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希望---廣州印象之一百九十四
在小巷的進口處靠近菜場的一側(cè),順墻擺放著一大排垃圾桶。它們的斜對面,是頭頂?shù)踔鴳夜椎馁u魚檔口。再后,是一個七八級瀑布似的臺階。幾條分叉的小巷,每天吞吐著無數(shù)方言俚語,在瀑布前翻上跌下。許多人匆匆走過魚攤,上小街之前,順手把提著的袋子丟進垃圾桶里。往往不到中午,六個桶就裝滿了。菜場收市,清出的老葉殘菜只好堆在垃圾桶邊上,像墳?zāi)挂粯由l(fā)著腐爛死亡的氣息。
幸而有了這個魚攤,垃圾只能成山,而不能成灘。污水只能濕地,而不能成坑。魚販每天要清洗打掃無數(shù)次,時不時還用木棍捅開下水道。即便如此,買魚的顧客,還是踩在污水里,挑選著剁開的魚頭和魚身。雖然纏著布條的小風扇不停旋轉(zhuǎn),垃圾桶那邊的綠頭蒼蠅仍然不停地竄飛過來,奮不顧身地撲向案板上的魚和污血,有時也碰上人的臉。也幸而有了這個魚攤,這個通道晚上有了一盞照明的燈。
同是天涯落魄人,魚販夫妻比我遲來幾天,我和他們卻沒有什么交集,我不買菜。他們也不是最早的占道者,最早的占道者跟我較熟,是一對年過六旬的老夫妻。
那時我剛在巷子里租了房,路還不熟,不知道另有出口,黑燈瞎火也從垃圾山邊上走來走去。晚上九點多鐘回來時,這條狹窄的小路卻被封住了。一輛破腳踏三輪跋扈地堵在缺口上,車上堆滿了舊衣塑料、破銅爛鐵和不新鮮的蔬菜。遠處路燈投來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兩個正在垃圾山上忙碌的老人身影。格格靈巧地從車下穿過去,驚動瞇眼養(yǎng)神的兩只同類。那兩只大狗一邊狂叫,一邊撲向格格。我連忙喊格格轉(zhuǎn)來?;蛟S是我的湖北口音引起拾荒人的注意,他們喚住大狗后,主動和我打招呼。
異地老鄉(xiāng),從此每次遇上都有簡短的交談,漸漸地彼此就熟悉了。老兩口來自于監(jiān)利,都是退休教師,到南方來投靠打工的兒子。兒子要買商品房,老兩口把多年的積蓄全拿出來幫兒子交了首付。每月還貸,一大家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老兩口又想乘自己手腳還能動彈,繼續(xù)幫襯兒子。無奈腰囊空空,做小生意既無本,也沒有經(jīng)驗,接外包活眼睛不行,手也不靈,只好在回收站買了一輛舊三輪拾破爛。
三四年來,風雨無阻,兩個鶴發(fā)年衰的老人騎著三輪,穿行在小街上,穿行在小街伸出的無數(shù)條小巷里,穿行在來去匆匆的行人眼簾下,穿行在艱難的生活中。他們熟知這一方的每一個垃圾桶,熟知每個垃圾桶的可回收物品大致產(chǎn)出時間和產(chǎn)量。菜市場旁邊的六個垃圾桶就是一個富礦,他們必定每天早晚各光臨一次,仔細在垃圾里挑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們并不僅僅拾能賣錢的東西,作用的物品也要,連食物也不放棄。人口流動頻繁的地方,簡易家具風行,房東也不愿意多留。每天都有箱子柜子丟到屋外,誰要誰拖走。女人告訴我,他們老兩口住的房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撿的,沒出一分錢。
老兩口心地很善良,還撿了兩只流浪狗,現(xiàn)在長大了,每天跟他們四處奔跑。老人扒垃圾時,兩只狗就在旁邊困覺。一有動靜,四只耳朵就張開了,見是過路人,就又閉上眼睛。如果來的是主人的同行,那就叫聲大作,猛撲過去把人攆走。女老師笑著說,誰也沒有教它們這樣,它們就把垃圾場當成自己的領(lǐng)地。幸好從來沒有下口,不然我們也養(yǎng)不起它們了。
