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時候我還是鎮(zhèn)上的一名初中教師。

這個小鎮(zhèn)是一個擁有上百年歷史的古鎮(zhèn)。至今還保留著很多古老的建筑。據(jù)老人們講，那些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房子至少在清朝時期就有了，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朝。房子依山建在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坡上，房子后面就是花溪河。河里布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一年四季清水長流。河的對面是有名的二峨山，和遙遠的峨眉仙山隔山相望。天晴的日子，站在二峨山頂可以望見對面山上金頂?shù)姆鸸?，在太陽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峨眉金頂?shù)姆鸸?，普照眾生，把方圓百里之內(nèi)大大小小的山脈都照進去了，生活在大山深處的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希望能得到菩薩的關(guān)照?？偟恼f來，百年以來，這一帶倒也風(fēng)調(diào)雨順，無大災(zāi)大難，人們靠山吃山，生活悠閑自在。

小鎮(zhèn)名叫高廟。每逢趕集的日子，周圍百里之內(nèi)的鄉(xiāng)民都會聚集來，甚是熱鬧。買回必須的日用品，如大米、肥皂、牙膏牙刷、農(nóng)具之類的，再翻山越嶺背回去。因為交通閉塞，趕一次集很不容易，就越發(fā)顯示出鎮(zhèn)上居民的優(yōu)越性來。他們一律鄙夷地把從四面八方前來趕集的人稱為鄉(xiāng)下人，而他們儼然以城里人自居。

鎮(zhèn)上幾乎每家的老房子里面都有一個小的天井，進到里面幽深曲折，還有老式的吊腳樓，很有復(fù)古的風(fēng)情。而住在里面則冬暖夏涼，很是舒服。鎮(zhèn)上人頗有點夜郎自大的意味，一說到城里，他們臉上都露出不屑的神氣，認為根本沒有小鎮(zhèn)居住舒服。而的確有不少人走南闖北，見過很多世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小鎮(zhèn)人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匪氣。解放前是出土匪的地方。當(dāng)時一個最大的李姓家族帶領(lǐng)鄉(xiāng)丁圍剿過來這里征糧的解放軍，有7名戰(zhàn)士被土匪殺死在鎮(zhèn)后面的鐵索橋上。手段極其殘忍。老人們回憶說，土匪打死解放軍后，把他們的尸體拋在花溪河里，隨水流到下游，后來根本就找不到尸體。當(dāng)然那些參與過攻打解放軍的土匪，解放后一個個都被政府槍斃了。為了紀念7名犧牲的解放軍戰(zhàn)士，人們在他們犧牲的地方建了一個烈士紀念館，如今已成為我縣一個重要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不時有人前去憑吊。

鎮(zhèn)上那些光著屁股的小孩子，尤其喜歡在烈士紀念館旁邊的小河里玩耍，捉魚、捉蝦，或者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樂此不疲，清清的溪水和從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把他們的皮膚浸泡和曬得黝黑發(fā)亮，在大自然的日曬和風(fēng)吹中一天天走向成熟。這些長大了的男孩子們?nèi)⑵奚雍?，為了生計往往會到煤礦下井，冒著生命危險養(yǎng)家糊口。

鎮(zhèn)上的女孩子一律皮膚白皙，長得水靈靈的。大約是溫潤和潮濕的自然條件造成的。小鎮(zhèn)上一個小有名氣的文人曾寫過一篇小文《水色》贊美過她們，獲得女人們的一致贊成。他是這樣寫的：

那是每一個男人的夢想：找一個水色好的女子做老婆。我說的水色是家鄉(xiāng)方言中用來描繪女人膚色的專門語匯，而不是水天一色的意思。水色好意味著該女子貌美如花，膚如凝脂;水色不好，那是說該女子長的歪瓜劣棗，不忍目睹。

鎮(zhèn)上的女子天生有好的水色。那是一種怎樣的顏色啊。從母親的子宮出發(fā)，吸山川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它讓我想到青草與露水混合的芳香，春天枝頭開放的花朵，太陽金色的光芒，還有秋天山頭上籠罩的霧靄，水面上輕輕蕩漾的清波……當(dāng)我寫下這個題目，一千個清麗的面容在我眼前搖晃，像春天的陽光一樣使我迷醉。

