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想起劉伶。這個“竹林七賢”之一的名士，是一個真正把酒融入生命的人。據(jù)說就是這個劉伶，每回出門，必帶一壺酒，乘一鹿車，邊飲邊走，并令一仆人帶一挖掘工具一路緊隨——因?yàn)閯⒘娣愿溃菏裁磿r候喝死了，就地挖一坑埋了。人生，恣意如此！酒，一定如同他的呼吸。想來，這樣的人生一定放縱而又張揚(yáng)、熱烈而又純粹、香艷而又決絕。許多個晚上喝多了酒我都想：在他體內(nèi)循環(huán)的不止是血，一定還有酒。這樣的人就連流血也是醉人的。

酒香再次勾起了靈魂深處的悸動，那是初戀的感覺——激動不安，卻又熱切期盼。這是一瓶杏花村酒，如今酒已干，瓶已空，唯剩空瓶孤零零地棲居于墻角。擦去滿身的塵，紅色的釉彩依然搶眼，光滑細(xì)膩的釉質(zhì)閃著清亮的光，細(xì)水長流中透著一種驚艷，這種驚艷熱烈卻不張狂；瓶身柔美的孤線顯得精致而又內(nèi)斂，襯以古色古香的紋飾造型，豐富的內(nèi)在中，卻傳遞著深沉與穩(wěn)重。擰開瓶蓋，一股清冽的香立刻透進(jìn)鼻腔，閉上眼品味，覺得這香在肌膚各處散開，漸漸地便浸透了靈魂。不一會兒，四肢百骸便舒舒爽爽地伸展開了……

這種感覺最早來自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時第一次知道：酒是這樣一種滲入靈魂深處的東西。這段記憶中有輕風(fēng)，有流水，有和暖的陽光，還有阿黃……

阿黃是山區(qū)人，學(xué)校畢業(yè)后的第一年暑假，我便到了他的家里。山里人每餐必酒，喝的大多是自釀的那種“青紅”。那天中午的酒后，聽了阿黃的建議去溪里洗澡。正是夏天，山里的中午并不熱，但也足以讓人出一身汗。我學(xué)著阿黃，脫得只剩短褲衩，便跨入水中，水相當(dāng)?shù)厍鍥觥Ｎ覀兿滤牡胤胶軠\。阿黃引我找了一塊又平又大的巨石躺下，將頭枕在略高的地方，微閉了眼，伸展四肢，任水沒過肚皮，感覺身子在水中飄起，將兩腳懸浮著向遠(yuǎn)端拉伸，那水很輕柔地漫過，并在身子底下相當(dāng)調(diào)皮地?fù)崦眢w的各個部分。太陽暖暖的，將鼻尖處曬得癢癢的，風(fēng)吹過，輕輕地?fù)?，感覺有微微的醉意在腮邊紅起，然后便有一種醇香帶著太陽暖洋洋的慵懶，滲入了肌膚各處。感覺中，天特別地藍(lán)，云特別地白，天和云以及周圍的群山都有一種酒的醇香……

阿黃后來說，山里家家都種果子，夏日正是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有時果子掉在地上也沒人管，霉了、爛了，便會有酒一樣的醇香。

后來，我便很懷念這樣的一種感覺。夏夜，喝了酒，隨便的一個草席鋪在隨便的一塊草地上，或是一個露天的陽臺上，看月亮、數(shù)星星，任風(fēng)把自己“吹眠”，那種天人合一的感覺無比享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再后來，便知道：喝酒，是要醉的；醉，是一種境界；醉，是在酒香中侵淫的人畢生追求的東西。

我的第一次醉酒便也是在阿黃的家鄉(xiāng)。山里人熱情爽直，只要來客人了，便非得讓你喝足，那些起先不喝、留著酒量到后頭跟人家拼的“馬后炮”，山里人是不屑的。一桌人坐下，粗瓷碗每人一個，各個面前斟滿，還沒喝，“青紅酒”的香已經(jīng)沁透你的心了。然后便是一碗一碗地碰，一干而凈的同時還要翻扣一下碗，強(qiáng)調(diào)一下滴酒不剩的規(guī)矩。好酒是能讓你不知不覺中醉的，那樣地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喝著喝著，前頭還說著話呢，不知怎么地就趴在桌上，然后就直往桌子底下溜，最后便就癱成一團(tuán)泥了。半夜里醒來，努力回憶著日里的事，心里竟是那樣地踏實(shí)。酒逢知己千杯少！總有些酒，總有些人，總有些事，是讓你心甘情愿地要醉的。

傷心時，失意時，迷惘時，開心時，得意時，風(fēng)光時……醉酒總能撐起你最飽滿的情緒，但醒酒的感覺卻又是那樣地踏實(shí)。原來，酒是有個性的，有品位的人才能喝出它的個性。

于是我們便常喝酒，許多個晚上比較固定的“節(jié)目”就是找三兩個知己好友，搬上一兩箱酒，用嘴直接咬開瓶嘴，碰一下瓶便像喝水一樣地往喉里倒，也不需要什么下酒菜，不一會兒便是滿地的空酒瓶，滾動中撞得“乒乒乓乓”響。血液在脖頸處、在胸腔中、在四肢間竄騰，隨意的某一種情緒無比飽滿。有一回忽然有了沖動，便和一個“小弟”一起，揮了拳將幾扇窗玻璃砸得“哐啷哐啷”響，動作連貫而又瀟灑，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粗安ＡЪ娂娝槁涞臉幼?，心里充滿了一種快意，就連“哐啷哐啷”的破碎聲也如同天籟，手上的破皮處竟沒有半點(diǎn)痛感，點(diǎn)點(diǎn)滲出的殷紅有一種別致的凄美。原來破壞欲竟是深藏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原始渴望，人類改天換地的原動力均來自于此。

