
一鏟一鏟的垃圾倒進去,一桶一桶的垃圾倒出來,周而復始,日子就這么過著。桶默默地呆在角落里,盡量地不去看也不去想其它的桶。不是不愿,而是不敢。沒有比較,就無所謂好壞。這自然是一種逃避,可是,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這么一天天過去,桶沒覺著有什么特別的不好。它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用來裝垃圾的。從好的方面想,有垃圾盛著,就有地方是干凈的,這就是它生存的意義。桶接受了平庸,心平氣和。
垃圾不斷地腐蝕它,就像歲月不斷對人的侵蝕一樣,桶感到在不斷地衰老,腐朽。桶不悲傷,覺得挺自然。任何東西,有開始,就有結束。這也如命運,無法抗拒,無法改變。桶明白這個道理。
只要有垃圾裝,桶就不空虛。舊的垃圾被倒掉,新的垃圾被裝進來,這就是日子。平淡得乏味,但卻真實實在。
為什么總有垃圾,桶想過,但弄不明白。如今這世道,不知怎么了。人們厭惡放垃圾的它,憎恨它,卻又離不開它。桶從來未想過招人喜歡,自從裝上第一鏟垃圾的那天開始,它有自知之明。它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腌臜、猥瑣的形象,渾身都彌散著一種難聞的臭味,它自慚形穢。
桶有時未免委屈,傷感。再好的東西,只要被放進它這樣的桶里,都變成了垃圾。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說,放進它桶里的有些物品還算不上垃圾,只能算舊物,或者是被人冷落的東西。在有些人的眼里,只要看不慣,未必全是無用,未必全是多余,但都當做垃圾處理了。在桶看來,有些人,簡直就是十足的敗家子,超級混蛋。老輩人“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訓誡,他們忘得一干二凈了?,F在的人哪,真弄不懂,什么都敢往它桶里放,什么都敢扔。小貓小狗不用說,就連活生生的嬰兒,都被當垃圾處理,確實駭人聽聞。這社會,人真的異化了,心變成了堅硬的石頭。
歲月從不停步,新陳代謝也從來沒有中斷過。就像溪流只要有水,水就要流動一樣。社會越進步,文明的程度越高,代謝的速度就越快,產生的垃圾就越多。人們總想干凈,卻越來越不干凈。越是體面,背后越是不體面。這很滑稽。世上還有真正意義上的凈土嗎?只有天知道。只要有人活動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垃圾。沒有人愿意與垃圾相伴。沒有什么能比人更能制造垃圾,更會制造垃圾了。人在憎恨別人制造的垃圾的同時,卻在不知不覺地有滋有味地出產垃圾??梢赃@樣說。沒有垃圾,就沒有人。垃圾,成了人的一部分。如果垃圾不能得到有效處理,有一天,地球會不會成為一個巨大的垃圾桶呢?桶覺得想遠了。
有垃圾,就會招來蚊蠅和一些蟲蟻。像人世間的那些鮮廉寡恥的狗男女,蚊蠅成群結隊,把它當做了作歡的樂園,交談,吵鬧,打斗,做愛,交媾,產卵,養(yǎng)育后代,肆無忌憚的。細菌橫行,病毒蔓延。桶覺得對不起人。有的人,就把這一切和它聯(lián)系起來,歸咎于它。桶很委屈,但納污藏垢都是事實,即使桶渾身都是嘴,也說不清。桶只有自認倒霉。
有垃圾,就需要垃圾桶??墒牵皬奈聪脒^,自己會像某個老人一樣地被遺棄。被遺棄的垃圾桶,散發(fā)著垃圾的異味,在露天的那一個角落里,在秋雨蒞臨時候,也成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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