我試圖去尋找第一次使用水色來形容女子姿色的那位哲人，想必他有像水一樣柔軟的情懷和一顆悲天憫人的憐香惜玉之心。我喜歡這個美妙的詞語，像喜歡女人溫暖的身體一樣。如果可能我想和他談?wù)?，使用這一語匯的最初想法。我猜想他的靈感可能來源于那個著名的情圣說的一句話“女兒是水做的”。把女人和水聯(lián)系在一起已屬天才的創(chuàng)意，再加上一個色字更是畫龍點睛的神來之筆。水是萬物之本，生命之源，而女人是人類的母親，引領(lǐng)著我們上升。水又是無色無味的，但卻包含著一切的顏色。的確用水色來形容我們鎮(zhèn)上的女人那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

許多年以來我長期混跡于一群水色極好的女人中，感到樂不思蜀和人生的種種趣味。在不經(jīng)意間，當(dāng)年鄰居家的那些個黃毛丫頭，已出落得如花似玉，讓人大吃一驚。成長就在一夜之間的事，仿佛春天雨后的春筍，呼啦拉閃出一大片，讓人目不暇接。她們是時間孕育出來的女巫，昨天還流著鼻涕，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背著背簍扯豬草，滿臉烏黑，或是在小溪小溝里和一群野孩子戲水玩耍。今天一見不由得驚呼：這就是當(dāng)初看到的那個黃毛丫頭嗎?打死你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惟有捻著幾根稀疏的黃胡子，背對夕陽，獨自感嘆。據(jù)說西施的鄰居，一個老頭看到西施的美貌，酸溜溜地說：她也算是美女嗎?那天下恐怕找不到美女了。他的心情跟我類似。

但我再不通情理也不能不承認鎮(zhèn)上的女人水色好。那是一種與任何高級化裝品沒有關(guān)系的顏色。多年以前我曾見過一個女人，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秀秀氣氣，就像夏天瓜棚上的嫩黃瓜，清翠欲滴，忍不住想去啃上一口，十年后我再次見到她，幾乎沒發(fā)生多大的變化，還是那么漂亮，膚色依然是那樣動人，時間在她身上沒留下什么痕跡，有的只是更加成熟的風(fēng)韻。像這樣在時間的利刃下永不褪色的女人彼彼皆是，而它們中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喜歡化裝的，永遠是一幅素面朝天，清清爽爽的模樣。在她們看來，任何外物的輔助只會損傷與生俱來的那份天然美。

鎮(zhèn)上的女人打動我的地方還在于那種無拘無束的性格，她們不懂得什么是矯情，不會忸怩作態(tài)，性格直爽豪放，敢作敢為。不管什么莊重的場合她們敢于高聲說話，放聲大笑，臉上永遠掛著滿不在乎的表情，做起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絕不拖泥帶水。這多少給人缺乏教養(yǎng)的印象，她們可不管怎么多，我行我素，只求開心。她們就像那山間汩汩流淌的清泉，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擋她們自由的天性。而做她們的丈夫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都說鎮(zhèn)上的女人有點惡。很多男人和她們生活不久，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在一天天變軟，最終落下一個“粑耳朵”的雅號(怕老婆的男人的統(tǒng)稱)，并且一直心甘情愿充當(dāng)這樣的角色。

我鄉(xiāng)男人一直喜歡喝一種濃度極高的白酒，就像他們鐘情于那些水色佳的女人一樣。不喝酒的男人是無法駕御那些性如烈火的女子的。有意思的是本地在挑選女婿時一條最重要的標準是看男方會不會喝酒，不會喝酒的男人被認為缺乏應(yīng)有的氣概。大家一致公認的好男人往往是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男人。女人性涼，需要用濃烈的白酒去加以溫暖。在我們很小的年紀，大人就不斷地向我們灌輸：“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的觀念。還有的老人會對你說，連酒都不會喝，看將來哪個女人會看上你。為了避免這樣的厄運，我們在酒壇子里中泡大。