我說,狗狗都一樣,你跟它親近,它就維護你的利益。用不著誰教。我這個這么小的格格,到人家家里吃了一塊肉,來了生人,它都汪汪叫,給主人示警。
自從有了兩只狗,拾骨頭也成了他們的工作之一。不過菜市場丟棄的骨頭確實少,嶺南人喜歡煲湯,骨頭比肉貴。豬肉倒有丟的,變色變味賣不出去了,就丟進了垃圾桶。菜場外過道里強擠來一個魚攤,從此垃圾桶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太新鮮的魚了。有一天,女老師拿著幾條鯉魚對我愛人說,大妹子,這魚還沒有變質(zhì),拿回去煮給格格吃,發(fā)奶的,格格要生了。
我在旁邊搭腔,我們的格格只吃牛肝,兩塊錢一斤,一斤能吃一個星期。
她聽了,惋惜地說,今天魚攤丟的魚太多了,我的兩只狗吃不完。古話說,浪費糧食天打雷劈,難道這些魚肉不是糧食嗎?
我愛人看她神色失落,就說了一聲謝謝,把魚接過來了。等他們的三輪車騎上小街之后,又還回了垃圾桶。
今年春上雨水連連,好久沒有見到老兩口了,我愛人都對我嘀咕過,這兩個退休老師總算想開了,不再為兒子當牛做馬。我說不見得,生就的勞苦命,不做就要死了。說不定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顧不了在垃圾桶里淘金了。
果然被我猜對了。
夏天來臨的時候,我有天晚上經(jīng)過這里,聽到巷子口有狗叫聲,還有爭吵聲。抬頭望去,是那個女老師在數(shù)落一個中年四川女子。在巷子口失去了三輪車之后,四川女人每天都來光顧垃圾山。她背著一個大塑料袋,只撿值錢的飲料瓶和破銅爛鐵,對不值錢的廢紙之類的東西不屑一顧。女老師責備四川女人不會做事,只撿了一些最值錢的,不符合當代的環(huán)保理念。
我聽了差點笑起來了。社會底層的人為果腹而拾垃圾,還與國家的環(huán)保扯上關(guān)系了?當了一輩子老師當迂腐了,以為自己還是人人敬重的靈魂工程師。不過,今天她的打扮不同以往。以前總是穿著深藍色的衣服,雖然干凈,但也像剛走出深山老林的村婦,讓人覺得她天生就是下力的人。今天換成了一件碎花底的淺藍襯衣,年輕多了。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兩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神。頭發(fā)很整齊地盤在腦后,舉手投足,都恢復(fù)了老師的一點點神態(tài)。
四川女人訕訕走了。我扶著她的三輪車把手隨意問道,怎么不見李老師了?
李老師就是她的老伴。
她溺愛地摸了摸兩只大狗的頭,平靜地說道,去年年底摔了一跤,中風了。經(jīng)過恢復(fù)鍛煉,現(xiàn)在能夠坐起來了,我把他攙到床上躺下了,沒事了,就騎三輪車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哎,真不是時候,再遲幾年害病,家里也不會這么困難了。
我默默地點頭離開了。經(jīng)過魚攤,賣魚的兩口子早已入眠,男人的鼾聲,正從懸棺里發(fā)出,一聲蓋過一聲。邁上七八級臺階,我回頭看去,在魚攤的白熾燈照耀下,那女人已經(jīng)在垃圾山旁邊埋下頭,仔細地扒著她的希望。
(參見別人的家園---廣州印象之三)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ubject/3672976/
扒希望---廣州印象之一百九十四的評論 (共 7 條)
- 纖纖柳絮 推薦閱讀并說 欣賞并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