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薔重上帕米爾
2009年4月,段薔參加了新疆音樂研究所在克孜勒蘇自治州舉辦的“新疆文藝集成志書贈書儀式”。音樂研究所副所長迪里夏提將一部厚厚的《中國民間歌曲集成》贈給了克州圖書館并講了話。在記者問及他對段薔的評價時,他說:
“段薔先生作為文藝界的一個老兵,多年從事柯爾克孜民間音樂的挖掘整理工作,收獲頗豐,尤其是在柯爾克孜民間音樂的分類法、民歌分類法、音樂地理學方面。他作為《中國曲藝志?新疆卷》和《新疆曲藝音樂?新疆卷》兩卷書的主編,這兩卷書在編纂過程中有非常大的難度,曲藝這個概念在新疆很多少數(shù)民族當中非常模糊,因為曲藝是一個漢語概念,那么在做這兩卷書的工作中,等于是從大海里撈針。經(jīng)過多次探討,常年積累,他對各民族的曲種有了一個認定的基礎(chǔ)和界定,使得這兩卷書有了一個雛形。在此基礎(chǔ)上,他又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終于編纂完成。這兩卷書積累了段薔先生20多年的心血,也積累了段薔先生對新疆各民族,尤其是對柯爾克孜民族文化的理解和認識。我認為他的理解是有深度的,對新疆民間音樂的發(fā)展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論基礎(chǔ)。可以說在我們新疆音樂藝術(shù)研究的歷史長河中,段薔先生在理論研究方面是功不可沒的,是對新疆各族人民做出了貢獻的?!?/p>
贈書儀式后,段薔的雙腳又踏上了他所熟悉的山山水水。
對這片土地,段薔是非常熟悉的。
1949年9月6號,段薔背著兩把小提琴從蘭州參軍,隨軍進疆不久就到了南疆文工團,1954年又到克孜勒蘇參加自治州成立的籌建,主管宣傳,后又籌建文工團。由于對音樂的癡迷及其他因素被打成右派。1979年冤獄改正后到州文化局、文工團,即便是回到烏魯木齊音樂研究所工作,他的工作仍然與這里的山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1982年,段薔受命搜集克州三縣一市民間藝人的文藝資料,主要是搜集生活在帕米高原上的柯爾克孜民歌。段薔和乃依曼4月進山,11月才出山。8個月的時間就在高原的大山、河流間查找尋訪那些民間歌手、藝人,對所有的民間藝人逐一采錄,搜集原聲錄音資料一千多首,400多個小時的錄音素材,整理出柯爾克孜民歌750首。
這片土地對段薔卻是陌生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不知道他除了母語之外還通曉英語、波斯語、阿拉伯語、維吾爾語、柯爾克孜語、哈薩克語,研究可以看原版,下鄉(xiāng)不用帶翻譯;可當大木工領(lǐng)著修屋蓋房,可以拿起铇鋸鏟鑿精雕細刻做模型;不但出版了《中國?新疆民族樂器制作圖鑒》,還有百萬字的《段薔音樂藝術(shù)論文集:一法?一學?一論》尚待付梓;由《柯爾克孜民歌分類——兼論民歌分類法》、《新疆音樂地理學》和《“二無一”樂論》三部分組成的“論文集”,不但是他一生60年對新疆民間音樂研究的成果,而是他建立的“一法一學一論” 自己的樂學樂論體系。它不知道“一法一學一論”的“樂學樂論體系”,現(xiàn)在雖不能說是驚世駭俗的,但卻是獨立卓異的。它知道王洛賓的民歌享譽世界,但不知道段薔的成果卻會影響深遠……
土地啊,土地!
……克孜勒蘇的土地!
克孜勒蘇自治州轄阿圖什、阿克陶、烏恰、阿合奇三縣一市,版圖如一個大大的“7”字。一州之域跨天山南麓、帕米爾高原、昆侖山北坡、塔里木盆地四大地理板塊。內(nèi)抱阿克蘇、喀什兩市,外與吉爾吉斯和塔吉克斯坦兩國相接。7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37個鄉(xiāng)(鎮(zhèn))場,其中牧區(qū)26個全部分布在天山南脈和帕米爾高原、昆侖山北坡。
帕米爾高原古稱蔥嶺,是天山、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庫什山等山的糾結(jié)處,人稱萬山之祖。其中河流遍布,群山起伏,高峰林立。境內(nèi)海拔5千米以上的高山就有近20座,公格爾峰、公格爾九別峰和人稱“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除了被冰雪覆蓋的冰峰雪山給人以圣潔的白色之外,其余的山體全都干旱剝蝕,山體裸露,分別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灰、黑、黃、紅,或者紅、灰相間的顏色,高原上植被稀疏,大多的地方連一棵草都不長,連空氣中都充滿了荒涼——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塊地方,卻被段薔魂牽夢繞著。
克孜河,意為紅色的河。它沖出峽谷,被河石激涌起一層層的紅色濁浪,洶涌東去。段薔扶著橋欄,望著波瀾不驚的混濁的紅色流體,他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到了克拉克琴那些大墻內(nèi)的歲月?