而一年又一年我們的身邊不斷走著水一樣的女子，她們的骨肉，血脈，一點點地融入山川的顏色。

……

文章寫得夸張而煽情，但總的說得還算真實。尤其是對鎮(zhèn)上女人的理解極為準確。算得上是一個多情種子，只有擁有柔軟內(nèi)心的男人才會如此深情地描寫她們。順便說一句，在我們小鎮(zhèn)的歷史上，這樣的男人從來就不在少數(shù)。

二

我的女主人公秀瓊便是這群水色出眾的女人中的一位，在我看來還是最為出色的一位。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大約只有20來歲，高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濃密的黑發(fā)、掐一把可以擰出水來的肌膚，再配上一對小酒窩，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招人喜愛。近日網(wǎng)上瘋傳一個叫趙紅霞的女人，很漂亮，我看她倆的相貌有得一比。我這樣說，僅僅是為了表達秀瓊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之一。

她家住在街東頭，我家住在西頭。中間是一條青石板路面，上面布滿青苔，不知有多少鄉(xiāng)民的腳曾在上面走過，有的地方石板已經(jīng)深深地凹進去了，可見歷史的悠久。這條街道是鎮(zhèn)上最古老的街道之一。街的名字叫禹王街，其實與大禹沒有一點關(guān)系，不知是哪個文人胡亂命名的。

人丁興旺的時候，禹王街上的每間房子里都住滿了人。街邊上還開著很多的雜貨鋪，商店以及酒館。那些前來趕集的人可以在這里買到各自需要的日用品。那些房屋很有意思，都是兩樓一低的木質(zhì)青瓦房，東家的房梁挨著西家，挨得密密實實，中間不留一絲縫隙。不用說，這些房子當(dāng)初建造起來很不容易，用的都是上等木料，柱子粗大;若是拆起來也很費事，因為動到一家就會牽連到另一家。房屋的關(guān)系如此，鎮(zhèn)上人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一門里面和多戶人家都有親戚關(guān)系。千絲萬縷，常常無法理清。小孩出生后，大人告訴他，這個該喊什么，那個該喊啥子，結(jié)果時間一長，就搞忘了。

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怕發(fā)生火災(zāi)，好在各家各戶小心火燭，幾十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那個時候，這條街上相當(dāng)熱鬧。

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搬條凳子坐在街邊，和大姑娘小媳婦擺擺龍門陣，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周圍百里之內(nèi)發(fā)生的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從她們最嘴里一一講述出來，滿覺新鮮有趣。比我從書本上看到的還要有意思。比如她們講，臨近村里，有一個懶婆娘。怎么懶的?你想都想不到。講故事的人煞有介事地說。大家就催她快講。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從前，有一個懶婆娘，真的是懶得其奇，平時，家中的任何事情她都不干，每天都是躺在床上，就連吃飯都要她的老公喂。難得的是她的老公真的很好，里里外外什么事情都做，連老婆的一切都侍候得好好的。

但是他看到自己的婆娘這么懶，還是勸她，老婆，有些事情你還是要做做呀，比如穿衣洗澡，吃喝拉撒這樣的事情，你還是要做呀。

你知道這個懶婆娘怎么對老公說?

這懶婆娘每次都說，老公呀，我知道你愛我，有你，這就不可以了嗎?

這一天，懶婆娘的老公要出遠門，這一出門，就要二十多天。他想，怎么辦呢?想了一個晚上想好了辦法。

他做了一個特別大的面餅圈，足足夠懶婆娘吃一個月的，套在懶婆娘的脖子上，然后在床頭上掛了一個大大的壺，里面裝滿了燒好的開水，然后用一根竹管子一頭連著水壺底下的口子，另一頭拴在懶婆娘的嘴巴邊上。

