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祁連山的天津小女孩

張博學

一一讀＜＜我的知青生涯＞＞、＜＜留學新西蘭＞＞寫給作者的敘舊文字

＜＜我的知青生涯＞＞、＜＜留學新西蘭＞＞是一個最初為天津知青、后來為農(nóng)建十一師工程兵、挖煤工、十三團團部中學英語教師、再后來為一所大學的系黨總支書記、英語系副教授的作品。作品在美國華人雜志率先連載，引起很大反響。國內(nèi)尚無正式出版。我作為作者40年前的同事，在國內(nèi)先睹為快，讀了電子版。于是寫下下面的文字做為敘舊，并分享作者的創(chuàng)作快感和成就。也把這兩個作品推薦給曾經(jīng)的知青，回首不堪回首的往事。

行走在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的人，一般都是當?shù)鼐用窈痛掖襾砣サ穆萌?，還有零星的地質(zhì)工作者。凡是異地人長期生活在祁連山下，必定有重大的歷史背景和歷史使命。

最早跋涉在祁連山下的外地人，從歷史上看有這么幾種：一是中東和歐洲的商人，他們是在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上販運中國的絲綢。二是根據(jù)有限零星的歷史紀錄片段，漢朝有一支戰(zhàn)敗的沒辦法西撤的古羅馬軍隊一直向東方逃亡，被漢朝軍隊俘虜后安置在祁連山下河西走廊東段的永昌縣城東南角，駐地取名驪靬城。居住此地的居民長相酷似歐洲人?，F(xiàn)在這里是絲綢之路上一個旅游熱點。三是30年代后期，紅軍西路路軍在祁連山中、河西走廊與敵人周旋后全軍覆沒，少量幸運者流落當?shù)亍?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規(guī)模外地人長期在這里出現(xiàn)和生活，只有以上三種歷史背景。

那么，一個「走出祁連山的天津小女孩」，是怎么到達這里的？是騙子從天津把她騙入祁連山，是人販子把她販賣到祁連山，抑或其它原因流落祁連山？都不是。她是被政治裹挾到祁連山，是被意識形態(tài)販賣到祁連山的。但在正統(tǒng)的說法上她是背叛自己的家庭自愿走進祁連山的。還有那個「軍墾戰(zhàn)歌」起了幫兇的作用。

一個天津小女孩小到什么程度？初中二年級女生，十五、六歲。難道不是小女孩么？

一個小女孩在學校受到政治歧視，連一些并不明感的學習興趣小組都不許參加。怕她將來會泄漏黨和國家的秘密。她受到共產(chǎn)黨干部子弟的排斥和孤立。一方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一方是＂老子反動兒混蛋＂。她屬于后一方。父親在美國留過學，國民黨撤退臺灣時特務威逼他去臺灣，否則全家性命不保。恐懼之下帶全家去了香港。1952年帶著一腔愛國之情回大陸。結果＂美蔣特務＂等各種罪名加在頭上。初二小女生忍受不了家庭出身不好在學校受的歧視，決心和家庭決裂，決定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證明自己是愛黨愛國的青年。為了轉(zhuǎn)走戶口，讓紅色家庭出身的同學到自己家中上綱上線威逼父母同意她遷移戶口去祁連山下，河西走廊建設祖國，保衛(wèi)祖國。于是一個小女孩就來到祁連山下，河西走廊。需要說明的是，小女孩是1966年到河西走廊的，那時候還沒有強迫性去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的政策。強迫性上山下鄉(xiāng)是小女孩下鄉(xiāng)兩年后的1968年底才開始的。

當然，小女孩不是只身來到河西走廊。她是隨著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天津知青隊伍過來的。從那時起，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的千里戈壁灘上，就有了大批天津知青組成的建設兵團的幾個團場和下屬的營、連、排的＂地窩子式天津城＂或＂天津村＂。

河西走廊的永昌縣是否真有一個羅馬城在漢唐以后存在，歷史的證據(jù)不充分。但永昌縣地界中有一個農(nóng)建十一師十三團，下轄六個營。一營、五營、六營、團部和師部就有大批天津知青組成。實際上在永昌縣境內(nèi)形成了多個＂天津城＂或曰＂天津村＂，到處是說天津話，按天津時尚穿戴的人。亙古荒野，迎來天津新主人。

這批天津知青到達河西走廊，接著就是生活的嚴酷考驗。睡地窩子，戈壁灘上修水渠，嘉峪關城樓下挖管道，昌馬水庫建大壩，祁連山中挖煤炭生活工作異常艱苦。從祁連山東段的武威到西段的玉門關，千里河西走廊與祁連山的夾縫中留下了她們的足跡。

