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菊花香——媽媽五周年祭

五年前的那個菊花飄香的季節(jié)里，母親靜靜地走了。當(dāng)時我正給學(xué)生上課，聞此噩耗，急忙趕回。母親躺在床上，那么安詳，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那個殘酷的現(xiàn)實——媽媽你累了，只是想著歇歇吧。

哀思籠罩著那所寧靜的小院，悲傷寫在每個人都臉上，連好久沒人關(guān)照的盆花都顯得那么憂郁。一盆秋菊大概好久沒有澆水，瘦瘦弱弱的，可是卻頑強地挺出一朵小花——你是想最后一次來伴伴母親吧。

那朵菊花就是媽媽的寫照，也是那么瘦瘦弱弱，也是那么頑強。

我的少年時代，大概是我家最困難的一段日子了。節(jié)糧度荒那年，我們幾個孩子餓得嗷嗷待哺。爸爸去撈水草，媽媽剁碎水草，拌上一點棒子面，撒在鍋里用慢火烤。當(dāng)又糊又香的氣味飄出時，我們都饞涎四滴，媽媽告訴我們這叫糊餅。就靠這慘綠苦澀的糊餅，爸爸媽媽竟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妹妹出生時，媽媽瘦得沒有一滴奶水，街道照顧，每月可以買二斤富強粉。媽媽就把富強粉小心翼翼地倒進鋁盆，放到鐵鍋蒸熟，給妹妹打糨子吃。面粉上有幾處水滴洇濕的小面餅，有一分硬幣那么大，就是我和弟弟爭搶的美食了。那時在我們孩子眼里，媽媽就像是一棵擎天的巨樹。

我知道媽媽愛花，可媽媽總沒有心情養(yǎng)花。那時爸爸做臨時工，工資少得可憐，媽媽就洗油棉紗掙錢補貼家用。洗油棉紗可苦了！從街道領(lǐng)來工廠用過的油棉紗，先用鐵斧砸，抖掉鐵屑；再用堿水煮透，把一麻袋油棉紗都煮完，就得半天時間。第二天清早，十歲左右的我和弟弟幫助媽媽把這些油棉紗裝進竹子童車，出發(fā)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沿著墻子河走，到處都是野花，我們就把野花采下來，插到棉紗上。媽媽手里有時也擎著一叢花，邊走邊端詳，告訴我們，這是野菊花，可香了。

到了灣兜，就是現(xiàn)在的長虹公園附近吧，好大一片濕地。揀一處臨水的高地，就是洗油棉紗的好地方。我和弟弟先挖出一個小而長的水坑，把油棉紗掛在長木棍的鐵鉤子上，就在泥水里來回蕩。泥水蕩漾著，泛出油星，陽光照耀下顯得五顏六色，當(dāng)油星之花四處燦爛時，就把油棉紗摘下來交給媽媽漂洗。我和弟弟用蠻力干，然后就幫媽媽漂洗，媽媽嫌我們洗得不仔細，就把我們轟走。其實媽媽是怕我們孩子累，自己一個人蹲在水邊洗，然后把棉紗擰干晾在草地上。這時我和弟弟最開心，齊腰的水，軟軟的泥，一硌腳，就能摸上一個雞蛋大小的田螺。

黃昏時分，我們拖著疲倦的身子，推車往家走，誰也不說話，也沒有心情采花了。晚飯桌上多了一盆田螺，饑餓勞累的我們可解饞了。媽媽也吃幾個，總是揀小的吃，她總牙疼，胃也疼，吃不多。唉，我們怎么會想到疼疼媽媽呢？

然后就是上山下鄉(xiāng)，離開爸爸媽媽。當(dāng)我?guī)е患易尤朔党菚r，媽媽已經(jīng)年老體衰了。我勸媽媽多鍛煉身體，新樓房離當(dāng)年洗油棉紗的地方——長虹公園近在咫尺，可媽媽嫌累，總找借口不去遛早。后來我調(diào)到市里中學(xué)教課，每天早自習(xí)晚自習(xí)，往返郊區(qū)和市區(qū)，沒有時間看望母親。這時媽媽顯得格外愛花了，每天早早起來和爸爸去長虹公園賞花。時間總是那么準，當(dāng)車流中的我騎近時，媽媽早就笑呵呵的認出我來。我和媽媽開玩笑，說媽媽勤快了。媽媽說，我又看大兒子又看花，我好幸福呀。其實，哪怕嚴冬季節(jié)，媽媽也堅持“賞花”。

后來，爸媽在郊區(qū)買了一處小院，就每天養(yǎng)花兼養(yǎng)老。院子不大，媽媽就用盆盆罐罐見縫插針地種起花來。每周五我就在媽媽那住一夜，晚自習(xí)下得很晚，一進門就聞到飯菜香。都成了規(guī)矩，我閉著眼都能猜到——一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守著一桌豐盛的飯菜，看著表，等我這個大兒子進門，才動筷子。

日子就這樣從飯桌流淌過去了。一年一年秋風(fēng)起，一年一年菊花香。終于媽媽每周末等著我做飯，等著我洗衣，等著我拆裝電扇，等著我澆花。閑暇時我喜歡讓媽媽的手在我臉上摩挲，瘦骨嶙嶙，青筋綻出，可我總覺得暖暖的。

五年前的春天，媽媽終于病倒了，遇到了坎。我們瞞著媽媽四處求醫(yī)，帶媽媽做放射治療。我們瞞著媽媽的病情，其實媽媽也瞞著我們，她早就知道自己恐怕闖不過去這道坎，怕兒女傷心，自己假裝糊涂。有時我為媽媽按摩，把媽媽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難道這就是我記憶里的那雙手，能做糊餅，能洗油棉紗，能縫衣服，能給孩子遮風(fēng)避雨的那雙大手?，F(xiàn)在是那么瘦，那么枯，皮下的青筋條條，在我的大手里，顯得那么小，那么無助。

是呀，我們有勁使不上。我們沒有心情照顧媽媽心愛的花，沒有心情裝飾媽媽的屋。只是陪著媽媽出這個醫(yī)院，進那所醫(yī)院，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苦澀的日子從春走到秋，當(dāng)秋風(fēng)掠過小院時，媽媽已經(jīng)無力起床了。她只能默默地看著窗臺的花影，瘦弱的小菊花搖呀搖，拼命地想讓媽媽看她一眼吧。終于媽媽看到了，媽媽笑了，就這樣笑著，離開了我們。

五年了，我總想著寫給媽媽一點什么，又總不敢寫，怕淚水浸泡壞媽媽留在我記憶里的笑容。又是一年秋風(fēng)起，又是一年菊花香，我終于鼓起勇氣，寫下這篇小文，用自己的心，讀給媽媽聽。

2011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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