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年代（歲月無痕之五）
在我7歲那年，應(yīng)該是1973年，夜里睡覺，經(jīng)常被一陣慘叫聲驚醒，那慘叫聲穿插著打罵聲，在靜謐的夜里顯得格外凄涼。
慘叫聲就來自我家旁邊的院子。有個白天，我上學(xué)路過那院子，周圍沒人，我就湊上去從門縫往里看，有一個人被綁在院里一棵白楊樹上，頭低著，看不見他的面容，脖子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的字非常醒目：反革命分子XXX。這家伙是個反革命啊，想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啊，想讓我們吃二輩苦、受二茬罪啊，打得好，活該！我心里想。
這以后，好幾次看到村里的戲臺前全村群眾在開批斗會，那個“反革命”被民兵押著站在戲臺上，當(dāng)群眾喊到“低頭認(rèn)罪”時，押他的民兵就揪住他的頭使盡往低壓，當(dāng)群眾喊到“抬頭示眾”時，押他的民兵就揪住他的頭發(fā)讓他仰面朝上。在他仰面朝上時，我才知道我根本就看不到他的面容，他的臉上被人用黑墨水打了個大大的“X”，那眼光是麻木的、癡呆的。在他“抬頭示眾”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顫悠了一下，有一絲絲的憐憫涌上心頭。
據(jù)說，他也是村里人，地主家庭，他父親當(dāng)年為了逃避被革命政權(quán)鎮(zhèn)壓，帶著他逃離了村子，那年他十幾歲，20多年后，他偷偷回來了，村里民兵連長講，他是潛伏回來想推翻政府的，被革命覺悟高的群眾及時發(fā)現(xiàn)了，制止了他的反革命行為。聽民兵連長講完，我驚出了一身汗:幸好被群眾及時發(fā)現(xiàn)了，否則讓他得逞，天就變了，我才7歲，我可不想受剝削、受壓迫。民兵連長講完，我心底的那點憐憫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年夏天，雨特多，經(jīng)常一下就是幾天。在雨天，他也被綁在院子里的那棵白楊樹上，雨水把臉上的墨水沖掉了，露出他蒼白的面容來，有幾次，我都懷疑他死了，但夜里的慘叫聲又告訴我他還活著。一夜又一夜的慘叫聲，使我心底的那點憐憫又滋生出來。有一天，來了一位女子，30幾歲，穿一身綠色的軍服，但沒有帽徽，沒有領(lǐng)章，那女子站在院子里，在他面前淚流滿面，兩個拿槍的民兵站在白楊樹兩邊，他當(dāng)然還被綁在樹上。我在門口看著這一切。那天，那門是敞開了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滾，我······和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你是革命家庭啊，我是反革命?！蔽矣浀卯?dāng)年他好像說的就是這幾句話，他撕啞的聲音沒有多高，但他是用了全身力氣說出來的。
那女人很快就走了。在那女人走后不久，村里來了一隊解放軍，開一輛大卡車，把他押走了。在他被押走的那天夜里，沒有了慘叫聲，但我卻睡不著，我在想，他被解放軍押走了，怕是連命也保不住了，如果真的被槍斃，希望痛快點給他一槍，不要再折磨他了。
聽奶奶說，旁邊那院子原來是我家的，村里要給各家定成份，我爺爺果斷地把那院子和兩排房子交給（現(xiàn)在當(dāng)然叫捐給了）了村里民兵連，我家因此被定了“中農(nóng)”成份，如果被定為“富農(nóng)”或“地主”，我爺爺還有我父親就可能受到他那樣的“待遇”。
多年后，我知道他還活著，而且是很幸福地活著。他在省城一所著名大學(xué)當(dāng)教授，講授經(jīng)濟(jì)學(xué)，受到了學(xué)生的尊敬和崇拜。那年他回村里來，只是為了完成他父親的遺愿：把父親的骨灰埋到他家的祖墳里。沒想到被村里一民兵的父親看見了，那民兵的父親過去被他父親打過兩個耳光。他被解放軍押回省城，是他愛人，就是那位穿軍服的女人求在部隊當(dāng)團(tuán)長的哥哥幫忙的，回省城后，他就被送回家一家人團(tuán)聚了。在以后的多年來，他再也沒有回村里去，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想起那次回村的遭遇，他就會渾身發(fā)抖。我知道，那年夏天，那無情的雨，那棵丑陋的白楊樹，那處恐怖的小院，還有村里不唱戲的戲臺給他造成的傷痛這一生是不會愈合的。
當(dāng)然，他現(xiàn)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去了，但每次回去，他不進(jìn)村子，直接到父親的墳前，拜祭完父親，馬上開車離開。
在那些彷徨的年代，人性被扭曲，不知發(fā)生過多少荒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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