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成長
光滑的地磚映出我的影子,一團(tuán)模糊地真實。候車廳里不可思議的空蕩,只能瞥見幾個男人悠閑地翻看雜志,穿著一樣的青灰色西裝。燈光很暗,仿佛是從很高的井口射出來的,吃力地維系著這個地方的生命。剛才去書店的時候買了一本新出爐的小說,一個花枝亂顫的女人據(jù)說是什么文學(xué)獎獲得者在干凈的書頁上畫滿了鬼咒般的符號。我一直相信只有寫了大篇狗屁怕賣不出去沒錢吃飯的人才會去搞什么簽名售書。而事實也大都如此。但第一眼看到這本書時就決定要買了,只因為它的名字。我看著紫色的書皮,那張臉笑得很曖昧,感覺像一本寫真集。幾秒鐘后我把書放回塑料袋,媽媽說過地鐵站里不能看書,要看壞眼睛的。我從來不聽媽媽的話,除了這句。但后來我還是因為電視成了近視眼,媽媽搖著頭說我太任性。我對她說,只有孩子才是任性的,我是您的女兒啊,她皺著眉頭走開了,其實我很愛她。
我看了看手表,下一班車會在5分鐘后到達(dá)。
車門打開了,不斷有人從車廂內(nèi)涌出來。我混在人群中四處尋找,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等我確定好方向的時候,淺本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了。他剃著很短的頭發(fā),臉上毫無長途顛簸的疲倦,笑得像我手中的冰淇淋一樣燦爛。他牽起我的手,跟我說西安的天氣西安的阿房宮西安的兵馬俑,我說西安那么好我跟你回去得了。他說肯定會有這么一天的,笑得不懷好意。事實上至今我都沒有去過西安,我只能透過淺本飛揚的背影窺探這個城市的神秘氣息,然后在晚上做個關(guān)于未來的夢。淺本總是問我有沒有夢到他,我說夢到了西安的天氣西安的阿房宮西安的兵馬俑,卻夢不到西安的淺本。我是在兩年前認(rèn)識他的,這兩年來我們一直通信,他跟我說要不是我他會忘了中國的首都是北京。我就回信說昨天我夢到了你。
淺本說北京的地鐵擠了很多。我告訴他現(xiàn)在是暑假來旅游的人很多,通常禮拜四下午會好一點。他說兩年了,真的變了。我看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人群,突然說不出話來。
淺本拉著我,冰涼的手指。他跟我說西安的天氣西安的阿房宮西安的兵馬俑。我懵懂地聽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后天下午有一次化學(xué)考試,什么一模二模的?;瘜W(xué)老師跟我說如果這次我不能及格的話就別參加高考了。我知道她很恨我,因為我從來不做化學(xué)作業(yè),而在期末給老師評分的時候總給她零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只是很喜歡看到她生氣時鼻孔一張一合的樣子。這幾天我一直在背化學(xué)方程式,我不能不參加高考,媽媽說過上不了大學(xué)就沒了前途。后來是淺本告訴我真相的,可那時候?qū)ξ叶砸呀?jīng)不重要了,高考,前途,一切。
走出了地鐵站,太陽很刺眼。我抬起頭看身旁的淺本,他一直低著頭走路,零亂的長發(fā)遮住了臉,看不見絲毫表情。我呼了一口氣,聽見遠(yuǎn)處的商場里傳出悲傷的情歌,一遍一遍地說著愛你,愛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陽光很燙人,我躲在窗簾后面,透過一條很窄的縫看著天空中三三兩兩飛過的鴿子。寫字臺上放著一盆水仙,我對那種味道一直很敏感,可從小到大卻一直喜歡聞,聞啊聞啊,聞到鼻子紅得像哥哥的彈簧球。哥哥總是笑我,我哭著找媽媽。媽媽從漂亮的高腳瓶里倒出一種綠色的液體,擦在我鼻子上。她對哥哥說,好好照顧妹妹。其實哥哥是很照顧我的。十歲那年我得了肺炎,哥哥沒踢過一場球,每天都給我買和路雪的冰棍,然后趴在很高的窗口上沖我笑。那段日子除了針筒和醫(yī)生讓人恐懼外,我很開心??墒浅鲈汉蟾绺缇筒焕砦伊?,他說帶著一個丫頭出去玩會很沒面子。哥哥是愛面子的,從小就是。媽媽告訴我不能太任性,要對哥哥好一點。于是我開始學(xué)著做一個淑女,要聽媽媽的話,要對哥哥好一點。
天快黑的時候淺本打電話來問我明天能不能一起去回音壁。我說可以但在四點之前要回來,后天還有個化學(xué)測驗。他應(yīng)了一聲,我們就長久地沉默下去。我問你還有別的事嗎,他說沒有了。然后我們一起掛上了電話。
