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黑夜——張翔武
我是一個報紙副刊編輯,一周五個晚上在一幢大樓里上班,每個晚上都看見窗外的燈火逐漸熄滅,眼前的城市慢慢陷入一片沉寂和黑暗。從前如此,換了報社之后,現(xiàn)在還是在一幢大樓里上班,唯一的不同,就是辦公室所在的樓層而已。
每個晚上,我上夜班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想起意大利作家迪諾?布扎蒂的那部長篇小說《韃靼人沙漠》,小說講的是一位叫喬瓦尼?德羅戈的中尉奉命駐守巴斯蒂亞尼城堡,這個城堡處于廣袤無邊的沙漠之中。年輕的中尉每天都在熱切地等待與韃靼人來一場激烈的交戰(zhàn),期望他們從某個方向的沙漠邊緣策馬而來,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韃靼人始終不見影子。又是多年過去,喬瓦尼?德羅戈中尉日益衰老,意志逐漸消磨,這時候,韃靼人發(fā)起了進攻。
我之所以經(jīng)常想起這部小說,因為它是一個隱喻:個體在世界乃至宇宙中的孤立無援的處境。喬萬尼?德羅戈中尉是我們所有人的象征,他代表每個人作為個體在世界上的存在,而那片沙漠就是每個人所處的社會,巴斯蒂亞尼城堡就是個人所在的具體處境。每個人的人生都像是一場等待,但是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最終等來的是什么。
在處境上,喬瓦尼?德羅戈中尉、作家迪諾?布扎蒂和我,都有著巨大的相似,迪諾?布扎蒂也是一個記者,也是在大樓里煎熬一個個無休無止的報社夜班。在一個固定的空間,就失去了許多機會去游歷別的空間,也缺少對其他空間的認知。然而,迪諾?布扎蒂在他的城堡里,在他的紙張上,運用自己的想象和筆挖出了另一個空間,乃至地獄。他發(fā)現(xiàn),在這種永無盡頭的等待里,人間就是地獄,傳說中的地獄只是人們對人間的一種描繪。
至于我,為了生存,不得不干一份工作,而非為了報紙。在編稿做版,約稿回信,去郵局投遞樣報等等各種繁瑣的事務(wù)中,不知不覺就度過了八年。我曾經(jīng)問自己:你喜歡這個工作嗎?但是沒答案。我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放低了物質(zhì)要求,堅持這個工作,只是上班時間比較集中,業(yè)余多一點時間做自己的事情:讀書、寫詩。
跟其他所有行業(yè)都有麻煩一樣,做副刊編輯也難以避免各種麻煩,其中之一:應(yīng)酬。作者請我吃飯,我去了,不回請,人家就背后說:這種編輯嘛,就是靠吃作者的飯,蹭吃蹭喝。作者請我吃飯,我不去,作者還是在背后說:這種編輯架子太大,喊了無數(shù)次,也不來,生怕高攀了他。好吧,愛怎么說,他們就怎么說吧。無休無止的飯局應(yīng)酬,實在讓人厭倦。在無數(shù)次對自己的發(fā)問當中,又有了一次問我自己:你的生活當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你終身所追求的是什么?這次,我立即給出了答案。集中所有時間來做一件事情,這是我必須遵守的理念。(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距離。與任何作者保持距離。在旁人看來,或許我對自己看得過重,而多少表現(xiàn)出一種傲慢,但是只有我才明白自己的處境。中國人的人際關(guān)系復雜,隨便做點什么事兒,都會拉幫結(jié)派,各立山頭,所以有所謂流派、有所謂門生、有所謂站隊、有所謂靠山這些奇形怪狀。幾千年來的“文人相輕”的傳統(tǒng),惡疾一般牢牢扎根所有寫作者的頭腦里,至今如影隨形。稍微不慎,言語失誤便卷進這種、那種惡心的圈子和是非之中。
不偏不倚,盡量做到公平,不因人廢文,也不因文而捧臭腳。每個作者都有機會,無論作者有名無名,稿子適合版面就刊登。做報紙副刊,要面對為數(shù)眾多的作者和讀者,如果編輯拘囿于小圈子的話,那么副刊越做越狹隘,內(nèi)容單調(diào)重復,沒人愛讀只有幾個作者的副刊,讀者會越來越少,副刊能夠維持的日子也不會長久。
跟所有作者保持一種距離,不把時間花費在應(yīng)酬和評頭論足上面,既避免了編輯在工作中帶有情緒化和傾向性,也為他自己節(jié)省大量的時間,以便專心自己的私事。偶爾,我很感謝一些從未謀面的作者,他們默默投稿,我用或者不用,他在那里,繼續(xù)默默投稿,不催不問。
有些作者能成為朋友,而并非全部作者都能成為朋友。如果我把所有作者都當朋友,那么,我即便不是過于愚蠢,至少也是一廂情愿了。作者和編輯的關(guān)系只是賣家和買家的關(guān)系,文章就是商品。如果誰只想做一個編輯,又沒有自己的追求,跟每一個作者都保持來往,那自然無可厚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業(yè)余時間并不希望別人拿工作上的事情來打攪。
