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人生(續(xù)十九)
九
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人們?nèi)甜嚢ゐI,艱難度日。河灣大隊幸虧早種紅薯,人們?nèi)考t薯度日。吃得男女老少全身蠟黃,就像黃蠟澆鑄一般,但畢竟大部分人保住了生命。
這個時候二孔明看到大隊的壯勞力都上狐爺山大煉鋼鐵了,地里的莊稼沒人收。高粱玉米生芽霉變、紅薯土豆?fàn)€了一地。知道大勢不妙,便裝病在家躺了幾天,又向大隊請假,要外出討吃。他換了一身黑衣裳,那衣裳全身竟沒有一塊補丁,比平時穿得還好,肩上搭著粗布褡褳,背上背著一卷行李,行李外面裹著狗皮褥子。向張二套告辭,他先遞上一支自己卷的煙卷,說:“二叔,俺先給你探探路子?!兑捉?jīng)》講——”。張二套接過煙卷,嘆了口氣說:“好好,俺不看《易經(jīng)》也知道饑荒年要來了,能逃一個算一個,你走吧?!?/p>
他臨走讓村里的剃頭匠刮了光頭,刮臉的時候,不小心把下巴上那個和偉人一樣的瘊子給割破了,一絲鮮血汨汨而流。他忙問:“俺的那撮毛在否?”剃頭匠聽說他要那撮毛,順手就割了下來,遞給他說:“都在,都在,俺沒給你扔了?!倍酌饕豢礆獾貌铧c背過氣,連連說:“誰讓你剃下來?哎哎,在劫難逃阿,在劫難逃阿?!碧觐^匠聽他的話,覺得自己剃錯了,剛要陪不是。突然,二孔明轉(zhuǎn)悲為喜,又連連說:“割發(fā)代首,割發(fā)代首,看來俺有活路了?!碧觐^匠被他這神神鬼鬼鬧得莫名其妙,就差開話,一邊剃頭一邊問:“二先生,你穿得這樣利索要出去算命掙錢了?”二孔明戴上眼鏡,翻著白眼看了看他,說:“你想讓人把俺的頭也割下來?呵呵,飛龍在天不在地,天機不可泄露?!彼鰜泶澹M(jìn)了文淵河的河道,向狐爺山走去。
吳彪在1962年的精簡機構(gòu)中壓縮回村,正式擔(dān)任黨支部書記,張二套為副書記。二毛驢擔(dān)任了大隊團(tuán)支部書記,從此都叫劉鐵拴或劉書記,沒人再叫二毛驢了。
三年自然災(zāi)害剛過,縣里就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四清”運動。四清運動是在全國城鄉(xiāng)開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當(dāng)時,中央認(rèn)為中國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尖銳的階級斗爭,資本主義勢力和封建勢力對黨猖狂進(jìn)攻,要求重新組織革命的階級隊伍,把反革命氣焰壓下去?!八那濉边\動就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在農(nóng)村中,“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和清財物”,在城鄉(xiāng)中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和清經(jīng)濟(jì)”。(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胡悅春奉命帶領(lǐng)“四清”工作隊進(jìn)駐河灣大隊。他帶著兩個工作組的隊員,穿了身嶄新的藍(lán)色中山裝,兜里插著兩支鋼筆。留著中分頭,頭發(fā)梳的光亮,面色紅潤,目光自傲,一派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的樣子。他們騎著自行車來到河灣大隊,大隊部的院子死氣沉沉,金貴獨自坐在大隊部里打瞌睡。西房的保健站賈醫(yī)生正面帶笑容給一個小媳婦號脈。胡悅春剛進(jìn)院就瞟了小媳婦一眼,接著又瞟了兩眼。那小媳婦也抬頭看了看他,朝他笑了笑。小媳婦面若桃花,笑容可掬。
胡悅春進(jìn)了隊部,金貴一看是胡書記,趕緊站起來打招呼。胡悅春和顏悅色地給了金貴一根煙,問金貴:“吳彪呢?”
金貴回答:“他在地里打菜窖呢?!?/p>
胡悅春告金貴:“你叫他馬上回大隊部?!?。
金貴趕忙擰開大喇叭的擴音器。久已無聲的喇叭里又響起了嗚嗚的叫聲。胡悅春看了看臟兮兮的擴音器對金貴說:“看看,你們大隊黨的宣傳機器都快讓土埋了,怎么能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金貴尷尬地笑了笑,順手拿起張報紙揉成一團(tuán)去擦。胡悅春看了一眼報紙,白皙的臉龐一下子變得紫紅,嘴角的肌肉快速地抽搐,一把搶過報紙,緊張而憤慨地說:“這是什么報?報上登著什么?”
金貴一臉茫然,喃喃地說:“俺要不識字,咋能曉得登的甚?”