她們的待遇比漢朝俘虜?shù)墓帕_馬軍團的羅馬軍人差了許多。羅馬俘虜有城堡住，有牛羊吃。但是她們沒有。天津小女孩和別的知青一樣，吃不飽。定糧標準常常提前吃完。于是就餓肚子，開飯時因為沒有飯票，就在開飯的工地上躲的遠遠的。收工后餓著肚子蒙頭大睡。

她們的待遇和她那個在祁連山搞地質(zhì)的天津老鄉(xiāng)沒法比。那個天津老鄉(xiāng)大學畢業(yè)，本科生的工資63元，還有地質(zhì)隊的野外補貼和特供。最反差的是那個搞地質(zhì)工作的天津老鄉(xiāng)在祁連山工作屬于鍛煉中的鍍金，以后可以升為工程師，地質(zhì)隊長，地質(zhì)局長，地礦部長，直至國務院總理。

這個小女孩的前面，除了證明和自己的家庭已徹底決裂，她已經(jīng)擠進無產(chǎn)階級的行列這個＂前途＂之外，她沒有其它任何的前途。她最有可能的奮斗結果可能就是紅軍西路軍失散女兵的結果：淪落為當?shù)?a target="_blank">農(nóng)民的妻子。她則淪落為軍墾戰(zhàn)士的妻子祖，祖祖輩輩變成河西走廊人。河西走廊的風沙會送她個非洲臉，強烈的紫外線會送她個＂紅二團＂。雙手粗糙，彎腰駝背，鼻涕邋遢，目光呆滯，語言遲鈍，甚至語音被當?shù)卣Z音通化，說話全是四聲調(diào)，惡狠狠的，由天津人徹底脫胎換骨為一個土著河西走廊人。河西走廊的當?shù)厝酥v的是漢唐方言，穿的是明清服裝。也就是說這個天津小女孩或者她把歷史打的倒退上千年，或者歷史把她打的倒退上千年！這絕不是危言聳聽。1972年，我在西路軍全軍覆沒的高臺，見到幾個流落為當?shù)剞r(nóng)夫妻子的四川籍女紅軍，她們的變化就把歷史打回上千年，穿著漢唐的羊皮衣服，講著當?shù)氐耐琳Z。神情木然，語言遲鈍，完全當?shù)厝说臉幼?。這個天津小女孩有多大抗變或抗同化能力會保持自己是個天津人？

我給這個天津小女孩假設了一條最理想的逃生路：跟著長相英俊的中東、歐洲商人私奔！我母親講，她們年輕時編織毛衣毛褲，還有褐子（生羊毛手工紡織的粗毛呢），都被波斯商人收購了?？梢?0到40可年代，絲綢之路依然活躍著波斯商人。49年國門一閉，中東和歐洲商人就絕跡了。否則，跟著富商逃往歐洲，不僅踐行了家庭里通外國的特務罪名，而且從此脫離苦海，跟西方丈夫合作，賺它27億美金，過上富可敵國的生活！這畢竟是個假設！這個假設吻合了后來知道的云南知青向緬甸逃生！

這個小女孩在祁連山下打了八年抗戰(zhàn)，由酒泉轉(zhuǎn)輾到嘉峪關，由嘉峪關轉(zhuǎn)輾到玉門，由玉門轉(zhuǎn)輾到馬踏飛燕的故鄉(xiāng)武威，再由武威轉(zhuǎn)輾到漢朝安置古羅馬軍團的永昌，始終行走在千里祁連山下，扛著鎬頭挖渠，拿著鐵鍬翻地，一直到鉆進祁連山挖煤，成為一個煤黑子，干的始終是牛的活，吃的始終是馬的料。

這個小女孩在絕望中做了一個＂貫偷＂。做＂小偷＂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沒有偷錢偷物。也沒有偷情。她偷了一種叫English的語言?？上?，她沒有偷成一個竊國大盜。她偷偷學習英語。擔驚受怕。終于她偷盜英語的劣跡被指導員發(fā)現(xiàn)。她不僅沒有挨批評，反而受到表揚。這是一個看清歷史發(fā)展軌跡的指導員。對她來說，就是遇到的第一個大貴人。指導員推薦她到團部中學當緊缺的英語教師。于是她走上中學講臺。普羅米修斯偷火救了人類，小女孩偷英語救了自己。雖說她有可能80年代大返城回天津。但回到天津已是大齡青年，許多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住房，日子比河西走廊還難熬。她一偷，就偷出個大學教授，至少衣食無憂，有尊嚴的活著。至多，發(fā)展空間的伸縮系數(shù)就大了。