高高聳峙的雪山冰峰,億萬年的屹立著,抗拒著清寒、寂寥和孤獨,段薔久久地凝望著。他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到了高山仰止和冰清玉潔的不易?
在嶙峋崢嶸的山體前,他高高地揚起那顆倔犟的頭顱,一束白發(fā)垂拂腦后、齊胸的胡須被山風拂起、飄動著,滿臉的滄桑紋理與山體的褶皺映襯著,他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到了地心的巖漿涌動、地殼的劇烈運動、才造成了山體的突兀和峻拔?
段薔的思緒隨著克孜河東去了,
段薔的白發(fā)和胡須飄拂成冰清玉潔了,
段薔高揚的頭顱和滄桑的臉龐融隱到嶙峋崢嶸的山體中去了……
隨行的夏明放、麥粒、新華社記者毛勇等六七個人,都在遠遠地看著他,不忍拽回他的思緒。只任他心馳神往。
在中巴公路的蓋孜檢查站,段薔遇見了民間歌手皮斯坦。皮斯坦的丈夫是蓋孜邊防檢查站的民警。皮斯坦帶著兩個小孩,看見了段薔,說:“哦,這不是老師么?”段薔趕快過去,說:“就是,就是我!”
皮斯坦激動的不住地擦拭著眼淚,把段薔和一行人領(lǐng)到了布倫口村的家。
段薔走在布倫口鄉(xiāng)村的土路上,走進了當年他和乃依曼住過的房子。他撿了些柴禾,蹲下往爐子里續(xù)添著。當年18歲的皮斯坦,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皮斯坦把老師讓到炕上,段薔坐下。她把頭靠在段薔的肩上。皮斯坦的丈夫和孩子遠遠地坐在那兒看著。
段薔拿過那本沉甸甸的《中國?新疆民族樂器制作圖鑒》,翻到印有皮斯坦彈著庫姆孜琴唱歌的那一頁。皮斯坦看到當年自己唱歌的照片,臉上樂成了一朵花,嘴里說著什么。
“皮斯坦的歌聲非常的純凈、非常的美,那種柔情、那種深情是他一生中都不能忘記的歌聲。她的歌段薔保留了19首,在女歌手中是保留最多的一位,在有關(guān)文字的反映上也最多。”段薔回憶起了27年前他進山搜集民歌的事兒。
記者提議皮斯坦,說:“你就唱唱歌吧!”
皮斯坦拿過琴,眼里含著淚,面對一行人,說:“老師能夠理解我的歌,理解我的音樂。這使我能夠苦練二十多年,能夠苦苦地等待,等待著重逢、等待著為老師唱歌的這一刻。我相信這一天能夠到來?!?/p>
說畢,皮斯坦撥動琴弦,即興地唱了起來:
“二十七年以前我在這里為他唱的歌,
我每每下到山下走在阿圖什的大街上,
我總想到他能從哪一條胡同里出來。
但是,我每一次都失望的孤獨的又回到了這里。
到今天已經(jīng)二十七年了,
……”
歌聲蒼涼、悠揚,一往情深。
記者和一行人都在那兒抹眼淚。
這一刻,也是段薔的等待,也是段薔音樂之夢的一種內(nèi)在的動力。
毛勇對段薔說:“老爺子:夠了!一個18歲的姑娘到27年以后再見到你,她的丈夫還在看著,她自顧自地彈著琴,頭靠在你的肩膀上。彈著、唱著,那么地專注,那么地一往情深,你說,是不是夠了吶?!”