男人在出門的時候?qū)衅拍镎f，老婆，我這一去會要二十來天，這個餅子足夠你吃一個月了，當(dāng)你嘴巴前面的餅子吃完了后，請你轉(zhuǎn)轉(zhuǎn)你的頭，就可以吃到邊上的，邊上的也吃完了，請你用手把餅子轉(zhuǎn)過來，你就可以吃后面的。還有，你嘴巴的右邊這個竹管子里有水，當(dāng)你口渴的時候，你就可以用力吸一下就可以喝到水了。

于是，這男人就出遠門了，一走就是二十來天，他很牽掛家里的懶婆娘，每天都盡可能快的把要辦事辦好，然后回家的路上都很急的趕路。終于，在第十九天的時候，他到了家。

這男人一進家門就往懶婆娘的床邊走。他發(fā)現(xiàn)，懶婆娘已經(jīng)餓死多日了。這男人非常的傷心，號啕大哭：老婆呀，是我對不住你呀，你怎么就這樣餓死了呀……他哭了很久，然后想，不對呀，我都準備了一個多月的餅子和水，怎么老婆就餓死了呢?他細細一看，掛在懶婆娘脖子上的餅子，只是嘴巴前面咬了小小的一塊，別的地方都沒有動過，而水壺里的水，還是原來那么多。原來，這懶婆娘，懶得連動一下脖子喝口水都不愿意，所以一口水都沒有喝，只有嘴巴邊上的餅子吃了，她懶得連稍稍抬一下頭咬餅子都不愿意。

聽完故事后，大家哈哈大笑。一個沉悶的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秀瓊是這群人中最為羞澀的一個，她一般不插嘴，只出耳朵聽。她還是一個新媳婦，剛從鄉(xiāng)下嫁來不久。秀瓊的丈夫是鎮(zhèn)上徐麻子的三兒子。徐麻子有三個兒子，一個是瘋子，一個神經(jīng)上有問題，只有老三人長得巴適(英俊漂亮的意思)。不過脾氣也不怎么好，常在外面惹事生非。

徐麻子解放前給人當(dāng)長工，解放后家境也沒怎么變好?？梢娙说拿\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改變的。徐家日子一向過得緊巴巴的，大家都說和這家人不務(wù)正業(yè)有關(guān)。批評他家的人說，不好好找事情做怎么會有錢呢。有一段時期，徐麻子淪落到檢垃圾為生，而他老婆則長年類累月給人家?guī)Ш⒆印?/p>

令鎮(zhèn)上人感到不解的是，像這樣的家境，徐家老三怎么會娶到一個這么好的媳婦呢?那姑娘實在長得太漂亮了，嬌好的容貌、高挑的身材、水靈靈的眼睛，人見人愛，沒有人不喜歡。娶一個這樣的老婆回家會引來多少登徒子的覬覦之心啊，因為鎮(zhèn)上不乏好色之徒。

人們等著看徐老三的笑話，這么漂亮的老婆，如果沒有本事是養(yǎng)活不人家的。誰都知道徐老三整天在外面瞎晃，不出事才怪。

一開始我對秀瓊其實并沒有多深的印象，只是覺得她很靦腆，可能是剛嫁到街上的緣故，和大家還很不熟悉。每次碰到我都會很羞澀地叫我一聲老師，我微笑著回答，然后各自走開，沒有說過更多的話。她似乎整天都呆在家中，哪里都不去。偶爾到街邊聽人擺龍門陣。而她的老公經(jīng)常不在家。

我后來慢慢了解到，她原是臨近村子里的一個村姑，她娘家離我們鎮(zhèn)至少有50多公里，是個鳥不下蛋的地方。秀瓊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哥哥嫂嫂長大，吃過不少苦頭。哥哥嫂子把他嫁到鎮(zhèn)上來的唯一想法是，到鎮(zhèn)上吃得好耍得好，可以不用下田種地?？墒钦鎸嵉那闆r如何呢?秀瓊來了才知道。

