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貞德》的舞臺效果
1925年,一天干癟而枯索的冬天,留著大串白胡子、眉頭緊鎖并且不時喜歡發(fā)出尖刻挖苦聲的蕭伯納創(chuàng)作了《圣女貞德》。
這是個波瀾不驚的事件,這里面沒有任何可訝異的,就如同任何此時此刻的其他事件一樣,這一事件僅僅構(gòu)成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一集合中的小小元素而已。
其實現(xiàn)在我們是不會有這樣的耐心去翻閱這樣的一部劇作,因為我們實在可以通過其他諸多更為簡約的方式來獲得更為直觀的關(guān)于“圣女貞德”的常識。
因而蕭伯納的《圣女貞德》已然失去了大部分存在的意義與理由,承認這點并不容易,因為這樣的冒犯似乎是我們這個高度文明的社會所不能允許的。但是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是這樣做了,與其一種遮掩著自己的臉面一面進行尷尬的閹割工作,不如順遂坦白的公開這樣的行為是輕而易舉能夠辦到的吧。因為在我們這個世界,恰恰有太多其實對文學一無所知的人士,以空洞無物的尊重敗壞了人們對這些偉大作品所應有的理解與尊重,恰恰是這些所謂的衛(wèi)道士以所謂的概念或主義來義無反顧地攫奪這些作品的可讀性和永續(xù)性。所以我們現(xiàn)在無可奈何地承認蕭伯納的《圣女貞德》曾經(jīng)存在的大半意義,這不能不認為是我們現(xiàn)在難能可貴的工作成果了,因為現(xiàn)在恰恰是我們的獨斷能夠?qū)⑺鼜膫鹘y(tǒng)的乏味而平庸的話語解釋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將其釋放到清明、敞亮的解釋學空間中!
故此《圣女貞德》這部劇作因為蕭伯納創(chuàng)作了它,以為蕭伯納獨斷的創(chuàng)作行為而具有了仍能存在的意義,因為難道不是人類的復雜本性——這里體現(xiàn)為蕭伯納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個體的人性的冷酷與復雜——使得人類自身遺存下來的文字都多少是令人感到困惑的嗎?所以福柯的冷靜的譬喻可能并非很準確,作者在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作品之后并沒有放棄自己對作品的干涉和再創(chuàng)造。因為合理和有趣的再創(chuàng)造,不論在讀者的延長線上漫步多遠,都必須重新回溯到關(guān)于作者的思考方能形成。作者并非標簽,而是作品的內(nèi)核!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于歷史學或考古學,作者永遠在場!所以我們從來都不能回避蕭伯納和他的存在!蕭伯納習慣性的狡黠的微笑以及他那尖酸的挖苦,沒有高度敏感性和學識的人會認為這是作家同自己獨特而幸福的打趣。
這種自以為是的“幸福感”無疑是危險的,并且是愚蠢的,這種幸福感是由一些基本的未經(jīng)批判的簡單原則或判斷前提構(gòu)成的。這種幸福感是一種缺乏評判精神的人所樂意接受的,并且缺失了這種情感會感覺內(nèi)心空洞、虛無而不堪的。簡單的說,這種簡單的前提完全可以類同于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馬克思則將其稱之為“意識形態(tài)”。我們的大部分知識都是在這種自以為是的幸福感中形成的,所以我們總是這么容易滿足的,對容易滿足的我們而言,認真探索問題是沒有大的必要和意義的,我們已收接過這一問題,另一手隨即將它拋到廢紙簍。我們唯一的貪婪,只剩下從擴大這種機械性工作中得到的滿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相信,在這樣的情形之中,大部分人是抱著困惑和不耐煩來聽我說蕭伯納的《圣女貞德》中還存在著隱秘的,認為這一隱秘至今仍未為我們所充分和有效的把握,這更令他們感到難堪。
有不耐煩的人終于由于氣氛的尷尬和凝重而坐不住了,他起而質(zhì)問我,蕭伯納的《圣女貞德》其主題不是相當明晰的嗎?!歷史上的圣女貞德通過蕭伯納的筆墨而得到昭顯與表達!這不是藝術(shù)所天然持有的權(quán)力和一般規(guī)律嗎?貞德已經(jīng)成為法國民族自求獨立和解放的象征,卻最后被法國民族所背叛,這就是這一故事的一切,難道我們還不能清晰看出其中所蘊含的譬喻嗎!?