胡悅春小心翼翼展開報紙,語重心長地說:“這是中央文件,是關(guān)于‘四清’運動的《二十條》。要是讓別人看見非把你打成反革命不可。”
胡悅春說完,便緊鎖上雙眉,像是思考重大問題。背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他看到大隊部的墻熏得黑糊糊,貼在墻上的陳年舊紙也已熏成黃色。沒有一絲開展“四清”運動的新氣象,心中非常氣憤,心想:吳彪簡直就是反革命分子。
就在這時,街上刮起一股風(fēng)直沖院子,撞到院角匝回來形成一股旋風(fēng),卷起了院里塵土和樹葉,迅速移動著上升。賈醫(yī)生探出身來看了看,操著京腔京韻說:“院里起旋風(fēng),肯定有鬼魂?!闭f完,就皺著眉頭把保健站的門閉上了。
這句話讓胡悅春聽了個清楚。他心頭一緊,首先覺得賈醫(yī)生是罵自己,最終確定是攻擊社會主義。
他此時沒有搭理賈醫(yī)生,只在心里輕蔑地哼哼了幾聲,想:你這個小爪牙,小爬蟲,殺雞焉用牛刀。金貴覺著自己闖了大禍,想要立功表現(xiàn),就緊盯著擴音器。擴音器的紅色指示燈一閃一閃眨眼,大喇叭嗚嗚地響個沒完。他把胡悅春給的煙含在嘴里,騰出兩手不停地擰幾個旋鈕調(diào)試,他左擰右擰,大喇叭終于停止了嗚嗚的聲音,卻又響起刺耳的尖叫。緊接著擴音器里冒出了黑煙,散出了焦臭的味道,大喇叭啞了。金貴頓時臉色大變,嘴唇顫抖,嘴上含得煙掉了下來,火紅的煙頭燙在他腳上,他本能地抬腳一踢,竟踢倒了腳下的紙箱,紙箱跌倒,一沓報紙文件碎片散落了一地,幾只淡紅色的肉乎乎的小老鼠也滾落出來,吱吱地叫著爬動。
他神情緊張地說:“胡書記,擴音器怕是鉆進(jìn)老鼠,啃斷電線不能用了?!?/p>
胡悅春臉色鐵青,神情嚴(yán)肅地說:“你們河灣大隊黨的喉舌都讓老鼠破壞了,這可是嚴(yán)重的政治問題?!闭f完,他命令同來的兩個隊員說:“你們趕緊找會計把賬目封存了,賬目也讓老鼠咬了問題就更嚴(yán)重了。”
胡悅春深感毛主席和黨中央的偉大,深感縣委的英明,深感周書記的果斷,深感自己的責(zé)任重大。他懷著“天降大任”的心情,欽差大臣的感覺,獨自一人來到河灣大隊的街上,視察這里的一切。此時,正值初冬,街上一派蕭瑟。地里一片荒涼。遠(yuǎn)處吳家墳的幾個墳頭上茅草隨風(fēng)搖曳。墳地里的大樹已和吳仁一同埋在地下,吳仁的墳頭上插得哭喪棒也長高成樹,樹上落著一群麻雀飛上飛下,嘰嘰喳喳地叫。
胡悅春看到這些,覺得有些凄涼。猛然間,兩句偉大的詩句在他腦海浮現(xiàn):“獨有英雄驅(qū)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彼肫鹬荦垖ψ约旱闹赝?,感到身上有歷史的重任。河灣大隊是自己初試伸手的用武之地,他豪情萬丈,他浮想聯(lián)翩,不知不覺來到了昔日的集體食堂。
食堂院里的柏樹仍翠綠如茵。食堂墻上他寫得“大煉鋼鐵,節(jié)約糧食”八個大字,已是隨著墻皮脫落,殘缺不全。剩留的筆劃七零八落,顏色暗紅,筆劃上流的雨跡像是條條淚痕。食堂門口掛著“河灣大隊鐵匠鋪”的牌子。他一眼就認(rèn)出是二孔明的書法。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妒意。
鐵匠鋪里傳出了歡聲笑語,夾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清脆而響亮的打鐵聲。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他捋了捋衣裳,看了看衣裳上的兩支英雄鋼筆,發(fā)現(xiàn)別鋼筆的衣袋上粘著一點飯痂,他趕忙用食指沾上唾沫摳了。
他剛要進(jìn)門,突然從院里跑出一個小孩一下子撞到他身上,那小孩長得不高不低正好頂在他的襠中。襠里的物件猛然受到?jīng)_擊,使他一陣疼痛。不由得彎腰用雙手捂住襠部“呀”的叫了一聲。撞他的小孩也“哇”的哭了。緊跟著又跑出一個稍大的小孩,手里拿著光溜溜的玉茭桿,嫩聲嫩氣地喊:“妖怪往哪里跑,俺老孫來也。”
這時,紫花正在屋里的火爐上烤紅薯,她聽見名堂哭,急忙出來叫喊:“來福,不要惹名堂?!?/p>