我們鎮(zhèn)上的女人啥子都好，就是一樣不好，喜歡打牌。有事無事搬些桌子凳子，就在街邊擺開了戰(zhàn)場。紙牌、麻將、撲克，花樣繁多。一場牌下來，輸贏幾百、上千，贏的贏得發(fā)笑，輸?shù)妮敵煽喙夏槪砬楦鳟?。打牌容易上癮，輸了不甘心，贏了想多贏點，小鎮(zhèn)上的賭博風(fēng)氣愈演愈烈，大有不可遏制之勢。有個煤炭老板的兒媳婦曾經(jīng)一天的功夫輸?shù)袅?0萬塊錢，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鎮(zhèn)上人之所以好賭，得力于小煤窯經(jīng)濟。那個時候鎮(zhèn)周邊小煤礦遍地都是，男人們下井挖煤可以掙到大錢，所以女人手頭上打牌的錢就多了起來。后來小煤窯通通被關(guān)閉了，人們失去了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賭博的風(fēng)氣才稍稍有所收斂。

秀瓊偶爾也打點小牌，完全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好賭，徐老三在外面坑蒙拐騙弄回來的錢僅僅只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三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走到街邊拐角處，看見秀瓊站在那里哭，眼睛都哭腫了。我上前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不回答。我覺得很無趣，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回家后聽街坊鄰居說起，原來是秀瓊的老公因為吸毒被公安抓走了。早就隱隱約約聽說徐老三在吸毒，沒想到終于出事了。

小小的鎮(zhèn)上據(jù)說有50多個年輕人在吸毒，他們究竟是怎樣染上毒癮的，那些毒品又是怎樣流進來的，我只能憑空去想象了。

秀瓊這個女人真是命苦，一朵鮮花真的插在牛糞上了。我心里暗暗為這個女人感到惋惜。吸毒可是一條萬劫不復(fù)之路啊，她的后半生怎么過，這是一個問題。

說起徐老三，那可是個讓人頭痛的角色，我基本上是看著他長大的。由于家境貧寒，上學(xué)的時候根本沒有心思讀書，初中沒上完就輟學(xué)了，從此踏入社會，交往的人非常雜，雞鳴狗盜的都有。只要給他點錢，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后來跟著外地的一個黑老大混，充當(dāng)他手下第一號打手，砸場子、收高利貸、替人收錢，下手狠，不計后果。每次嚴打都會被派出所的人追得雞飛狗跳，但是風(fēng)浪過后又會舊病復(fù)發(fā)。

秀瓊攤上這么一個男人，她的命運能好才怪。

一個月后，徐老三被放回來了。秀瓊一見他就哭了，哽咽著說，你要把毒戒了，否則我就和你離婚。

徐老三支支吾吾地說，好。

秀瓊又說，看在女兒的份上，你一定要把毒給戒了。

徐老三再次支支吾吾地說，好。

徐老三好像良心發(fā)現(xiàn)，問秀瓊，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是怎么過的呢?

秀瓊眼淚汪汪地說，怎么過的?你被抓的時候，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找哥哥借了幾百元錢才混到現(xiàn)在。都怪你不爭氣。

徐老三聽后，一臉誠懇地說，我一定把毒戒了，好好掙錢養(yǎng)活你們母子。

經(jīng)過這次教訓(xùn)后，徐老三的確循規(guī)蹈矩了一段時間。但古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有一句俗語叫，狗改不了吃屎。徐老三，身無一技之長，又吃不得苦，游手好閑慣了，想要找件正經(jīng)事做，卻是不易。只好重操舊業(yè)，靠偷靠賭，維持生計，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

這期間可苦了秀瓊，常常吃了上頓愁下頓，這年春天，秀瓊突然從鎮(zhèn)上消失了，再次見到她已是一年以后。

回來的秀瓊，衣著光鮮，形象氣質(zhì)完全與先前判若兩人。嘴唇涂得很紅，顧盼間顯得很是妖艷。男人用曖昧的眼神看她，女人則在背后悄悄議論。無非是說她找到錢了，肯定在外面重新找了男人。