喝酒的男人雄性荷爾蒙是充分的，酒的出現(xiàn)完美地迎合了男人潛意識里的“英雄情結(jié)”。

酒喝多了，吹一些牛，說幾句大話是無傷大雅的。男人力量不夠時，是需要語言來充實(shí)的。某一個周末，曾有一個混江湖的大哥和一群小弟搬了酒，在我們單位里海闊天空地喝。酒酣之際，有個小弟夸了口，說是這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沒有人敢動他，于是這大哥毫不猶豫地掄起酒瓶往他頭上就砸，玻璃瓶的碎片四處亂飛，血糊住了小弟的臉，像開了花一樣，壯觀艷麗——這是唯有酒才能寫就的大手筆！后來連夜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據(jù)說縫了十二針。但第二天兩人便又和好如初，稱兄道弟。喝酒的男人大氣，喝酒的男人是不計(jì)較小節(jié)的。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有時，酒渲泄的是一種活著的情緒。

那是幾年前夏天的一個月夜。月細(xì)如鉤，輕風(fēng)如訴，五馬山對面的江濱公園燈火迷離，將水面、將山映照得很夢幻，這樣的夜晚，山腳下的夜攤總是很紅火，連空氣中都彌漫著酒的醇香。我們一群“老男人”就在公園旁的一個夜攤上喝了酒，酒局后的時間一定已是過了午夜，個個有些醉意。我們走在靠山的一條公路上，人人興致勃發(fā)，似乎先是老大哥脫了上衣，吼出一句“幾度風(fēng)雨幾度春秋……”，于是應(yīng)和聲群起，一首接著一首，這條公路便成了我們的專場演唱會。那一夜我們旁若無人，將胸腔里的濁氣匯成排山倒海的怒吼，我們的腳步踩得這座古城也顫栗了——青春的熱血在全身沸騰！

“仰天長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酒賦予我們的是一種激情和自信。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薄皩飘?dāng)歌，人生幾何”的曹孟德是一代梟雄，“呼兒將出換美酒”的李白是謫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歐陽修是北宋文壇領(lǐng)袖，“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岳飛是抗金名將……最不濟(jì)的，也是“醉打蔣門神”的打虎武松。

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曾是我們最堅(jiān)定的信條。

我們心甘情愿地醉，醉是我們的信仰。

我們喜歡醉酒的真實(shí)，醉酒的人總是充滿了孩子一樣的可愛。

醉酒人是不肯承認(rèn)自己醉的了。有一回，醉酒的一個“大兄弟”為了證明自己的清醒，便就一遍一遍地、固執(zhí)地要在房里走直線，誰也攔不住。那時我們住在二層，木板鋪的樓層，順著木板的紋路走起直線還是不難的，但“大兄弟”怎么也走不直，把樓板踩得“噔噔”響?！按笮值堋鄙戆鍓褜?shí)，扭成“八”字的步態(tài)如同一只小笨熊，憨態(tài)可掬的形象令人忍俊不禁。

其實(shí)，就算領(lǐng)導(dǎo)，在醉酒時也一樣無法擺出常有的架子。領(lǐng)導(dǎo)也會醉，領(lǐng)導(dǎo)醉了，也會半夜起床要上廁所，也會打開冰箱的門，以為已經(jīng)站在了衛(wèi)生間的門口，也會將一泡尿酣暢淋漓地灑在冰箱里，也會讓他老婆擰著耳朵像破布袋一樣地扔到床上。有時看著領(lǐng)導(dǎo)跟你一起，站在路口醉醺醺地將尿?yàn)⒌盟奶幎际?，你會覺得領(lǐng)導(dǎo)也是這樣地可親。

只有清醒的人才耍賴，只有清醒的人才虛偽，只有清醒的人才藏藏掖掖。醉酒的世界不存在權(quán)謀和算計(jì)。杯來盞往，酒酣耳熱之際，世界忽然充滿了真實(shí)，一張張咧開的嘴臉一下子都那么可信，醉酒的世界好安全。所以，喝酒是講酒品的，酒品不高的人，私底下人品是要受鄙視的。

似醉非醉，將醉未醉才是醉酒的最高境界。此時，酒已經(jīng)勾起你心底最熱切的沖動，你充滿了行動力，存在感無比強(qiáng)烈，你可以毫無防范地卸除所有的偽裝，呈現(xiàn)最本真的狀態(tài)。爛醉雖然更徹底，記憶斷檔的過程讓你獲得重生的感覺，只是第二天頭痛欲裂，冰火兩重天的境遇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嘗試的。

酒，就是這樣一種融入你的血液和生命的東西，所以喝酒的人是很難把它戒掉的。戒掉它，血液會寂寞的；戒掉它，需要壯士斷腕的勇氣！“，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這是兩千多年前荊柯獨(dú)立易水邊那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孤獨(dú)。

但我此刻卻只能聞著酒香，再倒不出半滴酒來。我竟然匪夷所思地在戒著了。酒香能夠勾起懷念，其實(shí)懷念的不只是酒。戒酒戒掉的也是一段歲月、一份人生體驗(yàn)、一種生存狀態(tài)。

再次地凝視瓶身，“杏花村”三字很寫意地爬在紅色的釉彩上，兩旁金色的圖案似杏花，更似兩條盤繞的龍，大氣卻又內(nèi)斂，給人一種穩(wěn)如泰山的感覺，望著望著，我就把它望成了一個滄桑的男人。

酒，只在它的歲月中。只要開蓋，就有醇厚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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