我一直想永遠(yuǎn)住在1995年。那一年,有高曉松,郁冬,沈慶,以及他們所帶來的校園民謠。我不知道七年過去了被一大堆功課習(xí)題一大堆Hip-pop籠罩的我為什么始終忘不了這樣安靜的音樂。我想起很久以前阿力跟我說的話。他說你其實很脆弱很矛盾。
當(dāng)我沉緬在那些美好的詞曲中時我很真切地感受到青春的影子離我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yuǎn),等再次伸手企圖去觸摸時才意識到它早已離開,所謂的熱情洋溢的音樂,也只是一首極具諷刺的挽歌,不停地唱著,卻愈發(fā)飛快地衰老。誰也不知道曾經(jīng)在青春的年代掉落的憂傷和無畏是多么珍貴。就像崔健說的:“我是幸運的,我趕上了中國人浪漫的那個時代?!笨墒钱?dāng)我們剛從他們的音樂中懂得什么是浪漫時,這個時代就過去了,措手不及的。高曉松還在笑著,郁冬還在抖落他的煙灰,可他們的時代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
還有老狼。我在晚上聽老狼的歌,什么都聽,只要是他唱的。那時候他很紅,所到之處人頭攢動。他說我為了你們唱歌,清澈的聲音,笑得很好看。我哭了,就為了這句話。
也是在那一年,淺本背著吉他從西安帶來了古老的塵土。
天氣很熱,我坐在一個雜貨店的遮陽傘下。蟬叫得很厲害,不時有幾個紅頭發(fā)的老外走過。我在這面墻的西面,淺本去了東面,我在等他。
人很多,我坐著的臺階仿佛有些化了,感覺軟軟的。太陽照得睜不開眼,就干脆閉上,有些精致的沙子沾在睫毛上,我使勁地揉。淺本已經(jīng)回來了。他問我有沒有聽過這里的傳說,我說沒有。
他告訴我,對著回音壁的一頭說一句話,如果被另一頭的一個人聽到的話,他們就一輩子不會分開。
我很茫然地看著他。他問你一直在這兒嗎?我說我一直在這兒。
我站在校門口的榕樹下,看著一張張年輕的臉從身邊嘻嘻哈哈地掠過。我不想回家,化學(xué)老師今天要到我家家訪。我化學(xué)一直很差,可我從來沒告訴媽媽。馬路上開始刮風(fēng),到處是一些輕盈的沙子,我知道北京的晚上會很冷。這時一個身影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一個陌生的男孩正看著我。他對我說放學(xué)了吧干嘛不回家呢。我說不想回去。他偏過頭笑了笑問你知不知道風(fēng)行工作室在哪里。我說離這兒很遠(yuǎn)要坐392路的公交車。他很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然后緩緩地告訴我,我要在那兒唱歌。我笑笑說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那兒唱歌的。他轉(zhuǎn)過身子,我一定能。
阿力扔下一句話就走了,留下一臉無辜的我。三個月前那個倚著我的肩啃面包的人仿佛還在眼前,很高的個子,很好的成績。但現(xiàn)在他確實已經(jīng)走了,像是在躲避一場硝煙,從我的戰(zhàn)場上徹底消失。若干年后我或許會笑著想起他和那句話。而事實上,我從沒有忘記過。
他說,蘇湛,你其實很脆弱很矛盾。
我站在校門口的榕樹下,看著談笑風(fēng)生的人群,今天穿了一雙新球鞋,深藍(lán)的耐克,很漂亮。不知從哪家音像店里傳來老狼的《戀戀風(fēng)塵》,夾雜著有些煞風(fēng)景的口茲口茲聲,“那天/黃昏/開始飄起了/白雪/憂傷/開滿山崗/等青春散場?!敝钡铰犚娪腥私形业臅r候我還是這樣不知所措地站著,頹唐得像一只落水狗。又是那個男孩,他問我你習(xí)慣一個人這樣站著嗎?我搖搖頭沒有說話。他嘆了口氣說你說得對,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風(fēng)行唱歌的。我說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很快會走。他滿臉稚氣地笑了,沒關(guān)系啊在哪兒都能繼續(xù)唱歌的。
你要走了嗎?我問。
是啊,他說,出來太久了爸爸媽媽一定很擔(dān)心。
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木淺本。
化學(xué)考卷發(fā)下來了。我急著去看,63分,及格了?;瘜W(xué)老師陰著臉說你以為及格就行了嗎,高考的題型要難上十倍。蘇湛你再這樣下去連大學(xué)都考不上。我急了,我是要考北大的。很小的時候我家住在海淀區(qū),就在北大邊上,每天去上學(xué)都要路過。媽媽跟我說,阿湛,你是要考北大的。我是要考北大的。我對化學(xué)老師說。