秀瓊說，她在城里打工。

有惡毒女人說，是在床上打工吧?問得她一臉緋紅。

徐老三很高興。拿著秀瓊給的錢天天到茶館打牌，因為他在社會上混的時間長，精通牌技，而且還會偷牌，所以總是贏的多輸?shù)纳佟７蚱迋z每天早上睡到太陽曬到屁股才起床，然后匆匆吃點東西就出去打牌，要到晚上很遲才回來。我父親很瞧不起這種人，常在我耳邊說，不勞而獲、不務(wù)正業(yè)的人絕沒有好下場。我承認父親說的有道理，卻在嘴邊反駁他說，貓有貓道，蛇有蛇道，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管人家怎么生活。

父親嘆了口氣說，這世道全變了，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父親在街坊鄰居中一向以嚴肅正直著稱，他看不慣徐老三夫婦是很正常的。

我一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吸毒的人，有萬貫家產(chǎn)也會吸光的。父親這樣對我們說。他還向我講起祖上一位先輩因為吸食鴉片最后敗光家產(chǎn)的故事。

街坊上關(guān)于秀瓊的流言蜚語開始多了起來。

有人說，某天晚上看見她從某個老板的房間里出來。

還有人說，她現(xiàn)在專門勾引有錢人。

當(dāng)初從山野中帶來的那股清新之氣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四

那一年夏天，父親突然意外去世了。我是在上課的時候得到這一噩耗的。我丟下課本急匆匆趕回家。我家門前圍了一大堆人。

我拔開人群，看到父親躺在天井里，腦后有一大灘淤血。原來父親是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死的。一場地震把房梁上的瓦抖松了，父親為了節(jié)約人工費，偷偷爬上房頂去翻瓦，一不留神就摔下來了，腦袋結(jié)結(jié)實實磕在地面上。如果不是這場意外，父親一定會長命百歲的。他老人家身體一向很好。唉，都怨我，忘了提醒他。

家中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我感到手足無措，除了悲傷之外，好像沒有更好的辦法。

不過在我們小鎮(zhèn)，一旦發(fā)生死人的事情，一套固定的程序就會自動運轉(zhuǎn)起來。一切自有左鄰右舍幫著打理，主人家用不著過多操心，只需委托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人來指揮調(diào)度即可。

先是有人跑去打開山門(父親幾年前修的老山)，接著去請道士先生。道士先生來了之后，根據(jù)父親的生辰八字定下了出殯的日期。抬出漆黑的棺木來，將父親裝在里面。父親的一生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了，我難以掩住悲傷地站在父親的棺木旁邊，腦袋木木的，沒有知覺。

大家又忙著布置靈堂，扎花圈。

負責(zé)辦廚的師傅指揮人到附近的場鎮(zhèn)上買肉賣菜，停喪幾日，主人家要準備流水席，招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

到了晚上，靈堂布置好了，在父親的遺像前點起了蠟燭和長明燈，放起了哀樂。在給父親守靈期間，又發(fā)生地震了，準確地說是余震，房梁上的瓦都掉下來了。剛才圍在我家的一大群人一下就跑光了，整個街道黑漆漆的，只剩下父親靈氣前搖曳的燭火。氣氛有點嚇人。但我不能走，我得為父親守靈。哪怕天塌下來也不能走。四周靜悄悄的，對面是躺在漆黑棺木里的父親，我聽見了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盡管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畢竟陰陽兩隔，要說不害怕是假的。就在我內(nèi)心感到有些膽怯的時候，街的那邊隱隱約約走來一個人，走近了看清楚原來是秀瓊。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裙子，頭上挽著一個發(fā)髻。她這身裝束，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我問，這么晚了，還不睡嗎?

她說，反正也睡不著。我陪你說說話吧。

我說，好啊。我拖來一條長凳，讓她坐在我的對面。

他還沒回來嗎?

她搖了搖頭，然后加了一句，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我忽然變得笨嘴拙舌起來，找不到話說。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提醒我說，該添點兒油了。

我趕忙起身，給父親靈前的長明燈里加了點油。燭火一下竄起老高。四周一下明亮多了。

長明燈是不能熄的，你知道嗎?