他說到這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陳述中存在著什么困難。但是底下仔細凝聽的觀眾已然都陶醉了,他們挺露著飽食之后膨脹的肚腹,滿足地舔著油乎乎的嘴唇??吹竭@些滿足的醉漢,他又忘記了自己的顧慮,于是他繼續(xù)說下來,毫不費力地表述關(guān)于蕭伯納的《圣女貞德》最尋凡、常見又最無需任何深思的見解。
法國,已經(jīng)從英國的蹂躪下解放出來的法國,對自己民族解放者的反叛難道不是一種反證或反諷嗎?蕭伯納的言下之意難道不是在試圖說明一種民族解放的必然性與解放趨勢的不可由人隨意選擇的特性嗎?!
他這時已經(jīng)聲嘶力竭起來,完全被臺下觀眾的氣氛所感染,并且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這份氣氛之中。他也擺出一份酒足飯飽的姿態(tài),繼續(xù)說下去:一切文學作品都是產(chǎn)生它的那一時代的產(chǎn)物。蕭伯納在寫作這部相同題材已被上百次反復處理過的劇作時無疑在呼吁和回應他的時代對他提出的請求。他背后所隱藏的這一時代景觀即其實愛爾蘭正為著自己的民族獨立而努力之中。二者之間的相似已然暗示它們之間存在一種緊密的因果互摯的關(guān)聯(lián)。
隱藏在上述慷慨激昂的陳述底下的是這樣一種動機和認識,即認為蕭伯納的《圣女貞德》要傳達的主要是一種民族主義的情緒,認為蕭伯納寫作此劇的當然意圖是對愛爾蘭的民族獨立運動進行宣傳上的支持,后者完全是前者在一種簡單決定論路線上展開分析的必然產(chǎn)物,而現(xiàn)下流行的各種見解,無論它們具體表現(xiàn)是如何不同,他們的代言人提出了多么不同的實證,其實不出此二者。
但我們在提出種種明確證據(jù)之前,不能簡單依此做出斷言稱這種解釋是錯誤的,但是傳統(tǒng)解釋的紕漏無疑是太過明顯了!
如果民族主義情緒是該劇的核心,那么該劇的內(nèi)容分布應該較為均勻地涉及和分散在英法兩個民族主體上,但實際上涉及這種關(guān)系對比的內(nèi)容相當少。如果你們依據(jù)文學作品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其所指極小,其所涉極廣”,而認為我的這種責難太過幼稚,那么你們將要面臨自己的論證種下的惡果!因為你們的論點實質(zhì)是指“圣女貞德”只是故事中的一個小“引子”,那么這種便捷的當然結(jié)果就會是我們在文章開頭提出的牢騷,無疑蕭伯納的這部劇作在宣言這種名正的道理和普及必要的歷史常識上的功用已經(jīng)喪失了,而這兩種功能在這些衛(wèi)道者看來竟是蕭伯納文字的全部意義所在。
其實只要我們能夠耐下心來閱讀蕭伯納的文字,那么就能夠明白,他的《圣女貞德》中心只是“圣女貞德”而已,舍此無他!其余的那些大義都不是蕭伯納立意的出發(fā)點,一直以來都是我們這些解釋者將本來簡單明了的局面攪渾了。
打開話劇,我們會清楚看到,哪怕是在英法交涉的過程中,“貞德”,也僅僅是“貞德”才是他們討價還價的核心!這同歷史事實無疑是會存在區(qū)別的,可是,蕭伯納何時在告訴你他自己是要創(chuàng)作一部歷史學著作呢?天然,我可不是學者,我只是一個簡單的劇作家!
