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上的日月,牛背上的風

一個農人的一生,是一棵草的一生。草的命賤,農人也不貴,它們都是土命。一個農人的喜怒哀樂,田里的莊稼知道,家里的牛知道。如果一個農人有了喜興事,那是田里的苗子爭氣,經場透雨,平白又長高了半尺,或金秋場院里多打了有一袋的糧,再就是家里的女人給生了一活蹦亂跳的大胖小子,這些都是村莊里的大事,早讓農人的心里樂開了花。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土圈欄里的那頭母牛又給產一虎頭虎腦的犢,那農人心里的美一點都不遜于得娃。
女人坐在土炕上,懷里抱著娃,見了男人一天早晚地圍了牛的屁股后轉,喜滋滋的樣子,便不免隔了敞開的窗嗔怪,說:“我生娃也沒見你這么上心過?!蹦腥嗽捳Z不多,嘴巴都合不攏,回說:“你看這大頭大耳的犢,將來在田里,頂我的半拉兒子呢?!闭f著話,那手就不自覺地伸出去,摸摸牛犢毛毛的頭,心里塌實得很。說實在話,一個地道的農人,和牛在一起的時間,要遠多過和家里的女人在一起的時間。他們白日在田里使喚牛,晚上一篩篩地給牛往槽里端草端料,飲水。為了照看一頭待產的母牛,他們認可捧盞油燈在黑燈瞎火的牛圈里蹲上幾晚,眼睛熬得像紅眼兒雞。
能駕馭得了牛的農人,性子一定是不溫不火,火竄上房巴都不急的主。別人下田,他也下田。別人駕著馬、騾,他駕著牛。但他下苦,每天都比別人早出莊子個把鐘頭,但總還是會被駕了馬、騾的農人一陣風似地趕上,那人便就在顛簸的馬車上打趣,朝著他喊,說:“快走啊?!币涣餆焹旱嘏?a target="_blank">過去了。那牛倌兒就笑,只說:“不急?!彼婢筒患?,牛也不急,一步一步地朝著山間的田里晃悠,天上的太陽已升起半桿高,足足地照著,農人心也安穩(wěn),趁著牛車的那節(jié)奏,把個灰頭土臉的頭左瞧瞧,右看看,比較一下各農人家田里的莊稼長勢,掐指算算節(jié)氣,分析一下年成,手指里就捻著棵指頭粗的旱煙,抽起來。路旁樹趟子里的野鳥在一聲聲地啼叫,他突然有了一種感動,這鄉(xiāng)間真?zhèn)€美好嘛。一邊是田里的勞作,一邊是間隙里的閑情,這是一個農人的樂趣。他有的是時間來賞識鄉(xiāng)野。
急性子的人用不了牛,看著牛倒騰方步,便不免心焦。閑著無奈,抓根鞭子濫武乍??赡潜拮映樵谂5纳砩暇拖袷浅樵谕恋厣希还砂谉焹?,一道鞭痕,啥事不當,那牛依然我行我素。年輕人好耍戲,沉不住氣就用鞭子梢一來二去地捅了牛的屁股,這牛猛地就會驚,從而幾個高竄跳出去,把人甩下車來,跌進路旁的草稞子里。那頭牛小碗大的蹄子前刨后蹬,后脊梁都躬起來,擰成了一個勁的疙瘩,蹦著高兒地跑,蹄聲過處,塵土飛揚,簡直是地動山搖。
這年輕人躺在草里,當時看傻眼了。他沒料到,性子向來溫順,扎一錐子都不出血的老牛,發(fā)起火來竟會如此之兇猛,幾個高就沒影了。這小子直呼是以前看走了眼,就爬起來,也顧不得疼,在后面一路小跑兒地跟著那牛蹤,開始給牛拾掇各式各樣的家伙什。他真后悔得罪了這牛魔王,閑得沒事兒還得給它打掃戰(zhàn)場。你走吧,就見那路上一會兒一掛鞍子,一會一把牛樣子,再向前走,就只見那車已翻到土溝里了,轱轆朝天,還在骨碌碌打轉,牛卻不見。順著那路一直氣喘吁吁地攆進莊子,只見那牛早先到了家了,已甩脫了套,光著身桿子在牛圈里站著呢,一雙大眼睛還愣生生地盯著隨后趕來的年輕人。