皮斯坦為老師及一行人宰了一只羊。羊肉美酒,盛情招待。之后,大家又在院子里隨著庫姆孜琴聲和手鼓聲,高興地跳了起來。
從帕米爾高原的布倫口下來,經(jīng)過疏附縣的烏帕爾,這里是《突厥語大詞典》的著者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陵寢地。這里有一個段薔認識的希必利罕?買買提,他是維吾爾民間故事的說唱藝人,兩人是在1986年前后認識的。兩個人老遠一見,都高興的互相叫了起來,說著、笑著快步地走到一起,兩雙手熱烈地握在一起。希必利罕的兩手又快速地伸向段薔的臉頰,由上往下?lián)徇^,段薔抱住了他的雙肩,兩人擁抱在一起。希必利罕記得,二十年前段薔還沒有畜胡須,還沒有現(xiàn)在的這般風采。說罷,兩人的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使勁地搖晃著。
段薔和希必利罕并肩坐在炕上。希必利罕拿過都塔爾,為段薔彈唱起來。
在烏恰,段薔走進沙爾塔洪?卡德爾的家,他是烏恰縣《瑪納斯》傳唱瑪納斯奇的代表性人物。他拿出國家頒發(fā)給他的“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人”的授帶和獎章、獎杯,并拿出他48年以前的照片和與他夫人定婚時的信物。
在阿合奇哈拉布拉克鄉(xiāng)米爾凱奇村,段薔走向一個大院的院門,一邊用手拍著大鐵門上的網(wǎng)欄,一邊用柯爾克孜語大聲地喊叫著。這是被國內(nèi)外學者譽為“當代荷馬”的居素甫?瑪瑪依的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段薔就在這里認識了他。
居素甫?瑪瑪依,1918年生于這個村。他是目前惟一一位能演唱8部史詩20多萬行的《瑪納斯》大師、也是目前世界上惟一活著的《瑪納斯》大師。他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一生坎坷,頗富傳奇。遺憾的是他不在家。
純藍的高空,一架鷹在盤旋;高原村落中,一只雄雞在一聲接一聲的啼鳴。
段薔見到了契姆賽。
契姆賽是克孜勒蘇文工團最初的演員,那時她才十一二歲,比段薔小的多。下鄉(xiāng)時,她就睡在段薔的旁邊,另一邊睡著她的姐夫和姐姐。她姐夫乃依曼是段薔采訪民歌時的搭檔。 1997年乃依曼去世,2003年段薔來過一次,她姐姐抱著段薔直哭。
契姆賽,在柯爾克孜語中是“你是誰”的意思??聽柨俗涡『⑸聛淼臅r候,打開帳篷看見什么就叫什么,看見狗就叫狗,看見雞就叫雞。她生下來后,她爸爸打開帳篷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就問“你是誰?”那人沒有回答,所以就叫她“你是誰”。
乃依曼不在了,乃依曼的夫人不在了,段薔就把含有乃依曼心血的一部《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送給了契姆賽。兩個人說著,契姆賽不斷地抹著淚,段薔也唏噓著,不住地感嘆:“人生啊——”
到了阿合奇,段薔走進文工團。
塔克朗已經(jīng)退休,現(xiàn)任的文工團團長叫依夏提,往段薔叫叔叔,團員都是孫子輩的,他們都叫他爺爺。
段薔到阿合奇的消息不脛而走。自治州第一任文工團的團長居瑪洪和他老伴賽依康樂開著一個大商店,有人告訴他說:“有個人來看你來了!”他問“誰?”轉(zhuǎn)而一想,他說:“哦,可能是段薔來了!”他和老婆把東西一扔,門一關(guān),就向文工團而來。
塔克朗聽說段薔來了,嘴里不住地說著:“爸爸來了,爸爸來了!”
