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麥浪
那是最質(zhì)樸的感情。
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
19歲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那年寒假,我提早坐了火車回家。在車上望著兩旁成熟的金黃麥子。我一陣興奮,激動地喊著:“麥子——麥子——麥子。”隨即車上投來一陣陣疑惑的眼神。但我并不在意,心里暢然無比,眼里有的,只是麥子。
我家并不富裕,父親是個農(nóng)民。家里的收成全靠那幾畝地的麥子。
“爸?!蔽伊嘀笮欣钕?,在田邊見到了父親。
父親在收割麥子,颯爽的秋風似乎并未帶給他涼意,滿頭大汗的他放下了鐮刀,急忙向我奔來。那一刻,我竟抑制不住自己滾燙的淚水,由它大滴落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離我足有一米遠。我向前走了走,叫著“爸”。父親趿拉著一雙草鞋,布滿了多多少少的泥土。父親連忙朝我揮手?!灰?,是不要。
不要上前走……
我哭著。
“傻孩子,你咋哭個不停呢?。”父親站在原地。
“爸……為什么不讓我上去。我想抱抱您。”父親站在原地。
父親望了望我,對我笑了笑。轉(zhuǎn)身在一個小溝中撲騰兩下洗了手。
“走吧,去看看你媽。”父親幫我拎起行李,路上沒有多說一句話。
我也只得,在后面跟著,看看麥子,看看父親的背影。
他又老了許多
“閨女回來了”父親朝著屋子大喊。
我終于感受到,這個男人努力隱藏的情感。
多么強烈。
母親急忙從廚房跑出來。
我是獨生女。我是他們的希望。當然,麥子也是。
“囡,回家了好哇!”母親握著我的手,眼淚不住打轉(zhuǎn)
我竟然陌生了這家里的一切。
母親的手變得蒼老發(fā)皺,廚房因為煙熏又黑了不少,墻上凍結(jié)成狀的油滴。
惟一熟悉的,灶臺上的那口大鍋。
于是小時候一幕幕重現(xiàn)在眼前。
我們家總是最早升起炊煙的。
“媽媽,我餓了?!眱簳r清脆的叫喚又想起。
母親扎了頭巾,抱起我說:“好,囡囡乖。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母親的頭發(fā)真好看。又黑又亮。我總是依在他的肩上,聽著“狼捉羊”的故事,咯咯發(fā)笑,一會兒后又嗅著芳香睡著了。
好溫暖。
“來,多吃一點。”母親老往我碗里夾菜,“囡,在省城還好嗎?好好照顧自己啊,看你好像又瘦了?!?/p>
“媽,你也多吃一點,還有爸?!蔽乙矈A到了他們碗里。
“囡囡,你是爸媽的驕傲。我們一定會拼命供你上大學的。”父親突然拋出了這么沉重的話題。
一家三口圍著個小圓桌,忽然就都停住了筷子。
我擱了筷子說:“我吃好了?!鞭D(zhuǎn)身做到家門口的臺階上。
隱約我聽見父母的對話。
“干啥吶你,吃得好好的說這種話。”母親帶著點埋怨。
“她是第一個考上省城大學的,我們做的應該讓她知道?!备赣H說。
我望著遠方無邊的麥子,心又沉重起來。
“爸,今天我跟你去割麥子吧?!蔽遗d致勃勃地拿著鐮刀說。
“好,好?!备赣H笑著說。
我跟在父親身后,生澀地割著。因為沒辦法將一捆麥子連把割起,我離父親越來越遠。
看著斜前方父親的背影,我直起腰來捶了捶。真是個體力活!
“哈哦——”一陣嘹亮的叫喊傳來。
那個黝黑的少年,穿梭在麥子間,飛快地奔著。
我放下鐮刀,跑去問父親。
“爸,他是誰啊?”我指了指他。
“你忘了?他小時候常和你一起玩呀。隔壁王伯的孩子。說起來,跟你同歲呢?!?/p>
“???!”我驚訝不已,“你說是那個又胖又白的那個王健。他小時候還跟我打過架呢,就在這塊地上?!?/p>
轉(zhuǎn)眼幾十年,在外讀書,居然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身邊人的變化。
“嘿!王健?!蔽液八^來。
他透靈的眼睛一下就看到我了。
“陳晴?”
