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去了一趟西藏，那里是一個高原。

青藏高原無論從什么方面來說，都要比云貴高原惡劣、深厚得多。進藏我走的是青藏線，因為川藏線不好走?？墒?，即使走青藏線，人們也體會到其中的艱辛。當汽車在海拔五千八百米的唐古拉山上穿行時，有些朋友就有了高原反應(yīng)。雖然我從小生長在高原，對這多出的幾千米還沒有大的不適。但是，也避免不了因缺氧而導致的頭暈。

唐古拉山在藏語就叫作“高原上的山。”在蒙古語里是“雄鷹飛不過的高山?！庇纱丝梢姶松降男蹅?。由于唐古拉山上不像云貴高原上的山一樣草木繁茂，而是光禿禿地沒有一棵樹，倒是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仿佛人已經(jīng)在天地之間的臨界線上了，任何生命的存在形式已經(jīng)變得毫無意義，只剩下純凈的靈魂和單調(diào)的畫面。這讓我想到韓國導演金基德的一部作品《弓》。這部影片不管是從畫面、人物對話還是背景音樂來說，都是極其的簡單，沒有過多的內(nèi)容。但就是這樣的簡單搭配，卻勾勒出一種宏偉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我想，唐古拉山上如實的景象和《弓》在根本的層面上應(yīng)該是一致的吧！

西藏人民就是在這種蒼涼而又單調(diào)的色彩當中尋求生命的意義。他們的文化，受著極為閉塞的地域環(huán)境的影響。要想到，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生存，本來就是一件挑戰(zhàn)人心的事情，更況是在如此物欲縱橫的年代。與云貴高原所不同的是，西藏是藏族人民聚集地，又由于宗教單一，這讓當?shù)厝烁玫乇Ａ粢环N原始的文化傳統(tǒng)。例如在生死的問題上，西藏人一直有著自己的理解。雖然說這樣的文化觀點在時下較為保守和古老，但從中潛存著的卻是十分深刻的哲學道理。

這也倒讓我想起一件事情。我在拉薩認識個藏族人，一次在搬運東西的時候我無意對他說：“你走上去一點搬。”他當場就火了，對我罵道：“你才上去?！蔽耶攬霾唤?，事后才從相關(guān)的書籍里知道，原來西藏人對“上去”這個詞匯是很避諱的。因為當我說“上去”的時候，在藏民眼里就是咒他死掉。據(jù)《西藏生死書》里記載，人在死后靈魂會由身體的不同的部位出來。但從不同的部位出來喻示著去往不同的地方。頭部是往生極樂的地方，而下身則是去往輪回不斷的罪惡世界。所以藏民會在人死后朝著頭部鑿一個洞，好叫死者的亡靈解脫生死，去往天界。

當然，關(guān)于生死的看法，我們也可以從藏民的葬禮中看出。一般內(nèi)地所具有的下葬儀式有火葬、土葬、水葬等。而在西藏，卻有天葬的說法。所謂天葬，是指人們把死者的尸體放置山頂，讓蒼穹上的雄鷹食其肉。這種獨特的方式也只有在我國藏族和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當中流傳。當然，舉行天葬的儀式是相當繁瑣的。首先要有一個主持天葬的天葬師，然后由天葬師把尸體的四肢裁剪掉，并把胸膛刨開，將其內(nèi)臟展露出來，最后等天上的蒼鷹飛來吞食。這種原始而落后的下葬方式的確令人難以想象。但不管怎樣，在藏民的心中，人死后必然會有存在的可能。因為雄鷹寓意著神圣、高潔，它能把死者帶到天堂。(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只是說天葬的是極為落后的喪葬方式，那么就不能看到其中濃厚的宗教情懷。因為這種喪事活動本身是對死者的一種情感關(guān)懷，而關(guān)懷的形式，是西藏本身的傳統(tǒng)習俗所定制的，固然帶有宗教性。

