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盤洲的秋天
茶盤洲的秋天
張建波
晚稻收割完,谷子曬干入倉,稻桿上垛,村里人開始盤算上坪收柴,他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茶盤洲,茶盤洲。秋風漸涼,茶盤洲的茅柴在霜風中節(jié)骨變得越發(fā)堅韌,一人多高的茅柴頭頂雪白的纓穗,在風中搖曳,茶盤洲在信江和韓家湖之間日漸豐滿。這是進入漫長悠閑的冬季之前,村里人需要養(yǎng)精蓄銳去完成的最后一場戰(zhàn)役。上坪了,孩子們都變得懂事起來,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需要適應(yīng)大人不在家的生活,自己生火熱飯,喂豬放牛,照看弟妹。每一年上坪都是孩子成長的一個標識。
我沒有在上坪的季節(jié)見過直立在茶盤洲的茅柴,每一個深愛孩子的父母都不會把身子骨還沒長結(jié)實的孩子帶入茶盤洲這場艱苦的勞動中去。即便有親戚的支援,要將茶盤洲上的一二百捆茅柴放倒、打捆、裝船、運回,最少也得三五天,甚至更長。下了坪的大人回到家中都是蓬頭垢面,裝滿茅柴的雙合板船泊在圩堤下的外河,一抱纖繩胡亂地丟在船艙。大人先回家扒一碗冷飯或往肚子里塞幾個紅薯補充體力,再不慌不忙地把一捆捆茅柴擔回家。從外河碼頭到家門口的路被拖在地上的茅柴掃得干干凈凈,路邊飄落的纓穗像一層雪沫。
茶盤洲在離村子十幾里外的鄱陽湖洲地,我們周邊十來個村莊一年到頭的柴禾都出自那里。到了秋天,洲地灘干水淺,守坪的老人背上鍋灶駐守茶盤洲。這時的茅柴已經(jīng)高過頭頂,節(jié)桿如竹,筷子般粗細,曬干以后是上好的柴火,添進灶膛火苗直竄,劈啪作響,和稻桿相比,火旺煙小。茅柴和糧食一樣是每家每戶過日子不可缺少的。守坪的老人常常講起坪的由來,所以村里稍稍懂事的孩子都對坪心存敬畏。守坪老人守著坪上的茅柴不被偷盜,就像守著一份祖上遺留的基業(yè)。
每一寸坪都是英勇的祖先用生命丈量過的。坪的爭奪源于何時無從考證,但在祖輩口中流傳下來的鐵靴將軍的故事卻在每個秋天撞擊著我的內(nèi)心。我的腦海常常出現(xiàn)那個令人窒息的畫面,我的祖先們和鄰縣外族分立洲地,一雙燒得通紅的鐵靴擲在面前,兩邊各派一人穿上鐵靴,從雙腳踏入鐵靴到人咽氣,走到哪里坪就占到哪里。鄰縣的勇士穿上鐵靴被族人抬著奔跑,我的祖先穿上鐵靴策馬飛奔。一場喋血爭奪以兩位壯士的死亡為終結(jié)。結(jié)果是馬的四蹄遠勝過人的雙腿,坪的爭奪塵埃落定。那一年秋天彌漫在茶盤洲上空的是肉體的焦糊味和無數(shù)個胸膛迸發(fā)的吶喊,所以這個形似茶盤的坪地在村里人心中異常莊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上坪行動在雞啼之后就已開始。雞啼過后,大人開始生火做飯,做好的飯菜除了用木飯桶裝好帶上坪外,其余都溫在鍋中,留給家中的孩子。掃干凈灶前,交代好睡眼惺忪的孩子,大人出門了。橫刀是必備的武器,早前幾天就已經(jīng)磨得飛快。橫刀形如半月,豎立的刀把連接竹木長柄。上坪之后橫刀貼地橫掃,所向披靡,一排排茅柴在鋒利的刀刃下整齊倒伏。我只能想象那個壯觀的勞動場景,那時我還沒有長大,不能和父母并肩作戰(zhàn),但每次父母上船出發(fā)我是知曉的,我在被窩里都能聽見他們把船推開岸并點著鞭炮。早上起來,看到河邊一地的鞭炮屑。大人說打掛爆竹讓鐵靴將軍保佑風平浪靜,不要翻船,保佑天氣晴朗,免受風雨之苦。
前兩天的工作是將茅柴砍倒自然晾干,中間一兩天將晾曬得輕了許多的茅柴收攏打捆,最后一天裝船運回。家中有老人看家的第二天就會帶上被子鍋灶在茶盤洲過夜,用成捆的茅柴搭一間草屋,避開深秋寒露。我家通常和同村的二姑家搭伙上坪,兩條板船并在一起會更加步實。女人看舵,男人拉纖,是河邊一路的風景。河中漂滿了掉落的茅柴葉,一兩條船因為裝得太多太高而沉沒,筋疲力盡的男人在河里打撈,將一捆捆沉重的茅柴拖上岸。有一年的上坪刻骨銘心,以致以后每年上坪都會心痛。
那是上坪的前一天,二姑家為上坪特意磨豆子做豆腐。做豆腐的過程總是喜慶的,因為豆腐只有過年過節(jié)或請酒待客才會出現(xiàn)在餐桌上。五歲的表弟勝群在大人身邊雀躍。勝群是二姑的第二個兒子,在二姑父多代單傳的家中,勝群被視為掌上明珠。我現(xiàn)在都能想像勝群在他奶奶身邊幫著舀水添磨的情景,石磨盤一圈圈轉(zhuǎn)動,白色的豆?jié){從槽中流出,好像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磨好的豆?jié){下鍋煮沸,再盛進放在灶邊的四方木箱,用石膏水點下,白花花的豆?jié){逐漸凝結(jié),蓋上木蓋,抬到檐下壓上石塊瀝水,美味而又營養(yǎng)豐富的豆腐就做成了。
就在二姑將鍋中的豆?jié){一勺一勺舀進木箱的時候,勝群竄進了廚房。勝群的奶奶坐在灶下褪掉灶膛里最后一把還沒有燒完的柴,二姑正鏟凈鍋沿最后一點豆?jié){。這時五歲的勝群在他熟悉的廚房被絆倒,跌進了滾燙的豆?jié){箱。二姑丟下鍋鏟一把將慘叫的勝群拉起,同時顫聲呼著我的兒我的兒。剝下勝群身上的衣服頗費周折,二姑后來手忙腳亂直接用剪刀將衣服剪開,勝群后背的一層皮跟著衣服一起掉落。我見到勝群的時候,他趴躺在竹床上,瘦小的身體被黑色的燒傷藥膏覆蓋,村里的醫(yī)生給他打吊針。那一年二姑和二姑父都沒有上坪,他們在家守著受難的孩子。第三天勝群的情況突然加重,兩個眼睛不斷地往上翻。村里的醫(yī)生說趕快送禾斛嶺的醫(yī)院。
那天深夜,在禾斛嶺的醫(yī)院里勝群走完了他五歲的人生。
那年的深秋,別人家的茅柴都已經(jīng)收完,我家和二姑家的茅柴還矗立在茶盤洲上,白霜打過,纓穗掉落。
茶盤洲,茅柴,茅柴燃燒后從煙囪冒出的炊煙,表弟勝群,漸行漸遠的鄉(xiāng)村,都在思念里。
寫于2013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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