40年前的1974年，我和這個小女孩有幸成為同事。她教英語，我教語文。多人在一個辦公室辦公。她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拼命三郎。她拼命學外語。每天晚上，她跟著收音機讀外語直至凌晨。那時候我是光棍。辦公室也是我的宿舍。我最不歡迎她在我兼宿舍的辦公室學到深更半夜，影響我早早睡覺。但一排書柜做隔墻，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任她在外邊學，我在里邊鼾聲正濃。她的刻苦和我的懶惰就在一柜之隔。她住的是四人宿舍，顯然沒法學習。只好來辦公室。

那時候，學校自己建校舍。要按規(guī)定數(shù)量脫土坯。她一個女孩子，挽著褲腿插在泥中，滿身泥巴。儼然一個受苦人。

這個小女孩在祁連山下一共打了12年抗戰(zhàn)。命運終于打白旗投降。1977年，恢復高考。這個天津小女孩金榜題名，走出祁連山，走進甘肅師范大學。從此女孩插上翅膀，我和女孩也無任何瓜葛。后來知道她做了蘭州師專（蘭州城市學院）的高校教師，期間她和她愛人請我們當年在一起的教師在友誼飯店吃過一次大餐。

40年后的2014年，我在北京的家中接到分別40年的天津小女孩的電話。一通敘舊，格外親切。此時她已是高校英語系退休的副教授，并擔當過系系總支書記，是一個棟梁級的人才了。

這個小女孩給我發(fā)來電子郵件，寄給我兩個中篇。一個中篇叫「我的知青生涯」，另一個中篇叫「留學新西蘭」。并請我提修改意見。我以敘舊的情感讀完了這兩個中篇。感覺寫的都非常精彩，前篇帶著河西走廊漢長城的殘酷美，破爛美。后者充滿異國風情，讓人置身新西蘭的自然美景，可讀性很強。但嚴格說我是河西走廊的土著居民，地地道道的河西走廊農(nóng)民，怎能冒然給高等院校教授提修改意見。好的是我們都把雙方的身份退回到40年前的團場子弟中學，那時我們都是蘭州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兵團十三團團部中學的兵團戰(zhàn)友。于是我冒然落筆，寫下下面的讀后感覺：

1、非常吸引和打動人。按您在自序中的說法，大人物的歷史自有人寫。您是在寫草民自己的歷史，以補歷史的空白處，所以嚴格遵循真實的原則。正因為真實的寫作立意，所以所寫內(nèi)容真實感人。不論是和家庭決裂出走用＂陰謀＂的方式逼家人就范遷移戶口，還是女知青的尿床，男女知青因吃高寒作物青稞面后的輪番放屁；不論是徒步回連隊途中遇鬼或遇狼的毛發(fā)倒豎和毛骨悚然，還是批斗會上的殘忍兇狠和整體上階級斗爭的慘烈；不論是生活的不可想像的艱辛，還是鮮活生命的消失，都寫的跌宕起伏，讓人真實可信，找不到杜撰的痕跡。特別是劉玉蘭吃安眠藥自殺，張光瑞在宿舍被不明情況炸死，冬瓜的臥軌自殺身體被壓成兩截，翻車事故中六條生命血肉模糊的殘破消失，讓人沉重的喘不過氣來。

2、寫作方法自然樸實流暢。您寫的是小人物的歷史。歷史不需要潤色、夸張、修飾；不需要意識流，不需要想象力，不需要虛構情節(jié)，不需要華而不實的辭藻。文章如實敘述，娓娓道來，笑處笑，哭處哭，忍處忍，放處放，一切內(nèi)容都顯得得體，即使政治學習會場因吃高寒作物青稞面而屁聲連天的臭味也變成了文學的香味和美學的意境。符合您寫歷史對歷史尊重的原則。

3、作品會在同時代同齡人中產(chǎn)生極大共鳴。文中所敘述的政治氣候和人的無知或人被逼迫所產(chǎn)生的人的政治激進和狂熱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野蠻殘忍，在天津大城市和甘肅小縣城以及小單位甚至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都是一樣的。您在天津女中遭遇的極左表現(xiàn)在全國任何角落連口氣都完全一致。我們都是過來人，一讀您的文字立刻能和自身周圍對號。中國人的政治特點是鸚鵡學舌。北京的鸚鵡一學舌，全國的鸚鵡一個腔調(diào)。你寫的內(nèi)容屬于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情節(jié)，不同地域中的共同現(xiàn)象。所以引起共振共鳴是肯定的。