她跑到了門口卻看到胡悅春彎著腰,雙手捂著襠部站在那里,臉上雙眉緊擰,眼含淚花,一副痛苦的表情,她一下楞住了。隨即把名堂拉起來,煽了屁股一刮,不好意思地說:“胡書記,啥時候過來的?俺名堂撞著你啦,撞在哪里?俺看看。”胡悅春的疼痛已過,直起腰起來,放開雙手,說:“撞上我的那了,不要緊?!弊匣ü首鞑唤獾貑枺骸白采仙读??俺給你揉揉。”
胡悅春見紫花衣著單薄,面若桃花,一雙眸子含情脈脈,一雙辮子甩在腰間。馬上轉(zhuǎn)悲為喜,臉上擠出了笑容,開玩笑地說:“撞到了俺要緊的地方,不要緊,先不用你揉的?!?/p>
他們說著就到了鐵匠房。鐵匠爐里火焰四冒,鐵匠李師傅右手拿鐵鉗,左手拿小錘。剛從爐里用鉗子夾出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他把鐵塊放在鐵匠爐旁邊的鐵砧上,用小錘敲擊了三下鐵砧,鐵砧發(fā)出了三聲清脆的響聲。接著他就用小錘敲打鐵塊。對面站著徒弟李因井舉起八磅大錘,跟著師傅的小錘鍛打,小錘敲在那里,他就砸在那里?!岸!?dāng),?!?dāng)”不停地打鐵,火紅的鐵花在鐵錘下四濺。鐵塊像一塊面團(tuán),不斷地延展,漸成模樣。通紅的鐵塊經(jīng)一陣緊張的敲打,漸冷漸暗,成了紫紅色的。李師傅又把鐵塊放在鐵爐里,順手合上電閘,鼓風(fēng)機嗚嗚地響了起來,爐火四冒,爐灰飛揚。
鐵匠房有七八個人。他們或坐或蹲或站,有的抽煙,有的閉目,有的咳嗽。李師傅拿起小茶壺,含著茶壺嘴喝了起來。來福跑進(jìn)來,叫嚷:“再給俺說吧?!崩顜煾捣畔虏鑹匦χ鴨枺骸皠偛胖v到那里啦?”來福急著說:“孫悟空打敗了牛魔王,要借芭蕉扇了?!弊匣ò褋砀@谝贿呎f:“公社的胡書記看咱們來啦?!崩顜煾第s緊遞過凳子說:“快坐下?!蹦切┤藢鷲偞汉┖竦匦π?,問:“吃啦?”胡悅春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接過凳子坐下。
他拍了拍凳子,坐了下來。掏出一盒大前門煙,又站起來給人們遞煙。一邊遞煙一邊和顏悅色地說:“我來是大隊指導(dǎo)開展‘四清’運動的,希望大家積極參加。踴躍揭發(fā)‘四不清干部’,我們要把‘四清’運動進(jìn)行到底。”
人們的喉嚨里嗯嗯了幾聲。有的竟嗯出了濃痰,隨口唾在地上,順腳擦了擦。名堂抱住紫花的腿,拽住紫花的辮子鬧:“俺也要金箍棒,俺也要金箍棒?!眮砀0阉挠褴鷹U給了名堂,名堂舉起金箍棒跑到了院里。
胡悅春當(dāng)天夜里在大隊部召開了黨支部擴大會議,河灣大隊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吳彪、張二套、張嬸兒、劉鐵拴(二毛驢)等人出席會議。金貴已把大隊部打掃的干干凈凈。墻上過時的紙全部撕扯了。露出了一片接一片白白凈凈的墻體。金貴把保健站的圈椅搬了過來。胡悅春坐在圈椅上,手捧中央的《雙十條》文件,朗朗而讀。吳彪面無表情,黑不溜秋像一口鐵鐘端坐在凳子上,張二套圪蹴在墻角,手里把著他的大煙袋抽了一鍋又一鍋。張嬸兒看到擺在當(dāng)?shù)氐臓t火奄奄一息,拿起火柱捅了起來,爐堂里一陣響動,一股黑煙騰空而起,彌漫開來。胡悅春趕緊用文件堵住嘴連連咳嗽。
張二套站起來也咳嗽了幾聲,說:“胡書記,文件在廣播盒子里成天念,俺們知道了。你告俺們咋辦吧。”胡悅春剛要說話,吳彪也站了起來,語帶誠懇地說:“河灣大隊要“四清”首先清我,我愿接受組織的審查?!睆垕饍航幼≌f:“胡書記可不是來鬧人的,你有啥可審查的?”
胡悅春話里有話地說:“‘四清’就是要鬧‘四不清’的人?!苯又终f:“我們還要對各家的階級成分進(jìn)行復(fù)議、審定和重新登記,每個干部都要‘洗手、洗澡’,接受審查?!?/p>
張嬸兒嘆了口氣說:“那是又要搞運動了?!?/p>
大隊部陷一片沉寂。在沉寂中,他們頭頂上,紙糊的頂棚里響起了老鼠跑來跑去,“噠噠噠——嗵嗵嗵”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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