她忽然關(guān)心起這個問題來了。我說，是的。老人們都這樣說。如果熄了會對子孫不利。

你父親可惜了，多好的一個老人啊。她嘆了口氣。

我忽然想起父親生前對她的印象并不好，心里有些慚愧。

我說，沒想到你會來陪我守靈。謝謝你。

她看了我一眼，反正也睡不著。倒不如找你說說話。

我想問問她，前段時間沒怎么看見她，到哪里去了。但終于沒有說出口。

這個守靈的夜晚，因為有人陪著說話，感覺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前來幫忙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

第二天晚上，道士們敲鑼打鼓，口中念念有詞，為父親做了一個小道場。這是父親在家中的最后一夜，過了今晚，父親就要被送上山，入土為安了。

做完道場后，秀瓊照樣前來陪我守靈。我心里忽然對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親近。

五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后，我心里始終對秀瓊念念不忘。但又不敢與她走得太近，她是有丈夫的女人。老婆也把我看得很嚴。但是說實話我總想與她發(fā)生點什么。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站在門口，眼睛總是不自覺往她家里瞧，要是有一天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就會感到失魂落魄。而那段時間她總是很配合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久而久之，我對這個女人害上了單相思。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她的影子。有一回我甚至夢到和她緊緊擁抱在一起。時間和場景都很不合時宜，就是那個守靈的夜晚，就在父親靈前，我們倆緊緊依偎，她的手纏繞著我的脖子，我們長時間親吻，吻得喘不過氣來。

這是我做過的最好的春夢之一，盡管帶有褻瀆神靈的意味。

我意識到我的想法很危險，可還是止不住想她。

在此期間，秀瓊的老公又出事了。喝酒醉了與人打架，提刀把人砍成重傷，被縣城來的警察帶走了。秀瓊哭得跟淚人似的，可無濟于事。據(jù)說徐老三這下不判個十年八年是出不來的了。

我為秀瓊感到難過，一個人，又帶個孩子，以后怎么過呢?這是一個問題，像石頭一樣沉重壓在秀瓊的心頭。

在我的印象中，小鎮(zhèn)上每年都要發(fā)生幾起嚴重的打架事件，釀成極壞的后果。民風(fēng)也實在太剽悍了，讓人哭笑不得。

美貌如花的秀瓊，怎么就攤上那樣一個男人呢?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回家的時候很少看見秀瓊。我猜想她可能帶著孩子回娘家，或是到外地打工去了?？床灰娦悱偟娜兆?，過得沒滋沒味的，仿佛一下少了很多樂趣。

大約是在年底，我又看見秀瓊了。臉變黑了，人也瘦了。大約吃了不少苦頭。我笑著和她打招呼，她表現(xiàn)得很是冷漠。問她到哪里去了，也不說。我感到很無趣，就沒再多問。加上忙于期末考試，漸漸忘了她的存在。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在家里看電視。她偷偷跑到我房間里，我很意外。招呼她坐下，她扭扭捏捏地站著，不肯坐，過了好一陣子，紅著臉對我說，你可以借我一點錢嗎?我說，多少?她說，500。我從口袋里掏了500元錢給她。她很感激，連聲說，謝謝，謝謝，我一定會還你的。我笑著說，沒事，我也幫不了多少。有事盡管找我，只要能幫的，一定幫。

她走了以后，我很后悔，咋就沒有輕輕擁抱她一下呢，那種情況下，她是不會拒絕的。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但我實在太喜歡這個女人了。

大約是2008年以后，我徹底告別小鎮(zhèn)，調(diào)到城里工作。直到今天都沒有再看見過秀瓊。上次回小鎮(zhèn)，我婉轉(zhuǎn)打聽她的下落。有人告訴我說，徐老三判了十年刑。秀瓊早就帶著孩子走了。

到哪里去了呢?不知道。我的朋友淡淡對我說。

今天春節(jié)，我終于打聽到秀瓊的下落。有人看見她在某座城市的歌舞廳里當(dāng)坐臺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涂著很厚很厚的口紅，嘴里叼著香煙。活脫脫一個風(fēng)塵女人的形象。

秀瓊除了走這條路，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路可走了。她和徐老三生的孩子怕要上高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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