在農家院的牲口堆里,牛當是智者。因為只有智者才會顯沉穩(wěn)之態(tài),才會從容。牛的性子難練,故它最陶冶人的性情。如果一個人擁有了牛一樣沉靜的性子,那他滿可以主大事兒了。只有胸無城府的人才會遇事毛手毛腳,搞得焦頭爛額。在莊子里誰見一頭牛忙過,它們永遠是慢條斯理的那么一副模樣。在田里駕上犁,那地板兒有多軟,有多硬,你想從頭牛的身上看出來,那是扯。它們始終都是一如既往的勻速前行,那犁下得又深有穩(wěn),莊稼的長勢喜人。看著牛的態(tài)勢,就想到駱駝,駱駝就沉穩(wěn),駱駝是沙漠之舟,那牛便是了鄉(xiāng)村之舟,它一年四季地在村莊或莊外騰著綠浪的大片農田里游蕩。(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農閑了,見那牛在院落里站著,一動不動,尾巴都懶得擺一下,或它們擰歪著身子臥在院里,靜如一盤石頭,像是禪定了,只是那嘴巴還咀嚼著,在不停地反芻。我懷疑,它們是不是在念經或叨咕一段咒語呢。誰知道它們的大腦袋里整天在琢磨啥事情,摸不準它們會不會把一年到頭的一樁樁農事趁閑了倒扯出來,從頭到尾捋上它幾個正反,它們的牛頭里肯定比農人更清楚哪塊田犁了有幾個來回,哪塊田的土壤暄騰,愛發(fā)莊稼,哪塊田的邊上有著一大片綠油油的水草。
張家的大哥好喜地方戲,屋里糊了報紙的土墻上掛把老舊的胡琴。夏里傍晚飯后,他就坐在院落里的大石上,背靠了堵石墻,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人搖頭晃腦地很是陶醉。他身旁的地上有堆草,草旁一頭臥牛,牛的耳朵支棱著,不時地動一下。有些滯澀的曲子,便從人的懷里跳躍出來,在院落里裊裊婷婷地走,又翻出墻頭去,飄到東家西家。在這光景里,天慢慢地黑嚴了。
朝夕守著頭牛呆著,靠著它的大身子,感到厚實,一顆裝滿農事的心塌實得像是背靠了大地或一堵墻。老農賞著那牛骨感和利落的身子線條,琢磨著,這東西吃進去的是一把把囊囊的草,怎么就有這樣大的力呢,喜歡得不得了。正瞧看著,一股子風便從南面的田野撲進院來,吹著牛和那人,又從草屋高高的脊梁翻過去,到后院的人家去。農人愛牛,凝眼看著那草屋,就覺那草屋是頭牛,屋脊梁都高高地聳起來,再一環(huán)視,更覺那一村莊的房舍便都是牛。想這該是天地間多么龐大的一支牛群啊,它們都東西線站成了幾行,不知道它們是要到村東的山峁里去,還是要下到莊子西的西河灘去。
村里向來有一牛娃,他把各家的閑散牛趕成群出村放牧,牛在野地里悠然地吃草,他坐在河畔或大樹的蔭下,逛風景。它親眼見了那鄉(xiāng)野的風刮過牛背,刮到田里去,莊稼從而俯仰了一片。有一只水鳥一個起落到了牛的背上,羽毛在風中都翻了毛花,那鳥歇足了半晌,揚翅飛去了河灣處的沼澤。如果一只從莊子里出來覓食的鳥認出了莊里的牛,那這牛會甘愿把那鳥用寬厚的脊背再馱回莊去,而決不會一尾巴把鳥掃落到地上,像掃掉了一只牛虻。
牛哞聲聲,在牛的叫聲里,農人眼見那田里的莊稼成熟了一茬又一茬,村莊里的土墻皮脫了一層又一層,又被抹上了一層又一層,莊外山里的日月無數次地起落,攀過老牛寬闊的背,攀過農家高挑的屋脊,人便不禁對著那大地感嘆:哎!多少年的歲月都過去了。放眼昔年的牛犢已長成那般修偉的大牛了,昔年的大牛如今卻已老邁了,竟像個下不了田的老農。老農感嘆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說自己是喂馬的高粱,料貨。那從田間退下來的牛呢,它們望著早年間灑著自己的汗水,和挨了主人鞭子的那些地塊,看到如今在那田里正生龍活虎的曾在自己的腿前嬉戲的往日的犢牛,它們會不會像人一樣地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可農人在它們離開田后,很難允許它們有機會再發(fā)一聲嘆息,在莊子里再沉沉地喚一聲牛哞,而不得不把它們趕出莊去,讓它們成為菜牛。農人沒有辦法像對待自己離開莊稼的老父一樣,去贍養(yǎng)一頭給自己賣力一生的牛終老。離開田的牛,曾經的村莊再容不下它們的一只蹄子。一個農人收藏了一頭牛三五載,牛卻收藏了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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