塔克朗的兒子娶了居瑪洪的女兒,兩家成了親家。
段薔走進會議室,居瑪洪、居瑪洪的夫人賽依康樂和塔克朗一齊起身。居瑪洪間不容緩,上前就抱住了段薔。兩個老人抱在一起,兩頭交錯相擁,兩頰偎倚而親,左邊擁過,又換右邊,聽不見話語聲,唯有淚雙流。好一會兒,兩個人的手才慢慢松開。居瑪洪的夫人賽依康樂也是五十年代克州的第一代演員,他們都是文工團的創(chuàng)建者。段薔清楚地記得,兩個人剛剛為了什么事還在爭吵,轉(zhuǎn)眼她就拿一個奶疙瘩塞給段薔。段薔和賽依康樂擁抱后,才輪到了年輕的塔克朗。塔克朗只喊了一句“爸爸——”,就泣不成聲了……
居瑪洪回憶了州文工團剛成立時的情況,那時還沒有柯爾克孜舞蹈,到別的地方學習也是學習人家的舞蹈,是段薔和他一起開創(chuàng)了柯爾克孜的音樂和舞蹈,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現(xiàn)在柯爾克孜音樂和舞蹈已經(jīng)捧回了一個又一個獎杯,響譽國內(nèi)外。居瑪洪還告訴段薔,阿合奇要為他立一座銅像,紀念他對柯爾克孜人音樂和舞蹈的開創(chuàng)養(yǎng)育。段薔說現(xiàn)在千萬不要立,等我死了以后,你們怎么都行。我不學王洛賓,王洛賓就是立銅像以后別人罵他生氣而死的。
居瑪洪是個詩人,寫過劇本,在柯爾克孜人中很有威望,也很有號召力。他的幾個哥哥都是著名的瑪納斯奇,一個哥哥是克州的政協(xié)主任。他知道沒有段薔,就沒有柯爾克孜舞蹈的今天,他知道段薔引進了芭蕾舞基本功訓練還受到了批判,說他把少數(shù)民族文藝引到了資產(chǎn)階級的道路上。
塔克朗把段薔領(lǐng)到家里,炕上鋪著毯子,炕上的被褥摞得老高老高。她把段薔扶到炕上,讓他靠在柔軟的被垛上。她依在段薔的身邊,嘴里說著:“我從小死了爸爸,在文工團他像我的親爸爸一樣,他待我就像他的親女兒一樣。沒有爸爸,就沒有我的今天!”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梳子,把段薔束垂腦后的一縷長發(fā)解開,用木梳一下、一下地梳著,然后再盤起。
段薔和塔克朗的眼前都浮現(xiàn)著20多年前的那段情景:
在阿合奇的山上,段薔看見拿著牧羊鞭的一個牧羊姑娘。段薔看她的身材修長,行止間有舞蹈演員的潛在素質(zhì)。于是就問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塔克朗?!?/p>
“你跟我到文工團去行不行?”
塔克朗高興的說:“可以?。 ?/p>
段薔和乃依曼來到塔克朗的家,又跟她媽媽說。她媽媽很高興地說:“可以啊,你就把她帶走吧,就當你的女兒吧!”塔克朗早就沒有了爸爸,于是就往段薔叫起了爸爸。
段薔把塔克朗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也把文工團所有的小精靈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現(xiàn)在,塔柯郎的幾個孩子都已好大了,坐在一邊看著;塔克郎的老公,也在那兒看著;隨行的六七個人都在那兒看著。
毛勇哭了,錄相的哭了,新華社的幾個記者都哭了。
毛勇抑制了好一會兒激動的心情、仰著頭,感慨地說:“段老,我在世上活了四十多年啦!四十多年,我不知道情為何物??!人世間的情為何物???今天我見到了!段老,我也當你的女兒吧?”
毛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塔克朗給段薔準備了一件衣服,取出來給他穿上。
段薔穿上衣服之后,復又坐下,心緒萬千心潮難抑,胸脯一高一低地起伏著,一句一頓地說:
“我做音樂也好,做什么也好,首先是做人。我的觀點是,人活在哪里?人活在愛的、和愛你的人的心中!情感的力量,音樂的力量,那是無形的。我來到這個地方接觸到柯爾克孜音樂,它的某些方面和我的性格特別地契合,我特別喜歡那種音樂。這幾天你們可能也都感受到了,作為一個另外的一個民族來了解這個民族,不是那么很容易的。我一次再一次的、一次再一次的下來,為什么?因為那些我還沒有弄懂,沒有弄清楚,我理解不了。我需要下來和柯爾克孜民間的老百姓接觸,讓他們給我一個理解這些音樂的感受。一次不行,兩次不行,這是為什么?這就是契而不舍,真的是這樣的!這幾天,你們也看到了,這些孩子們對我都是沒有民族界限的,沒有你是什么我是什么,我的團員叫我哥哥,叫我叔叔。我一心來對待音樂,我一心來對待人生,我一心來對待這個民族,他們和我是一體的!”
“那你從中收獲的是什么呢?”
“我收獲的是什么吶?!我坦誠地走到今天,坦然地坐到這兒,不是我的音樂怎么樣,而是我的孩子們對我的這份情誼……”
2013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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