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人物
鄉(xiāng)村人物
程玉宇
無論俯首還是仰望，也無論是思想還是行走，鄉(xiāng)村，都是我永遠(yuǎn)美麗的憂傷，都是拯救我靈魂的家園。
鄉(xiāng)村人物是一部部傳奇，是我那如水墨長卷般的山水田園里一些古老的象形文字，他們不但鮮活了我對這個塵世的記憶，也同時使我聆聽到了大地沉重的嘆息。
風(fēng)水先生
在秦嶺南坡的鄉(xiāng)村里跋涉或者棲居，你常常會看到山川河流、田野樹林里，會行走著一些指點江山，尋找美穴地的神秘人物。但他們絕對不是電視新聞里，那些挺胸凸肚指手畫腳的家伙。(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們通曉陰陽五行之術(shù)，在山脈與河流的走向里，他們似乎能看到逝去的亡靈，能聆聽到大地上一處凹地或者一棵樹木的卜辭。
在鄉(xiāng)村人家的紅白喜事里，總有一些戴著金絲眼鏡，拿著羅盤的人物神秘地出現(xiàn)。他們掐指計算著黃道吉日，還口中念念有詞。用魯迅先生形容諸葛孔明的話說：他們多智而近妖，是鄉(xiāng)村的巫師。
在叢林莽莽的秦嶺山中，無論是三層宅院的富戶人家，還是簡鄙的農(nóng)舍，你都會聽到一些風(fēng)水先生們悲愴的傳說。
他們往往泄露了天地之間的秘密，為某戶人家看中了一塊美穴地，使某個家族出了一位顯赫人物，而自己卻淪為乞丐，成了雙目失明的瞎子。
這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吶？！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無盡的憂傷和沉重的悲憫。
鄉(xiāng)村樂師
在山巒上，在河流邊，在田野里，在長長的婚喪嫁娶的隊伍之中，你都能聽到一種響遏行云或悠揚婉轉(zhuǎn)的號聲。
那些吹響器的，那些鄉(xiāng)村的樂師們呀，他們的身影又總是伴隨著秦嶺山地那些厚重的靈魂，又總是風(fēng)雨無阻地用他們那簡鄙的民間樂器，吹奏鄉(xiāng)村人家的大喜大悲。
他們本身便是生長于這片沉重土地上的農(nóng)夫。秦嶺那些如鋸齒般的山峰，也無時無刻不在切割著他們的欲望。學(xué)會了這門手藝有飯吃，當(dāng)他們吹奏的曲調(diào)在鄉(xiāng)村的天空如滾滾的雷聲響徹之后，當(dāng)他們鼓著腮幫子聲震林樾，用他們的樂聲唱響鄉(xiāng)村人家的悲喜命運之時，不單單是他們會熱淚盈眶，也使得整個山里世界時而風(fēng)雨如晦，時而陽光燦爛，春暖花開。
神圣這個字眼對他們是奢侈的，但他們又無疑是這塊土地上最多情善感的詩人。
鄉(xiāng)路上，一朵朵野花在他們的樂聲中綻開了美麗的笑臉。
河流邊，一群群野鴨子和水鳥們?yōu)樗麄兊臉仿曒d歌載舞。
村人寡言少語，沉重的生活重?fù)?dān)折磨得他們面容憔悴，如一尊尊被歲月的風(fēng)雨侵蝕的雕像，但只要有了鄉(xiāng)村樂師們的響器在天地間響起，農(nóng)人們的喜怒哀樂，便仿佛隨著曲調(diào)的高吭或低回，便頓時會引發(fā)他們的悲喜感情，如長江黃河般滾滾奔流，一瀉千里。
我那彎腰駝背的父親曾對我說：“娃呀，你不明白，聽了一曲嗩吶，流了一回眼淚，我這心就舒坦了，再苦的日子也不覺得累啦。”
我聽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周身上下的血管里奔流的聲音。
一種蕩氣回腸的浩然雄風(fēng)，瞬間掠過我故鄉(xiāng)那些層巖疊嶂的山巒。