身高已過180的他卻瘦得像只竹節(jié)蟲。
“你越來越漂亮了。”他調(diào)皮地笑著。
“謝謝?!蔽业哪樕弦粨軣釙?。
父親叫我跟他多聊聊。
一大片的麥稈整齊地躺在一塊兒。
王健毫無顧忌地往上一蹦,結(jié)實地躺在上面。之后他開始慫恿我,而我矜持于男女之間這樣近的距離是否好。諸如此類。
“躺下吧?!本瓦@么硬生生地被他拉到麥稈堆中。
青澀的莖桿味和著麥子的香味,和他就這樣躺著,看云卷云舒,感秋風習習。
“王健,你在哪里讀書?”我側(cè)過身問他。
他雙手抱著頭,閉眼?!皼]讀了?!陛p描淡寫。
我卻不那樣淡定,因為印象中他是個成績拔尖的學生。
“為什么,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蔽艺f。
他睜開眼望著我,半坐起來,“因為,我沒有錢。我沒有可以供我讀大學四年的錢?!比允禽p描淡寫。
天空漸染成麥子的顏色,父親叫我回家了。
“爸,王健他們家……”我欲問又止。
我分明望見父親的臉上添了絲悲涼。
夕陽將麥子又濃抹上一層亮艷的金色。
一晃寒假已過去大半。
我和王健也熟絡(luò)起來,他也常來我家吃飯。
有一次在飯桌上父親開了個玩笑說:“阿健,我們晴晴怎么樣?許你可好?”我羞紅了臉,忙遮掩著說:“爸,晚上你喝多了?!?/p>
王健望了望我,也顯得些羞澀起來。
吃完后我們坐在臺階上看那一望無際的田野,他問:“許我可好?”
我看著他“紅黑”的側(cè)臉,以為他開玩笑,于是我也玩笑般地諾了。
在昏暗燈光的映照下,我忽地發(fā)現(xiàn)他臉上多了些東西。
而我,那時并不懂。
離別的日子又到了。
王健和我父母來車站送我?;蛟S是因為這兩個月和他待久了,我竟有一絲不舍,我對他說:“有機會來省城看我。”
那片漫著香氣的麥子地,逐漸被雪侵蝕,占領(lǐng)。又是雪天。
北方的雪像沙像豆子,沒有多余的水分可以讓他們搓揉成一塊兒。不過也如魯迅先生所言,北方的雪才有英魂,是剛毅。
我讀的是師范專業(yè)。
學校里也有不少的實習機會,而我卻申請去了甘肅支教。只是心中有念頭這樣驅(qū)使著我,亦或,我怕什么。
怕什么呢?……
到了甘肅卻又和家鄉(xiāng)不一樣。那里多的是草,是青稞,是牛羊。
不知覺的,在列車上看到廣袤無垠的草原,覺著并不完美,是貧瘠的,不充實的。那時,我又想起我家的麥子了。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我叫陳晴?!蓖嗬餅閿?shù)不多的孩子,我的介紹顯得乏力。
他們已經(jīng)十幾歲了,卻連字都認不全。一天的課程下來,加上路途勞累,我覺得身子有些吃不消。
甘肅的風真是大啊,還帶著重重的殺氣。我裹了裹羽絨服,提著油燈“回家”。
說是條件惡劣,不然。
我知足于50㎡的小屋,知足于三餐有米,有菜。
一晃,又是半年。
支教的日子結(jié)束了,我也真舍不得他們。
不過我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歸屬地。
我收拾好行裝出發(fā)時,只著了一件襯衫。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我走著走著,遠處有個人。
“王健!”我驚喜的叫出來,丟下行李向他飛奔。也許是半年來沒有談心的人,沒有關(guān)心我的人,我見到他竟然那樣溫暖感動。
“王健!真的是你!”我激動地抱住他
他靦腆地拍了我的肩?!澳阍趺磿磉@兒?”我看了看他的穿著,與那時在田野里奔跑的少年有著天壤之別。
正規(guī)的西裝領(lǐng)帶,他的身高很有優(yōu)勢。這套西裝穿在他身上很好看。
“很帥!”我說。
“謝謝……”他挽著我回去拿行李,然后和我一起上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還有,你為什么會在這兒?”在車上我終于問了這個問題。我想大概發(fā)生了什么……我的預感。
我望著他,他望著窗外。
是落寞、是孤寂、是無助。
我挽著他,頭靠在他的肩旁。
窗外牛羊成群,綠草依依。
回到學校報到后,我約他出來吃飯。
“王健……”我小心翼翼地叫著。
“我爸沒了。”他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王伯……怎么會……”我緊緊的握著杯子。
“人老了……老了……”王健的眼中終于流露出一絲悲哀。
“那你呢?你怎么辦?”
“我家只剩我一個人,我留在那兒也沒意思。于是我就把屋子和田都賣了,然后來找你了?!?/p>
我牢牢盯著他的眼睛,怕不留神就會錯過一些飛快掠過的情緒。
“晴晴,你記得半年前我問過你的話嗎?”