由于目前中國的新聞出版制度、文化氛圍和社會環(huán)境,部分涉及某些敏感內(nèi)容的文章并不能刊登。期刊圖書因為受眾面并不是太大,所以顯得寬松。報紙因為受眾面廣,反而受到更為嚴苛的監(jiān)控。有時候,我非常憤怒,只是一個數(shù)字、一個詞語、一個句子、一種動物,一篇文章就要撤換。然而時間一長,我就不再憤怒了,因為憤怒不能改變?nèi)魏问聦?。或許,我已經(jīng)麻木。在這個國度,一個報紙編輯成熟的標志就是冷靜、理智、服從。在漫漫黑夜里,一個憤怒的編輯走在昏暗的樓梯間或走道里,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我傾心于西方報紙的水準之高,尤其在文化方面,但是也僅僅是傾心。當我讀到一篇文章說,馬爾克斯、略薩的幾部長篇小說都是在報紙上連載發(fā)表的時候,就沒法想象人家報紙的版面到底多大、尺度有多寬。罷了罷了,只有螺螄殼里做道場,能做多大做多大,能做多熱鬧就做多熱鬧。人力所限,唯此而已。
隨著了解一些報紙副刊和從業(yè)經(jīng)驗的增長,慢慢地,我也形成了一些有意無意的規(guī)矩,除了跟其他報紙副刊有些相同的特性,還有一些獨有的規(guī)矩:不談偶像崇拜,無論過去的,還是現(xiàn)在的;不在報紙上打筆仗,文人的戰(zhàn)爭不僅在文字上,還會停留在嘴上和心里;寧可風花雪月,也不歌功頌德;唯文章質(zhì)量論,堅決抵制任何形式的關(guān)系爛稿;盡量多多發(fā)現(xiàn)新的作者,文章大體不錯,即便需要投入很多精力和時間去修改,這樣能夠豐富作者群體,也可以豐富副刊版面內(nèi)容。
多數(shù)作者是有文學追求的,或者說想今后依靠寫作來維持生活,也有少數(shù)作者純粹出于偶然才寫作,一些事情積壓在他們心里,老放不下,因而產(chǎn)生了一種表達的欲望。這樣的作者,此前很少寫過文章,寫完一篇文章,像是還愿,此后再也不會拿起筆寫其他文章。
兩年前的一天下午,一位個頭不高、六十歲左右的老先生走進我的辦公室,他顯得很拘謹,站在離我的辦公桌一米的地方,對我說:我有一篇文章,想請你看看,如果能刊登,那最好了。我看了看他,他的衣服和褲子都是樸素的灰色,忘記他腳上穿的什么鞋子。他的頭發(fā)很短,貼在腦袋上,像一顆干楊梅。臉很瘦,白里發(fā)黃。他拿出了一封揉得皺巴巴的黃信封,又從中抽出一沓折起的文稿紙遞給我。還好,才幾頁。我瀏覽了一遍,文章說的是知青在云南的故事,大概一千一二百字,文筆、語句是他這個年紀的人喜歡用的,短語、成語、華麗辭藻滿頁都是,不過故事還好,有些句子描繪很生動。
等我看完稿子,老先生慢慢地說:他是個中醫(yī),二十歲左右就從廣東來云南下鄉(xiāng),一位女同學和他同行,臨行前,女同學的媽媽拜托他好好照顧自己的女兒。不料,沒過幾年,這位女同學就死在云南。他自愧有負所托,就一直不敢回鄉(xiāng),于是留在云南工作和生活,至今孤身一人。四十年來,他沒法忘掉這件事,于是寫了這篇文章,希望能夠發(fā)表,借此告慰那位女同學,也紀念他們在熱帶叢林里度過的青春。我告訴他,文章能刊登,我們沒有打字員,請您自己找人幫您打字,然后拷貝給我。
過了兩天,老先生過來一趟,把文章拷貝給我。我笑了笑,問他:您是喜歡這位女同學的吧?他變得有點緊張,臉色依然平靜、隱忍,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第二天,文章見報。第三天,他又過來一趟,進門兩尺左右,站住,然后說:非常感謝你,張老師,幫我完成了一個心愿。說完,他彎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我非常吃驚,幾乎同時站起來。他卻直起身子,倒退幾步,轉(zhuǎn)身出去,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不知道,他到底收到了那份微薄的稿費沒有?;蛟S,對他來說,這篇文章能夠發(fā)表,已經(jīng)是遂了心愿,多少能夠減輕一些心理負擔吧。
不知為什么,我老記得這件事,想起來的時候,居然還清晰地記得他進來,站住,深鞠一躬,再轉(zhuǎn)身出去。那些動作連貫、輕快,又有些落寞和哀傷。我又坐下來,繼續(xù)對著藍色熒光閃爍的電腦。一個人因為愧疚而逃避了四十年,接下來的日子他要繼續(xù)逃避。我不能感受他的處境,但是他身上也有一種孤獨的等待,等待某種事物的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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