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溪縣志》說到菜，“若芥若芋若蘿卜，則家常需要之品”。又說：“芥有大葉芥、立夏芥、九頭芥等種，芋有水旱二種，蘿卜有小大二種，作菜取其大者：三菜鮮食、腌食、干食俱佳。”我對九頭芥印象深刻，喜毛芋不分水旱，蘿卜則甘苦辛辣不一而足。

在我小時候，湯溪一帶，最為出名的是湖頭街（湖鎮(zhèn)）蘿卜——長在衢江邊的沙地里，個大，有十幾斤重的，像小豬，過年必備——買回來之后，埋在磚頭圍起的沙堆里。剝了皮吃，又脆又甜，可以當(dāng)水果吃——多年之后去江蘇如皋，吃到“賽雪梨”蘿卜：肉嫩多汁，味甘不辣，嚼而無渣，與兒時湖鎮(zhèn)蘿卜仿佛類似。當(dāng)?shù)?a target="_blank">朋友還證之以《如皋縣志》：“蘿卜，一名菜菔，有紅白二種，四時皆可栽，唯末伏秋初為善，破甲即可供食，生沙壤者甘而脆，生瘠土者堅而辣?！薄链?，我才明白湖鎮(zhèn)蘿卜為什么是好的，“生沙壤者甘而脆”。若論塊頭，如皋蘿卜大如拳頭，與湖鎮(zhèn)蘿卜不可同日而語。讓我納悶的是，現(xiàn)今常見的是高山蘿卜，很少見到湖鎮(zhèn)蘿卜了——你不得不承認(rèn)，行政區(qū)劃變更的霸道：湖鎮(zhèn)劃入衢州龍游，湖鎮(zhèn)蘿卜就逐漸淡出湯溪市面。

相較而言，蘭溪小蘿卜適于腌制，松脆清口，特別下粥——李漁曾說，“生蘿卜切絲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可是因為生吃，氣大，“但恨其食后打噯，噯必穢氣”——“打噯”就是打嗝兒，雖則不雅，但能破飽悶氣脹。而湯溪本地蘿卜則次很多——塊頭不能跟湖鎮(zhèn)蘿卜比肩，用于腌制卻沒蘭溪小蘿卜松脆，生食則看地塊，時而甜脆時而辛辣。饒是如此，蘿卜刨成絲曬干成蘿卜絲，一年四季可供煮食之用；切成條狀曬干腌制則是蘿卜干——我們稱為蘿卜丁——蘿卜丁是經(jīng)典的佐粥小菜。

蘿卜可生吃、涼拌，也可熱炒、紅燒、燉湯。相較而言，紅燒蘿卜，色相更誘人。此外，鄉(xiāng)人還用蘿卜、蕃薯粉和夾心肉丁拌勻，醬油調(diào)味，做成肉圓——與獅子頭形似，只是獅子頭用精肉料，跟葷素搭配而偏素的肉圓完全不同——剛蒸熟的肉圓是我百吃不厭的童年美食；而涼透的肉圓，可做湯溪名菜——青蒜炒肉圓：切肉圓厚片入小油鍋略煎，撒入青蒜葉，烹醬油酒同炒，蒜香濃郁，肉圓軟糯，可下酒，可當(dāng)主食。

關(guān)于蘿卜的諺語很多，“冬吃蘿卜夏吃姜”，“十月蘿卜小人參”等等，不一而足，有一句“空心蘿卜老爺吃”，我到現(xiàn)在也不甚了然：大的白蘿卜確實會空心，空了心的蘿卜，不脆也不甜，像敗絮，過年祭祀的時候，切一個大蘿卜，貼上紅紙，供插香之用（那年頭還真的沒有香爐）——“空心蘿卜老爺吃”，此之謂歟？不過，單單“空心蘿卜”鄉(xiāng)人卻有另解：大致是形容一個人或一個家“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可還強撐著！看來，“空心蘿卜”不是好詞，尤其是一個男人被人家如是形容的時候。

我不喜歡吃胡蘿卜——我們稱為紅蘿卜。這可能跟1975年的大水有關(guān)——大水過后，我家連吃了三天的胡蘿卜！早上吃，中飯吃，晚飯還是紅蘿卜，連吃三天！那三天我可能把一輩子的紅蘿卜都吃完了。后來我識字?jǐn)嗑?，看《水滸》有“嘴里能淡出鳥來”句——雖然彼時還納悶怎么是“鳥”呢？有限的童年經(jīng)驗告訴我，最次的鳥比如麻雀吧，煮十八碗湯——湯水依舊是鮮的?！僧?dāng)時還是覺得它寫得好，不過，比起我吃紅蘿卜的滋味，似乎還差了一截：我嘴里確乎有一種乏味的酸苦味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其實，在我的童年經(jīng)驗中，紅蘿卜還是蠻有印象的。一方面當(dāng)然是它的隨處可見——拔一個生吃不至于要背著什么人，哪怕主人在場也不會怎么樣；另一方面是我們懵懵懂懂唱過的鄉(xiāng)謠——

頭對頭——

腳對腳——

紅蘿卜——

夾蛤蜊殼——

——這鄉(xiāng)謠有些情色味道，是典型的鄉(xiāng)村性啟蒙。我在懵懂童年，曾唱過多次，估計是哪位促狹鬼唆使我們唱的——彼時應(yīng)該有一位他心儀的女子路過，他逗引她呢。后來看到趙麗華的一首小詩《一個渴望愛情的女人》，不禁莞爾——

一個渴望愛情的女人

就像一只

張開嘴的河蚌

這樣的縫隙恰好能被鷸鳥

尖而硬的長嘴侵入

——趙詩化用的是“鷸蚌相爭”的典故，所謂郎情妾意，所謂一拍即合，所謂男歡女愛，所謂與子偕老，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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