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鉤月的父親

如鉤月的父親
文/湘西 張鳳菊
父親如一彎高潔清冷的鉤月,伴著他悠悠的胡琴聲,永遠掛在我的心中。
記憶中的父親很少說話,在學校里喜歡逗孩子們說笑,父親教我們寫字,爹說:“寫字和做人一樣,要方方正正,頭頂藍天,腳踏大地?!彪S后,爹就在畫好方格子的木黑板上寫下“人”字。我認識第一個字就是人,一個有血有肉活著的人。
爹很關(guān)心我和姐姐的學習。那天,爹請來姨父,從樓子上取下放干的柏子樹,給我們做了衣柜和一張大大的書桌。那時候還沒有通電,父親給我們買了兩盞煤油燈做家庭作業(yè),我們做完作業(yè),爹也批改完了作業(yè),爹就在屋頭上的通風處,拉起胡琴,有抑郁深沉的《梁祝》和《二泉映月》,有跳躍奔放的《賽馬》。每次爹催促我們洗漱完備,睡在床上的我們就在他悠遠的琴聲中靜靜的思考人生,美美的暢想未來,甜甜的進入夢鄉(xiāng)。
爹喜歡看電影。鄰村的大寨子電影一放,爹就在那個漆黑的夜里,慢悠悠的打起手電筒,背起我,走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寨子的大隊伍早早的就到現(xiàn)場了,每次來到那個滿座的放電影大操場,學校的老師就給爹備好兩張木凳子,每次放映前,那村里的老書記喝了二兩酒,顫抖的拿起擴音大喇叭筒,興奮的高聲耍幾句:“各位來賓,各位鄉(xiāng)親,今晚,我們請來了縣放映隊,找個地方坐好,小孩抱好……”聽著聽著,我的睡意就來了,我記得最多的就是“瀟湘電影制片廠”那幾個字樣。電影放完了,爹說:“二丫,快醒醒,我們在看戲,要回家了?!蔽乙膊粫缘每吹氖鞘裁措娪?,睜開惺忪的眼睛,只看到屏幕上一個大大的五角星閃著光芒,最后,跳出“劇終”二字,定格在幕布上。寨子的大隊伍已經(jīng)浩浩蕩蕩的走在前面,點起了火把,在彎彎繞繞的山路上,遠遠望去像一條曲曲的長龍,煞是壯觀!大家激動的談?wù)撝鴦∏椋蚝弈莻€壞蛋,或贊這個好人。爹背著我走在后面,他們爭執(zhí)不下,就站在原地等我們。喊我的爹說公道話。爹慢條斯理的說著劇情,辯證的談?wù)撝宋?,大伙兒聽了,心服口服。大伙兒都喊爹下次不要帶上我。要替爹背我,爹怕他們踩下坎,一?a target="_blank">自己背著半夢半醒的我,回到家,爹給我端來洗臉洗腳水,問我:“二丫,電影好看嗎?”我說:“好看,有味,下次我還要去?!钡敛贿t疑,爽快地答道:“好。”其實,爹清楚,我只看了最前面和最后面的字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漸漸的長大,上學的費用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那個日子,我覺得最難過,每家每戶的砍伐證一下來,家家戶戶就去山頭砍樹,文弱的爹在暑假里,也上山砍樹,那時候,我們讀初中,爹沒吃飯早早的就去山里,每次太陽高照的時候,爹就回來了,每天回到家,背簍里都裝著山里的野葡萄,圓溜溜、烏黑黑的,起著冬瓜灰,甜絲絲的。吃完早飯,我們也要跟著他和娘去山里據(jù)木頭,爹說:“不要去,山里蚊蟲多!”我們還是跟去了,爹打樹皮子,我們也跟著打樹皮子,爹拿著一卷鋼卷尺,量好了就拉起鋸子,我們就在蔭涼的樹蔭下躲著太陽,看著爹拉鋸子,最可怕的是看父親抬樹,我們在邊上砍柴,偷看著爹艱難的把一根根笨重的圓木抬下坡去。那時候我曾在日記里寫下:不要再看見父親的骨頭磨出血了,我不要讀書了。父親看見我的日記,就說:“讓孩子讀書是我們必須盡到的職責,希望子女為人父母的時候不要如我們這樣辛勞?!蔽覀兏K于在地頭休息,我們趕快遞上手巾和山泉水。為了讓父親高興,我說:“爹,等我畢業(yè),我就給您買冰箱,讓您們喝冰水,吃冰西瓜。”畢業(yè)了,爹說:“您們自己跟伴治理好自己的小家,我們老了,吃不了冰棒、冰水、冰西瓜了。”爹執(zhí)意拒絕,我們也沒堅持,現(xiàn)在,想來,為人兒女,沒有盡到孝道,前些年,家里最后一個大學生畢業(yè),過年回到家,才看見爹自己偷偷的買了一臺節(jié)能冰箱。上天真的有眼,我的爹還健健康康。有了冰箱的爹電話告誡我們:“那冰的東西對腸胃不好,都要少吃?!?/p>
