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狗

那一天,我做完了一件自認為很重要的事,身心都異常的疲憊,心里空落落的。那感覺,就像是冬日里某棵樹的禿枝上舉著的一個個空空的鳥巢,瑟縮在凜凜的凍風里。下面該做什么,還沒有計劃。我有些無所適從。
漫步在河邊。河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過,不知其發(fā)端,不知其終結(jié),不知其所以為。被壩堵住的河段,河水滿滿蕩蕩。垃圾漂浮,翻滾,格外地顯眼。我感到,生命就如這滿蓄的河水一般,清澈,大體上干凈。沒有波瀾,卻分明在流淌,在逸去。
忽然,奇異的一幕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只黃色的狗,在一位老人的指使下,在河邊咬起一個黑色的小袋,一躍到岸上。老人吃力爬上岸,喘息著。
那是一條成年的狗,身材高大威猛,但長相并不獰惡。毛色濕潤光亮,閃爍著金色,整個兒看起來很順眼,招人喜歡。它望著老人,有些得意,像那些做事想討長輩歡心獲得夸獎的孩子,乖巧地向老人歡快地搖著尾巴。
老人似乎說了句什么,狗聽話地銜著袋子邁開細碎的步子,一路小跑起來。小跑一段后,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等待老人。也像孩子,和父母同行,總是要掙脫父母的溫暖的手掌,逞能似的跑在父母前面,看似膽大其實膽小,走幾步,便回頭看,生怕和父母走失。那種小兒女情態(tài),特別的活潑可愛。老人走三步,停兩步。狗等老人走近了,搖搖尾巴,又邁開步子,小跑著向前。小跑一段后,又停下來,等待老人。一人一狗,那場景,美好如夢,讓我感到特別的溫馨。
老人的確很老了,七十歲或者更大一些。風燭殘年,行動極其遲緩。從老人的穿戴上看,整齊干凈,衣褲的質(zhì)料不差,家境應(yīng)該很優(yōu)裕。老人雖然蒼老得像枝頭的一枚枯黃的葉,但舉手投足,卻透著一種斯文的氣質(zhì),我想應(yīng)該是退休干部一類。但老人卻顯得很陰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對眼前的這只狗發(fā)生了興趣。能把狗馴得這樣聽話,乖巧,絕非一兩日功夫。我養(yǎng)過狗,要教會狗懂得人的意思,按人的意愿辦,并不比教會孩子做數(shù)理化難題簡單。人與狗的交流,是件很困難很費力的事。而這狗,似乎和老人已經(jīng)有了某種默契,像是讀得懂老人的眼神,真不簡單。
狗銜著黑色的小袋,銜得緊緊的,好像生怕有所閃失。這狗,還挺負責的了。那袋子里裝著什么神奇的東西呢?我感到很好奇。
我快步走到老人身邊,和老人搭訕起來。老人似乎對我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很不歡迎,他審慎的大量我,眼神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看得出,他對我無端的熱情頗為戒備。我很想和老人交談,請教他訓狗的秘訣。老人不愿搭理我,偶爾回答一句,也不過是個單音詞。我感到很無趣,和老人并行了一段路,就訕訕地走開了。
狗銜著袋子,小跑幾步,便回過頭來搖著尾巴等待老人。老人到了狗跟前,狗又向前小跑幾步。如是再三。看得出來,狗很依戀老人?;蛘哒f,老人與狗,是相依為命的。老人寧愿相信狗,樂意默默地和狗交流,也不愿和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話,我感到很悲哀。
我自信我不是壞人,樣子也不難看,個頭不大,絕非孔武有力之輩,舉止言行也還算文雅,按常理是沒人會把我這樣的人當做不肖之徒的。但轉(zhuǎn)而一想,換做是我,對待突如其來的搭訕的陌生男子,我也會心下狐疑的。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世風日下,坑忙拐騙、攔路搶竊的事,在我們身邊,時有發(fā)生。這種血淋淋的教訓,聳人聽聞,實在是太多太多。壞人又沒把這兩字寫在臉上?輕信,常常使人付出代價。一個陌生人,還真不如自家的一條狗值得信任。一條正常的狗,永遠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人。
我明白,這是一個十分孤獨的留守老人。悚然一身,住在高樓的單元房子里?;蛟S有兒女,但兒女都不在身邊。和所有住在單元房里的空巢老人一樣,盒子式的屋子,就像墳?zāi)?。單元房子里的人很多,但都恪守著“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的潛規(guī)則,近在咫尺有如遠隔天涯。老人可能認識很多人,卻沒有一個真正說得上話的熟人。這種熟悉的陌生,我感同身受。老人守著一條狗,守著一套單元房子,守著兒女無法兌現(xiàn)的回家的諾言,守著無窮無盡的思念,寂寞地度著殘年?;蛟S,孤獨的老人已經(jīng)習慣了孤獨,就像那些自閉癥患者,習慣了與世隔絕,沉溺于自己的內(nèi)心。對他來說,一切與他人的交流都是多余的,都是難以承受其重的負擔。
目送這一人一狗遠去的身影,我內(nèi)心涌起一種深刻的疼痛。我想起我過世不久的父母,想來生前也和這老人一樣,有子女和沒有子女一樣,內(nèi)心深藏著難以言說的寂寞和凄涼。作為子女,我其實很混蛋。我花了太多的時間去在意一些不該在意的東西,卻忽視了一些本不該忽視的東西。竟然擠不出時間多陪陪父母,很多事就真值得我那么去忙嗎?莫非掙錢,教育孩子,寫文章,會朋友,奉迎領(lǐng)導,陪妻子逛商店,等等,比回家看看父母陪父母說說話更重要?想想,我還真不如老人的那條狗。失去了才懂得,還有意義嗎?我是不是很虛偽,很無恥?
老人和狗,一步一步淡出我的視線,卻一步一步走進我的心底。這老人不也就是明天的我么?那刮過去吹過來的河風,似乎在氣呼呼地對我說: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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