我愣了,那是一句玩笑話。
“王健,那是玩笑,我們都還小?!蔽揖谷缓敛涣羟榈貍α怂?。
他剛要伸過來的雙手縮了回去。眼神也逐漸暗淡下去。
我意識到自己徹底傷害了一個孤立無援的人。他在尋找依靠,而我卻活生生地剝奪了他獲得依靠的權(quán)力。
“王健,我們過幾個月回去看看?!蔽以谘a救。
是同情,是可悲,是踐踏。
不過總算,他垂下的頭抬了起來,眼角也多了些欣慰。
寒假前的幾個月,我依然申請了其他地方的支教工作,準備過完年后的長期支教。而王健憑著他吃苦耐勞,也在一家企業(yè)上了班。
生活似乎又歸于穩(wěn)定。
這天,我們坐上了回家的列車。
“麥子——麥子——麥子!”我又同一年前那樣尖叫起來,王健被我嚇了一跳。
我的心情又無比暢快起來。
到家了。
“王?。俊备改府惪谕暤卣f,帶著不少疑問。
“伯父伯母。”王健像個孩子低下了頭,仿佛是做了什么錯事。
“爸,媽。這事說來話長。”
我們四個人就這樣聊到了天明。
“王健,你有自己的生活?!蔽液退谂_階上,望著麥子。
“晴晴,還記得我們一起在麥稈堆上玩,一起放風箏嗎?”他忽然這么問我。
“嗯?!?/p>
“我們走吧。”他拉著我就跑。
早晨的麥稈還有昨夜的濕氣,有些涼心。
我家滿滿的麥子旁,卻是雜草叢生,露著些干癟的土壤。
有些惋惜了。
我并沒有躺下,他也沒有拉我。秋風颯爽,他和我,一同吹散在風中。
在很遙遠的地方。
幾年后,我大學畢業(yè)。在外地支教的時候,找了個老實的男朋友,父母讓我?guī)丶铱纯础?/p>
他叫顧文淵,長得很清秀,對我也不錯。想著見過家長后商量婚事,我沉浸在滿滿幸福之中,完全忘了還有個人,一直等我。
帶他回家那晚,我家歡笑聲不停,父母都很喜歡他。我們的婚事也有了著落。
父母留他在家多住幾天,我便領(lǐng)著他逛逛。
無可避免。
“王健……”我停住了腳步,挽著文淵的手也放了下來。我是怕他看到這一切。
而他卻并不那么在意。
“你是顧文淵嗎?我叫王健?!彼浅4蠖鹊亟榻B了自己。
之后王健全然不管我的存在,勾肩搭背地拉文淵走了
我只好留在原地,望著一堆一堆的麥稈。
麥子已經(jīng)收割完成,也不知道桿子要怎么處理。
概莫15分鐘后,他們倆又勾肩搭背地回來了。
照理我是不能不問他們干嗎去了,說了什么的話,而我卻沒有問。
我結(jié)婚那天回了老家,王健并沒有參加我的婚禮。問了所有和他熟絡(luò)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完完全全的從這里消失了。
要說時間尤物,真的可以沖淡一切,真的可以讓人忘掉過去。
日子安穩(wěn)了以后,我和文淵商量著把我爸媽接過來一起住。和文淵一起回去時是春天,雖然還夾著一絲寒冬的刺骨。家里和往常一樣,父親鋤田,母親做家務(wù)。靠著我們每月寄去的生活費,日子改善了不少。
“爸,媽?!蔽医兄?,“跟我們回省城吧,收拾一下?!?/p>
爸媽都很欣慰的笑了,但都沒有同意。
“家里還有麥子呢,麥子還沒有到收的時候?!备赣H惦念著麥子。
“爸,麥子別種了,把地兒賣了吧?;厥〕窍硐砀??!?/p>
父母這輩子都沒有去過省城,把一切機會都留給了我。
而我始終說服不過父親,說服不過麥子。
母親忽然一臉嚴肅起來,“晴晴,王健死了?!?/p>
我笑容滿面的臉上也冷峻起來。
“怎么死的……”我竟然沒有淚水,但心卻是那么痛。
“跟他爸一樣。”
后來從我母親口中得知,王伯他是得了白血病死的,是遺傳性。從他來甘肅見我時就確診了。
為了給他爸治病,他放棄了去省城讀大學的機會,然而王伯還是走了。他,竟然都不告訴我。哪怕一個暗示,一個眼神,沒有……都沒有……
世事弄人。
我和文淵到它的墳前祭拜。
“晴晴,有些話我覺得要告訴你?!蔽臏Y說。
我望著墳前的稀疏麥稈,想起和他一起的時候。眼淚也終究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之前我來你家,他叫我過去的時候,他乞求我不要告訴你,他得了白血病,讓我好好待你。我看得出他真的很愛你,甚至有時候我都有些羨慕他,可以做到那么無私?!?/p>
我上前摸了摸那冰冷的石頭,怕那里,只有麥稈的溫度,兒時的溫度。
平復心情后,我走在一條小道上,王建家的田里仍舊雜草叢生,卻整齊有序地擺著幾垛枯萎的麥稈。
是老去,是年月,是逝去青春。
然而接著幾晚,我沒有一日是不想他,不夢見他的。
他還是那個田間奔跑的少年,我們一起躺在陽光下,感受風吹麥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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