4、我對您作品有特殊共鳴。除了同齡人的共鳴，還有河西走廊人的獨特共鳴。一個16歲的天津小女孩，到河西走廊經(jīng)歷那樣的艱苦，即使對我這個河西走廊的土著民也是異常艱辛的事。另外，您把祁連山寫的那樣美麗，把為修渠而毀壞長城寫的那樣遺憾，也讓一個河西走廊人讀氣來倍感親切。

5、作品反差大對比強烈。天津沿海城市與戈壁灘的反差，世家少女與近乎流放命運的反差，善良人性與激烈階級斗爭的反差等都形成情感沖擊波而沖撞人心。

6、作品呈現(xiàn)的是含著眼淚的笑與笑中含著眼淚。告別天津眼淚是底色，微笑是假象。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微笑是底色，喜或悲的眼淚是假象。作品的主題歌自始至終是含著眼淚的笑，唱著歌的哭。悲劇是文學的強大生命。沒有經(jīng)歷過巨大災難的人不會成為好的作家。災禍成就了您的后半身。感謝上帝苦你心志，勞你肌膚。

7、提幾條重要意見。（1）文章的結構需要做小的調(diào)整。把「初為人母」調(diào)整到倒數(shù)第二篇。（2）單獨劈一小題，放最后一篇。叫「金榜題名」張揚了些，叫「榜上有名」中性了些，就叫「名不落松山」有幽默感，專寫拿到錄取通知書，并以此結束「我的知青生涯」，結構會很完美，以悲劇開始，以喜劇結尾，以眼淚開始，以微笑結尾，緊湊而嚴謹。（3）前邊再嵌入一節(jié)，或從原內(nèi)容分割出或充實出一節(jié)，叫遇到貴人，或知遇之恩，專寫走進教師隊伍，這為您順利走進大學做順理成章的鋪墊，讓人感覺一切發(fā)展都合乎情理。

8、「留學新西蘭」也兩口氣讀完了。非常好，異國風情躍染紙上。即使讀名家的這類作品，也不過如此。所以屬于成熟的作品。您駕馭文字的功夫很深，描寫很精彩。如果我作評論，屬于魯班門前弄斧頭，所以不做評論了，拜讀就恰如其分。

我很高興為您寫個東西助興，但不能叫序，也不能叫評論，類似讀后感的形式寫。我沒有作序、作評論的資格，社會地位和學術地位都沒有我的位置。我只能以特殊的河西走廊人，建設兵團戰(zhàn)士，十三團中學同事的身份，寫個東西，并借您作品的邊角，留下我的名字。文章題目初定為「走出祁連山的天津小姑娘」。謝謝您對我的看重。

天津小女孩作品的精彩內(nèi)容和細致描寫不可能全面概述。希望讀者讀完我這塊小破磚的引子，認真去讀那倆塊溫潤美麗的大玉。相信讀她的真實敘述，一定會被讀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的夸大虛構杜撰的文學垃圾更有滋味。我寫這話，并非說小女孩的作品超越了諾貝爾文學獎，而是順路借助＂小女孩＂的平臺，揶揄了一下那個讓民族蒙羞的大獎得主。讀讀外人的獲獎辭，就會理解國人的憤怒。

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歷史的洪水消退了，遠去了。當年被洪峰巨浪拍打的暈頭轉(zhuǎn)向的英俊威武的小伙，美麗漂亮的姑娘，都沉積在洪水消退后的像斷垣殘壁般的生命中。她們被滿頭白發(fā)覆蓋。訴說不盡的委屈和蒼涼。歷史并沒有超越歷史的歷史法庭審判歷史的對錯。她們向誰投遞訴狀索要自己的青春損失費？就像一列歷史的列車翻了，當?shù)诙v歷史的列車開過來救援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喪失了最佳救援時機。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來不及搶救了。「只有我的知青生涯」記下她們的心酸和眼淚讓后人了解小人物或者一介草民的歷史了。＂小女孩＂的作品，不僅是知青文學，也是知青歷史，而且不是知青野史，是知青正史的重要組成。

嚴重的問題是歷史的列車在不斷發(fā)生交通事故，總不能平穩(wěn)運行。我開過拖拉機，知道左右兩個輪子不能失衡?？上廊瞬磺宄荫{馭破拖拉機的技術！也沒有駕校允許我考一個合格的駕照！

2014年7月12日于北京寓所張博學（本文作者為原河西走廊農(nóng)民或兵團戰(zhàn)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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