那些年的冬天,爹還砍柴燒起扎炭。爹在大山里搭起稻草棚子,挖起大炭窯,燒起炭,一捆稻草、一床被子,爹只要在那里睡幾個晚上,一窯黑亮亮的炭就出窯了。我們背著小背簍也跟著娘來到好奇的山巔上,來到炭窯,看父親取炭,爹取完炭,又裝上一窯滿滿的生柴。父親把火一點,又得在山里睡幾個晚上。在家里的我們不習慣沒有琴聲的催眠,無法入眠。十分的擔心父親的安危。一天早上,下著大雪,睡夢中,聽見娘焦急的在下面朝樓上喊:“大丫,二丫快起床,你們的爹被大老虎吃了!”我們慌忙起床,穿上高筒鞋,跟著娘咔嚓咔嚓的走了幾里路,終于看見一支直沖云霄的青煙,娘說:“那是你們爹的炭窯煙。”我們頓時感覺心里暖暖的。來到山頂上,爹在稻草棚子窯門前正在燒著大火,出神的拉著胡琴,見我們來了就說:“下大雪,來這里危險?!闭f著,樅樹上的雪嘩嘩的往下崩落。娘在那里噗嗤一笑:“帶書呆子上山看看雪景?!蔽覀兛匆姷踩粺o恙的在那里,也放心的笑了。窯邊上有一口清涼的水井,在那里正冒著熱氣,我們幫忙提著泉水,爹取來鍋煮起了飯,那個季節(jié),窯邊上長得有香香的野胡椒,爹搭起石頭灶臺炒起了蘿卜,和上朝天椒和野胡椒,那種味道好鮮香,爹有一把獵槍,吃完飯,他就帶我們?nèi)ゴ髽淞掷锎颢C,翻了幾座山,爹叫我們蹲下隱蔽,只聽兩聲槍響,一陣雪落,他提著兩只野兔子回來了,我們這才曉得爹還是守獵高手。那時候,還沒有提倡環(huán)保,愛護動物?,F(xiàn)在想來,實在可憐那兩只小可愛。爹拉著我們爬上最高的山頭,觀看眼下萬峰騰龍身披銀妝的南國茫茫壯美雪景,父親深情的誦讀起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后來,讀到初三,語文老師上到這首詞,我才更加深刻領(lǐng)會這首詞意,也粗略的感受父親留守大山,獻身教育的情懷。我們來到窯邊,娘趕緊燒起水,麻利的休兔毛,在泉水邊上破洗干凈。我們在草棚子里胡亂的拉扯著爹的那把胡琴,惹得娘咯咯的笑出聲來。爹砍來一根大竹子,鋸成四節(jié),灌上大米和山泉水,放在窯前面的大火上翻滾著燒,接著,爹翻炒著娘切好的野味,炒到半成熟和上山里的野胡椒,家里帶來的朝天椒,澆上山泉水和一點兒老米酒燜炒,香氣撲鼻,我們在棚子里流著口水。爹取下竹筒,用刀破開,鮮竹的清香融合在大米的清香里,一粒粒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一餐吃得我們這輩子可能永遠都吃不到的最美味的佳肴。吃得飽飽的,娘就帶我們下山了。我們一路踉踉蹌蹌的回到家,著急的奶奶就囔娘:“大雪天,帶她們?nèi)ノkU!”現(xiàn)在,我還得感謝娘,她讓我們看到父親在最困難的時候,如逍遙的莊子在山上拉著胡琴,笑對人生。
父親無私。我最恨父親那次分臺灣米。我們兩姊妹,每個星期都要背上十多斤大米走二十里的山路,上交一個星期的伙食給學校食堂。有一次,我們寨子得到糧食救助,被村民圍得水瀉不通的爹在糧店里,仔細的撥著算盤珠子給村民發(fā)放救助糧食,寨子分得糧食的學生家長們都紛紛趕來學校交米,等寨子那堆人一散,只見爹,空手來看我們,那時候,我好恨爹,一寨子的孩子一個學期都不要交米了,我們每個星期還要背米,回到家,爹就說:“我們糧食夠吃,別人家不夠吃?!蔽揖途镏?,憤憤的說:“哪個喊他們不認真種田!”爹補充說:“臺灣人民都出力了,我們也應(yīng)該出力?!焙髞聿胖?,爹把自家那份糧食送給孩子多不夠吃的下寨子人家了。
而今,爹抱著那薄田爛地,不放手,這兩天,剛插完秧苗的爹又在這個太陽高照的炎炎初夏,鋤著包谷地里的二道草。今晚,很悶熱,爹是否坐在屋頭通風的水井邊上,抿一口茶水,拉著那把胡琴,吟唱著《二泉映月》,思念著遠方的兒女,暢想著兒孫的未來?
呵!父親,如那輪伴著胡琴孤獨清冷的鉤月,缺缺的,掛在我的心尖,日漸蔓延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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