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從何說起，當思緒試圖從記憶里牽出一條線時，你覺著自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盡管回首往事成為一種習慣，可總有些影像亦幻亦真，你搞不清它們是曾經(jīng)的夢境還是某個時間段里發(fā)生的事情被你的大腦無意識的記錄并且長久地存儲。

無論如何，它們是定格了。特定的時間，特定的顏色，特定的季節(jié)，特定的人。

很多次，你想以講故事的方式將它描述出來，可是，你不會講故事。你知道你每次講故事的時候，故事必定成為你的累贅。因為，實際上你拙劣的語言使得你沒有幾個聽眾。

于是，你想象自己真的是一個老人，靠著冬日的墻角曬太陽，順便搜羅些記憶里的零碎，回味咀嚼，再隨口把它絮叨出來。

能描繪那個時代的顏色只有黃色，是那種和黃土地一樣的顏色，是那種和成熟麥子一樣的顏色。

你一直不明白，那時候為什么有河水，因為那不是需要灌溉的時候。(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而夾裹了泥土的渾濁的河水總是齊著河岸滿滿地急急地往下游走。

多年以后，你看見了黃河，你相信那河水一定是從黃河上流下來的。

那是收獲的季節(jié)。地里，一眼望不到邊的黃色的麥子，吸收著黃色的陽光，麥穗里的水分變成蒸汽，在很少風的這個時節(jié)里裊裊上升。于是，天空也成為黃色。

女人戴著舊草帽，背上背著一歲左右的小男孩，半蹲著，左手擭麥，右手拿著鐮刀，一個疾速的弧線劃過，一摟麥子就倒地了。

太陽老高老高，汗水從女人的額頭滲出，斜斜甩落在地上。孩子很乖，伏貼在布帶和脊背形成的背簍里，在女人勞動的身體節(jié)奏中很享受。

這個麥收季節(jié)，女人都在凌晨4點起來，做好飯，再叫醒7歲的二女兒，做一番叮囑，就背上小兒子，提著水和幾個夾了咸菜的饅頭，去地里。

她必須這樣做，她必須把六畝麥子盡早收回來，否則，家里大小五口人的生活就沒得指望了。

家務(wù)活就交給懂事的二女兒。

包括喂養(yǎng)家里的兩只老母雞；包括照顧女人的男人----三個孩子的父親，給他弄吃的，給他倒尿盆；包括照顧大女兒，那個已經(jīng)十四歲，身高卻不到一米，總是歪著頭咬著手指，還不會自己穿衣服的孩子。

半畝地的麥子割倒之后，女人坐在田壟上，邊給孩子喂奶邊吃夾咸菜的饅頭。趕在天黑前，她就能割完這一畝麥子，然后再從地頂頭一路扎捆好，明天就可以用架子車花一晌的時間把它們轉(zhuǎn)到麥場上，這樣的話，估計一周，地里的活就可以結(jié)束了。

女人這樣盤算著，渾身滿是干勁。三年了，她早已不去想那個問題----為什么男人做了一個闌尾炎的手術(shù)后就癱在了炕上。

喝過幾大口水，扎綁好了兒子，女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繼續(xù)拿起鐮刀揮舞。

警報聲由遠及近的時候，是半下午。女人站起身子，看見不遠處的麥場里著火了，兩輛消防車正往著火的地方開。

女人看了一會兒，又蹲下身子割麥。她沒有時間去想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天近黑時，原先齊蓬蓬生長著的麥子已經(jīng)成捆的橫放在地里，女人活動了一下她的胳膊，很欣慰地往家走。

廚房里，昏黃的燈泡照著被油煙長年累月熏黑的墻壁，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蹲在地上，女人的二女兒靠著門發(fā)呆，大女兒縮在門背后歪著頭發(fā)抖。其實，廚房很小，大小五個人在內(nèi)，感覺已經(jīng)是滿屋子人了。

女人已經(jīng)感覺到出了什么事，她把鐮刀放在窗臺上，穿過廚房，把孩子放在里屋的炕上，男人說了一句：你女女（大女兒名字）和幾個娃把人家麥點著了。

女人來到廚房，蹲在地上，聽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說怎么賠償他們的話，她只是聽，一聲不吭。

一會兒，又來了三個人，分別是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家屬。那兩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就跟著各自的家屬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穿著公安制服的男人來到了女人家里，自稱是縣公安局消防科的，來調(diào)查縱火者的年齡和動機。女人從地里被叫了回來，她把躲在鄰居家墻角的女女拉到兩個穿制服男人的面前，那兩個制服男人愣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于是，說了幾句算是安慰的話，嘆息著走了。

再一個畫面出現(xiàn)的時候，是兩天后的午后2點左右。太陽正曬得毒，再忙的莊稼人這時侯也需要下晌的，女人頭上包了塊濕頭巾，繼續(xù)割她的麥子。

幾個七八九歲左右的男孩子急急跑到她跟前，女女跌進河里，已經(jīng)快被沖到鉆水洞里了。男孩子們氣喘吁吁地說完又跑了。

女人的心緊了一下，提到嗓子眼那個地方。

她忽地站起來，鐮刀掉在地上，背上的孩子哇地哭了。

女人回頭看看了背上的孩子，又慢慢地蹲坐在地上，看著小河的方向，眼角抽搐著抽搐著，眼淚在眼眶里壓縮著，膨脹著，突兀著，墜落到她的臉頰、嘴角，她擦了把眼淚，拾起地上的鐮刀，更加賣力且近乎發(fā)瘋地割麥子。

當天夜里，女人坐在一個新起的小墳堆前，流盡了眼淚，娃呀，不是媽狠心，那個地方比這個地方要好過的多，你去了那個地方，媽再也不會擔心你第四次跌到河里了。

你睜開了眼睛，睫毛處有濕濕的感覺，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閉著眼睛絮叨呢，你也不知道絮叨完了，你的臉上怎么也就橫陳了涕淚呢。

2009-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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