天邊泛起很多烏云,就像一張張陰險的臉朝這個城市涌來。街上空蕩蕩的,無數(shù)白色的塑料袋在風(fēng)中漫天飛舞,快下雨了。我把信投進(jìn)郵筒里,急急忙忙往家跑,我確實已經(jīng)很久沒跟哥哥聯(lián)系了,自從他離開北京。當(dāng)初他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走的,他跟我說他要一個新的世界,完完全全屬于他的。媽媽為了這件事很生氣,兩個月沒跟哥哥說話。可哥哥還是走了,頭也不回。一年前哥哥寄過一封信,告訴我們他的地址。媽媽把信看了很多遍,每看一次都要嘆很長的氣。她對我說,她真的老了。其實媽媽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看起來甚至比我還年輕。
雨終于落下來了,下得很大。路邊的人撐著鮮艷的雨傘,我獨自跑在灰蒙蒙的步行街上。天上開始電閃雷鳴,我知道任何一道閃電都可以把我劈得粉身碎骨。然后會有幾輛警車發(fā)出很好看的燈光匆匆趕來封鎖現(xiàn)場,晚上七點半的新聞也會報道×月×日下午×?xí)r,一女高中生遭電擊當(dāng)場死亡。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雖然被雨淋得神志不清但還是安全地到了家。在門口看見了淺本,撐著一把藍(lán)色的傘。他說我等你很久了。我?guī)M(jìn)去,到房間換了件衣服。外面雷打得很響,我沖了兩杯熱巧克力,坐在他身邊。他轉(zhuǎn)過頭問我還冷嗎?我點點頭,他伸手把我摟在懷里。窗沒關(guān),不斷有帶著塵土的雨點濺到陽臺上,滴滴答答的。淺本的胸口冰冷,我靠在上面發(fā)抖,虛弱得像死了一樣。
突然想起那些武俠小說里的情節(jié)。淺本盤膝而坐給我運功療傷,周圍煙霧彌漫,我吐了一口血,淺本收回內(nèi)力把我抱在懷里。我說淺本算了別再浪費真氣了我不行了。他溫柔地說放心你會沒事的,我說能再抱緊我一些嗎?他就把我抱緊了。我幽幽地看著他,然后一只手就垂了下來。
可這一切又沒有發(fā)生。淺本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我死的樣子。他笑了一下說傻孩子別老想著這些。我偏過頭問你會跟我一起死嗎?他看著我說我們都不能死,死了就不能在一起了。
雨小了很多,我卻莫名奇妙地失落起來。
淺本,能為我唱首歌嗎?我低下頭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唱了一首七年前為我唱過的歌:
我是你閑坐窗前的那棵橡樹
我是你初次流淚時手邊的書
我是你春夜注視的那段蠟燭
我是你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
我要你打開你掛在夏日的窗
我要你牽我的手在午后徜徉
我要你注視我注視你的目光
默默地告訴我初戀的憂傷
這城市已推開她孤獨的地圖
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我像每一個戀愛的孩子一樣在大街上琴弦上
我說這首歌我已經(jīng)忘了七年了。
他撩開眼角的頭發(fā)說,我一直住在1995年。
第二天淺本離開了北京,我給了他他來的那天買的一本書,然后送他到火車站。火車呼嘯而過的時候我聽到地底下一陣尖銳的汽鳴聲。
1995年,我遇見了蘇湛。
1997年,我到北京找蘇湛。
2002年,我再次來到北京,我對她說的話,她聽不見。
2002年,我離開北京。蘇湛送我一本書,書皮上的女人笑得很曖昧。
那本書叫,琴弦上的成長。
淺本走后的第三天,我來到回音壁。天還下著雨,只有幾個紅頭發(fā)的老外穿著絲綢罩衫走來走去。我在西面一個雜貨店的雨布下買了一瓶汽水。隨著落下的雨珠,我的手指在瓶身上輕輕彈動。
突然從東面?zhèn)鱽硪粋€聲音,悠悠蕩蕩地飄過來。
那個聲音說,我一直在為你唱歌。
后記
淺本依舊給我寫信,跟我說西安的天氣西安的阿房宮西安的兵馬俑,我也依舊沒有去過西安,在夢里聽淺本給我唱的歌。
我們是一樣的孩子,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地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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