其實我們的愚蠢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們忽視了文學作為一種獨立性力量的有效和頑強,長久以來——毫無疑問,應該比我們現(xiàn)在能夠追溯到的事實歷史要早許多——人們習慣認為文字僅僅是我們對自然,對客觀世界的簡單描摹或拙劣模仿而已。亞里士多德甚至認為,從人類第一聲有意識的叫喚開始,人類就開始了漫長而又頗多阻礙的模仿自然的歷程。這種見識一直被人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接受和認可,最后這種觀點通過康德“第三批判”冷峻而高貴的總結(jié)而在歐洲散播開來。而我們在文章開始就對之進行批駁的那些將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視為當然歷史事件或所謂環(huán)境的“映射”的觀點,不過是這種歷史悠久、卻從未被認真分析考慮過的“模仿理論”的拙劣的泥塑品而已。
但是我們必須不厭其煩,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diào),蕭伯納的《圣女貞德》并不在陳述歷史,這不僅是由于純粹的歷史在嚴格意義上是不可還原的,蕭伯納并不會進行這種無望的嘗試,還在于蕭伯納清楚地自己歷史學家和大部分庸俗的文學鑒賞家心目中百般渴求的純粹歷史是沒有任何中心和意義的。而文學作品,獨立性的價值和存在意義正在于在這一片荒涼的廣場中傲然挺立,獨自陳說著自己的意識和意義。
這種“有意為之”的態(tài)度貫穿于全劇,在貞德尚未出現(xiàn)之前,一敗涂地的法國人并不更加感覺到他們自己的絕望。他們無疑是平庸的,他們繼續(xù)為自己的母雞一天里是否能定時定量產(chǎn)下雞蛋而焦灼,但是除此之外,一次都是志得意滿的。他們或許也會為對方對自己的禮數(shù)不周而感到不悅,可是他們明白自己依然是自己,雖然不會有多得,但至少也不至于有什么損失吧,這樣的他們,依然是志得意滿的。他們就是這樣順從地接受“歷史”和“現(xiàn)實”帶給他們的一切,他們顯然確信,如果可以的話,這一切就是他們“注定”具有的意義。可是只有貞德的到來使他們明白自己的這種存在方式是沒有意義的。貞德給他們帶來的不是愉悅和賞心悅目的新生活,而是一種不堪忍受的精神上的壓迫。在這種壓迫之下,查理王子也罷,大主教也罷,還有旁及的所有其他人,他們都感覺到這種屈辱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他們的痛苦不是如何將自己從這種屈辱的處境中解放出來,而是如何擺脫這種屈辱。
雖然我們會在這部話劇中看到一系列利用與被利用的復雜主題,我們的視角由于經(jīng)年的特殊訓練而相當容易捕捉“壓迫”或“壓抑”等詞匯,但這一切都并非蕭伯納自己真正想要說明的。蕭伯納并沒有任何義務要說出時代可能存在的一切真理!他只需要說出自己所要說出的即可!蕭伯納無疑是故意跳過了太多的歷史事件描述,以至于很難相信還有那么多的解釋者背其道而行之。
蕭伯納其實只是想說:一切原來都是平庸的,但是圣女貞德的到來這一切平庸就不復存在了。這就是蕭伯納所說的一切。這也正是蕭伯納這部作品的主題。因為我們實在很難設(shè)想蕭伯納會去從事力不勝任的歷史學書寫,如果他對歷史中的某一個人物沒有一種內(nèi)心的積賞和認同,他是不會花費筆力展開構(gòu)思和書寫的。他所以寫了一部話劇,而不是一部枯燥乏味的歷史著作,是因為在他看來,前者更為自由,作為自己的立論工具更顯得隱蔽,因而在指向上更具有穿透力,從而更能包裹自己的諷刺。
諷刺是需要包裹起來的,不然就會徹底其力量,蕭伯納比誰都要清楚地明白這點,那么他究竟要諷刺什么呢?除了那些劇中歷歷在目的貴族和主教的平庸和精神的干癟之外,他還要說些什么呢?而聞名又需要如何拉開自己同此前的那些庸凡的見識之間的距離呢?