我的人格和靈魂為此而變得崇高。
我感受到了這片大地在一夜春雨過后萬物勃發(fā)的萌動。
鄉(xiāng)村歌者
一道巍巍秦嶺橫亙半個中國的版圖，它不但是長江和黃河流域的分水嶺，也孕育出了一種只有在秦嶺南坡楚文化地域才能誕生的歌謠。
這是一種從遠(yuǎn)古族人那里就一直流傳下來的詠嘆調(diào)。
這是一種悲傷欲絕，只有面對逝者的靈柩，才能以哭當(dāng)歌的吟唱。
甘肅天水詩人王若冰，在秦嶺腹地行走了許多山川河流村莊以后，才冠以這種歌謠一個偉大的名字：《黑暗傳》！
在長江流域、漢水流域，甚至在丹江、金錢河流域的民間和鄉(xiāng)村土地上，便從此出現(xiàn)了一代一代吟唱《黑暗傳》的鄉(xiāng)村歌者。
這是一種只誕生于中國，只流布于秦楚交界之地，只傳唱于我故園民間土地上的歌謠，一種悲天憫人的挽歌！
“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喲，說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不知道?！?/p>
那聲如裂帛、哀哀婉婉的曲調(diào)呀！
那驚天動地、憂傷欲絕的吟唱呀！
“我的倍全伯父呀！你早上還活得好好的呀，還在對門凹里鋤包谷草，誰知你晚夕死了就死了。誰知你一蹬腿就上了奈何橋？墻上掛的臘肉喲，你沒舍得吃一吊。滿缸壓的包谷酒呀，你還沒顧上喝一瓢，我的親人吶，你說聲死了就死了——！”
那些鄉(xiāng)村歌者們，那些圍繞著死者棺材，一邊敲鑼打鼓，一邊唱歌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的歌詠，如這片土地長長的嘆息。總使我們?nèi)滩蛔〉販I流滿面，總把我們善良的心像撓鉤一樣抓扯撕拽著，讓聽者和后輩子孫肝腸寸斷，嚎啕大哭！
唉！唉呀呀——！我的倍全伯父，我的轉(zhuǎn)娘呀，我的喜連嫂子呀，你們是帶著哭聲來到這個人世的。死了，我們讓你的生命帶著歌聲離開這片鄉(xiāng)土。我們不會奏哀樂，權(quán)且長歌當(dāng)哭。你就安心上路吧，我們?yōu)槟愠?，唱娓娓的安魂曲?/p>
那些鄉(xiāng)村歌者，不是滿臉溝渠縱橫的老人，就是布滿風(fēng)塵的莊稼漢子。他們的歌聲沙啞、悲愴，但唱腔卻一波三折，悠揚婉轉(zhuǎn)，唱到悲情處，連他們自己也情不自禁熱淚橫流。他們是在詠嘆逝者的超脫，同時也在哀鳴自己活著的艱難。
我突然想到距離我故里不到二三百里之地的那位流浪詩人屈原。
他的楚辭，他的離騷，不正如我們這些鄉(xiāng)村歌者所詠嘆的腔調(diào)一樣嗎？所不同者，他的詩是在孤芳自賞，飽含著一掬亡國之痛的熱淚。而我們的鄉(xiāng)村歌者，他們的唱詞，則是對鄉(xiāng)村族人生前勤勞的一種禮贊，對亡者早逝的一種嘆惋。
古今同腔，原來偉大的詩人與我們的鄉(xiāng)村歌者同是一調(diào)。他們所發(fā)出的的無非是故國淪陷親人離世的一片哀鳴之音。
我仿佛正在聽著一曲《高山流水》的雅奏，卻突然聽到了一聲斷弦之音。
難道腳下的土地也在顫抖嗎？
我不禁悲從心起，瞬間滿臉是淚。
哭吧哭吧，我放縱自己的感情。
因為我明白，只有淚水，也唯有這奔流不止的熱淚，才能沖刷掉我靈魂里所有的污濁之念，才能洗滌干凈我心中的庸俗之氣。從而使我滿懷感恩之情，虔誠地為那些鄉(xiāng)村歌者深深地祝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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