當然，擁有這種情懷的并不只在藏民那里。前段時間我在讀人大主編的《西方哲學史》時，對柏拉圖的靈魂回憶說感受頗深。在柏拉圖看來，我們的靈魂本是居于至高的理念世界，但是當靈魂下降到人間、附著在身體的時候人們便遺忘了一切。所以我們所有一切的學習和研究都是在對理念的回憶。然而，目前多數(shù)哲學評論家認為這種觀點帶有極大的神秘主義，并對之后的先驗哲學開創(chuàng)了先河。可是我認為并非如此，因為柏拉圖的靈魂回憶說以及之后的轉(zhuǎn)向說并非是空洞的理論說辭，而是具有十分深刻的直觀體驗。如果用佛教修行的角度來說，柏拉圖似乎是通過如同禪定的方式來體悟生死。而他所指的理念，也就是沒有生滅的永恒性存在。在柏拉圖的世界里，因為有了不變的一，才有了世界上的萬物，才有了生存的法則。在中國哲學的術(shù)語里，理念就是“道”，是存在的根源。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上就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當我們對道進行心靈上的體驗時，其特點就不是哲學、理論性的，而是宗教性的了。

由此看來，無論是藏民的生死觀，還是柏拉圖的靈魂學說，都是一種終極關(guān)懷。人類之所以具有終極關(guān)懷，是因為人要尋求人之為人的一個根本。中國古代有句話叫作：“未知生，焉知死？”我們對于生死的關(guān)懷實質(zhì)上是對活著的價值探究。因為假如按照西方某位哲學家所說的那樣：“人類從出生開始就一步一步接近死亡?！蹦敲次覀兊囊簧簿桶档瓱o光，毫無意義。所以，千百年來，東西方的無數(shù)哲人才會如此執(zhí)著于形而上學當中那個永恒不變的超驗世界。

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蘇格拉底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那么從容。當蘇格拉底的學生得知老師即將臨刑的時候，曾試著將老師解救出來，但遭到蘇格拉底的反對。蘇格拉底給予的理由是：我要去的是世界上沒有的一個好地方，你們又何必攔著？

也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王守仁一定要對著一個竹子格物。因為他曾經(jīng)讀朱熹的《四書集注》時一直深信格盡萬物之理后會達到至高的天理?？墒钱斔藬?shù)日的功夫仍不見效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物不在心外，而在心內(nèi)。致良知須在心內(nèi)下功夫。

宋儒張載說得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闭f的也是一回事。可是，在眼下的時代里，人們因為熱衷于名利上的事，而失去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從而產(chǎn)生出了眾多的社會問題。我記得曾經(jīng)有一部較為出名的美國電影，叫作《楚門的世界》。這部影片用著詼諧幽默的方式向人類提出了一個疑問：“人能否離開上帝？”這個問題恰恰和尼采說的“上帝死了”形成了呼應(yīng)。在該片的創(chuàng)作中，導演為了能夠使觀眾真正看懂電影，于是在里面的人物名稱里設(shè)置了一個基斯督。這和西方的上帝“基督”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同時也是電影所要揭示深層含義的關(guān)鍵。如果說《楚門的世界》正好是現(xiàn)代人的真實寫照，那么我們的社會就基本上喪失了一種整體的生命關(guān)懷。比方說就連現(xiàn)在的宗教界人士也紛紛參與世俗活動，莫不對物質(zhì)文化狂熱地追逐?？墒?，在偏遠的西藏，人們能夠堅持著一種傳統(tǒng)，尤其是對生命本質(zhì)思考的傳統(tǒng)，是極其可貴的。生長在西藏的人民們，也因淳樸而變得厚重，就像我在云貴高原上看到的忠杰樹，并非是它獨特的外表格外吸引人，而是它在那大千世界中無需言語地堅守一方土地。

我想，這本身也就是對生命的關(guān)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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