慶幸的是,似乎完全是為了凸顯自己的立意并滿足其對智力平庸的觀眾所一貫抱持的嘲諷,蕭伯納在話劇的最后一幕中借用“舞臺”的效果使自己的意圖昭然若揭。
在這一幕中,他制造了一個戲謔的舞臺,即在這個場境中,他讓死去的人全部復活(當然包括貞德),死去的人才能坦誠一切,死了和真理被認為是彼此相連的,所以莎士比亞才需要借助先王的亡魂向哈姆萊特揭露宮廷兇殺的陰謀,這本即是英國戲劇的一大傳統(tǒng)。
但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這些亡魂,這些本來應該吐露真理的亡魂,他們一個個都為自己的安危而感到不安、顫栗。那是因為同在舞臺的貞德,已經(jīng)成圣的貞德使他們感到不安,他們的不安,毫無疑問是由于貞德的成圣帶來的。他們說出了自己想要說出的一切,他們倒真的坦白了許多!但是他們所說的一切只是希望貞德抱怨,他們只是希望貞德安于自己已然死亡的局面,他們希望貞德自愿去死,他們希望貞德學會“相信歷史的命運”,以至于可憐的貞德最后終于明白他們的意思,貞德說:“好極了。若是他們沒有對我太殘忍了,那將有其他好多人忍受他們的糟踐。既然我讓那么多人免去了受難,那么我讓人給燒死的事是很值得的了,對不對?”
對不對?可是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呢?這可能是對的嗎?
但是這種問題,存在于我們思想深處的根源性的動因,不正是我們現(xiàn)在不得不面對的那些所謂公允的評論所以能夠立足的思想根基嗎?、
相信歷史、相信命運、相信民族、相信這一切,所以你的使命不過是為了完成你注定要完成的。你是為民族解放而犧牲的,你是偉大的,他們這些渺小的人背叛了你,所以他們是相當可悲的。然后呢?然后?!親愛的,并沒有然后,這就是一切!
可是貞德徒有理想,她并不知道這一切。她一旦接受主教們的誘惑,一旦她承認自己的罪,一旦她明白最為對這種罪過的處罰就是要剝奪自己的自由,她就明白,這些人真正害怕的不是自己心中產(chǎn)生的任何觀念,而是自己本身!所以無論最終貞德自己是否明確意識到這一點,她都注定是要孤獨的,以至于甚至她都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同情者。最后的結(jié)局處理無疑也飽含了蕭伯納對人間無情的諷刺,在那個時候,一切亡魂都退下了,除了同樣成為亡魂的貞德。
貞德自身所詮釋的,是貞德自身從來不因為偉大而成為貞德,而僅僅由于自己意識到自己是貞德而偉大。她是整個劇目中唯一一個能夠負起責任的人、有自由意志的人,所以這里的蕭伯納也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英雄主義者,相反他還嘲諷了所謂的英雄,嘲諷了我們這個世界可笑的英雄包裝術(shù)。
這個舞臺中的舞臺,是蕭伯納欲言之所言!這一舞臺中的舞臺,第一次以強烈和自由的意識,將自我同過分沉重的歷史敘述隔離開來,從而達到高于歷史的藝術(shù)效果,這恰是蕭伯納對我們這些歷史中平庸的逆來順受者的回擊!
我們?nèi)狈Φ?,已?jīng)不是嘗試進行解釋的勇氣,而是面對這種勇氣前必要的沉著冷靜和質(zhì)疑精神。解釋并非真的無高下之分,認為一切解釋都是合理的這種庸俗的和平主義者論調(diào)是不負責任的。
舞臺中的舞臺,如同可怕的被詛咒的迷宮,唯有借助圣女貞德的激情煅筑的絨線,我們才能從中走出??上У氖?,圣女貞德通過蕭伯納設(shè)計的舞臺兩次出現(xiàn),最后兩次得到的卻都是落寞和孤獨。我們空洞的眼神,輕蔑地以為已經(jīng)抓住了一切,理解了一切,卻沒發(fā)現(xiàn)我們甚至登不上小小的戲劇舞臺。
201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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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貞德》的舞臺效果的評論 (共 10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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