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中的樹人

翻動著早以被灰塵“占領(lǐng)”著的書櫥,才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真實,如此平庸。----題記
小學(xué)沒念幾年,我記住了一個叫魯迅的人,因為他把一個“早”字刻在桌角,“從此后,他時時早,事事早,毫不松懈地奮斗了一生?!庇谑俏乙病斑t到”了一次,并按計劃在桌角刻了一個“早”字,因損害公物受到了批評。于是這個人成了我的“偶像”,因為他刻字不僅不會被批評而且還會被寫進(jìn)書里。幾年后我知道了他是“偉大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革命家”,這幾年里我開始怕他,我想他一定滿臉大胡子,生氣了就會掏出手槍來。又過了幾年我慢慢忘掉了他,因為他太偉大了,偉大的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終于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魯迅竟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是因為《野草》。于是我重新想起那個刻字的孩子,這么些年來,是我走了彎路呢,還是他抄了近道,竟在這里將我截住了。
《野草》是先生唯一的一部散文詩集,共收錄了1924年至1926年的23篇作品(外加1927年4月的題辭,共24篇),形式自由靈活,內(nèi)蘊深廣。在題辭中先生寫道:“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奔?xì)讀詩集可以發(fā)現(xiàn),“說”與“不說”的猶疑情緒貫穿著《野草》的始終。
詩集的抒情主人公在空間里無立錐之地:“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野草.影的告別》)在時間上,他身陷于“瞬間”這個逼仄的罅隙之中:“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黑灰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yuǎn)行。嗚呼嗚呼,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xiàn)在是黎明?!保ā兑安荩暗母鎰e》)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逼迫下,抒情主人公無從選擇、無可選擇,而這一切又渲之以“說”與“不說”的猶疑底色,整部詩集由此而成為一個糾結(jié)的謎語。眾多的研究者奔跑在這個謎語的圍墻之外,卻難保能夠逃脫魯迅先生劃定的命運:“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野草.死后》)
新文學(xué)草創(chuàng)之初,白話創(chuàng)作因初生而具有無限的可能性。至今我們依然難以言明,那些拖沓著不肯退出舞臺的文言句式和詞匯在多大程度上成就了《野草》的凝練,同時又在多大程度上束裹了它向著遠(yuǎn)方疾行的嫩足。設(shè)想魯迅生活在一個文學(xué)語言純熟的時代,情況當(dāng)如何?歷史拒絕假設(shè),魯迅是現(xiàn)代漢語的兒子,他把《野草》分出了章節(jié),且取上一個恰如其分的題目,這是現(xiàn)代漢語的兒子所能盡的最后的孝道。某種克制和理性在比骨髓和血液更深的地方牽絆著他。我現(xiàn)這個時常喝酒的人大約很難喝醉,他的絕望有時候或許會緣自于喝而不醉----若果能醉上一回,那時的《野草》將是個什么樣子?
如果將雜文比作先生的內(nèi)容,那么小說就是他的眼神,而《野草》正好比是他的情緒的濤聲。一個久困于矛盾之中無可選擇的人,將彷徨和悵望這瞬間的姿態(tài)定格成了長久的存在形式。在向著彼岸擺渡的途中,他懷疑地笑,隱忍地哭,即使望見了燈火卻仍然懷疑那僅僅是海市蜃樓;“愁苦而終窮”,縱然趟過了屬于自己的河水卻依然不舍,因為他追求著的是“人”的意義而非“魯迅”的意義。(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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