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蘇憶安作品）

2014-08-16 18:30 作者:蘇憶安 0人讀過 | 11條評論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我不太喜歡回頭，所以在離開老家的時候，任憑奶奶在臺階上一聲聲喚著，我也無所動容，提著箱子就匆匆上車，只留給奶奶一個遠(yuǎn)去的背影。

我記得在走之前，奶奶反反復(fù)復(fù)叮囑我說，“你要記得放假了就回來，一定要記得放假回來，阿奶給你做你愛吃的紅燒肉，還有雞爪?！?/p>

那時候，我是那樣的肯定，只要一放假，就能回來，甚至是對著奶奶做了承諾，承諾會經(jīng)?；貋砜纯此?；奶奶也信了我的話，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去了要好好讀書，冰箱里的雞爪什么都給你留著呢?！?/p>

她說得很認(rèn)真，眼睛一眨一眨，就像是一個孩子，對著即將遠(yuǎn)行的父母一般，眼里流露出那種酸澀而且稚嫩的光，然后她拼了命地往我的包里塞各種各樣的零食，直至我的包膨脹得沒了形體，她才歇了口氣說：“這包太小了，阿奶再給你去拿一個吧。”

我用右手抓住了奶奶的左手，裝作泄氣的模樣，說：“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家里多的是，就帶這些好了?！蹦棠搪犃?，便不再手忙腳亂地給我塞各種各樣的吃食了。

我和奶奶對坐著，屋里的光線很暗，有點(diǎn)兒涼，奶奶雙手互抱著看著我，傻傻地笑著，我也莫明地盯著她，好像是我生平，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看她的面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阿奶，你咋都這么大年紀(jì)了，皮膚還這么好，而且，沒有白頭發(fā)哪。”我打破了片刻的沉靜，將身體挪了挪，坐在了奶奶的邊上。

“嘿嘿，那是因為阿奶經(jīng)常干活啊，你忘記了嗎，阿奶我還能挑兩桶水，還會跑呢！”她說得得意洋洋，就像吹牛一樣，把氣拉得很長，然后自己在那里傻笑起來。

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我們聊了好一會兒；三哥送我的車到了，在屋外按了按喇叭。

“阿哥來了，你快拿下行李出去吧?！闭f著，她站了起來，幫我提了一個包，絮絮叨叨地交代著這樣，那樣的事，提的最多的，無非是下次放假了，再回來住。

走下臺階的時候，我讓她留步，任憑她重復(fù)剛才的話語，也不回頭，上了三哥的車，兜走著把奶奶遺落在車窗外，留給奶奶一個很酷的背影，因為奶奶說，我穿的那件大風(fēng)衣甩開的時候很帥，而我在上車的時候，特意甩了大風(fēng)衣給奶奶看。

“這次和阿奶一起住了一個月，沒電腦，沒朋友的，你會呆得住啊？”三哥用極度懷疑的語氣問我。

“我是喜歡那種安靜的感覺，關(guān)鍵是，沖著阿奶的手藝，再呆上一個月也愿意。”我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著。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呢？”三哥帶著象征性的口吻問到。 “一放假就回來啊！?！蔽沂謭远ǖ鼗卮?。

就這樣，我離開了老屋，帶著和奶奶的諾言離開了老家；而且這一走，竟是三年。

這三年，我從初中升到了高中，從一米七長到了一米八，看過了無數(shù)人的背影，忙著戀愛，忙著寫情書，忙著看女生背后的長發(fā)，卻忘了，奶奶還在等我回去，等我給她講關(guān)于學(xué)校的各種各樣的故事。

“你阿公死了，你請假回去奔喪吧?！?a target="_blank">母親的一通電話，劃破了三年后的春天的早晨。

真的沒想到，這時隔三年，回去老家的緣由竟然是給爺爺奔喪，而不是看望奶奶。

因為是奔喪，所以并沒有以往回家的歡樂，只是也不會過于悲傷，見到奶奶，倒像是老友相逢的感覺，我輕輕搖頭，奶奶流著淚，輕輕地點(diǎn)頭。

我突然悵然，奶奶背對著我時才發(fā)現(xiàn)，她瘦削了好多，白花的衣服，像是架空的一樣，她的的皮膚，已經(jīng)變得粗糙不堪，走起路來，也有點(diǎn)吃力，再不是當(dāng)年的“老年青”。

喪禮辦得有些草率，只是一天的光景，所以忙里忙外的，我沒和奶奶說上幾句話，直到半夜處理妥當(dāng)了，準(zhǔn)備和父親離開的時候，才被奶奶低聲叫住。

“你不留著過夜嗎，這么快就回去？”她有點(diǎn)兒央求，帶著哭腔。

“不了，他明天還要開學(xué)上課，要連夜趕回去呢。”父親見我沒回答，搶著說。

“還是過一夜吧，房間都收拾好了，回來了，也要過一夜吧？”奶奶繼續(xù)追著說，這時候她已經(jīng)走下了臺階，雙手搭在了我的腿上。

“阿奶，等我放假了再回來吧，嗯？”我很童稚地?fù)u了搖她的手說。

她沒有再多說什么，就站在原地，大堂里是法師在給爺爺做法，大堂外，夜色里，我留給了奶奶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我坐在車后，回頭找尋遠(yuǎn)去的背影，摸不著，也看不見。

兩個月后，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說，奶奶住院了；說的時候，他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了，奶奶的日子可能不長了，心臟病隨時都可能把她帶到爺爺那邊去，住院前的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伯母發(fā)現(xiàn)得早，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匆匆忙忙，趕到了醫(yī)院，剛進(jìn)病房的那一會，她側(cè)著身子打著點(diǎn)滴，留著一個薄薄的背對著我，那背影，憔悴了許多，像是幾根木棍，架在病服里，一動不動。

“阿奶，是潁來了。”二哥見我進(jìn)來，拍了拍阿奶的肩膀。

阿奶轉(zhuǎn)過了身子，平躺著，側(cè)過了頭，看著我，半天擠出一句話，“你來啦?！?/p>

我突然覺得好悲，根本不敢相信，那個記憶里還活蹦亂跳像個孩子似的奶奶，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她面色憔悴，皮膚起皺，完完全全不像她了，當(dāng)初的“青春老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現(xiàn)實版的老太了。

“今天沒上課??？”奶奶輕輕地問。

“今天周末?！蔽逸p輕地回答。

簡單的幾句話后，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將耳機(jī)塞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給她播放她喜歡的那幾首歌曲；漸漸地，她睡著了，像個孩子一樣，流著口水。

我走的時候，她還沒醒，而我的背影，也不再有人注視。

這年暑假，我取消了和朋友出游的約定，簡單地收拾后，上街市里買了點(diǎn)吃食，水果，便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我憧憬著能夠再吃上一口奶奶做的飯菜，一路上，都想著那記憶中的味道，奶奶答應(yīng)我的，放假回去，她一定給我做我最愛吃的那幾道菜。

到家了，進(jìn)屋的時候，奶奶一個人躺在床上，那間屋子還是那么涼爽，那么昏暗。

見我出現(xiàn)在屋里，奶奶一下子坐了起來，伸出雙手握住了我，把我扯到了床邊，一點(diǎn)都不像母親口中說的沒了氣力的模樣。

“什么時候回來的，”“是不是變瘦了，”“我感覺你變帥了，變高了，”“有沒有談戀愛現(xiàn)在，”“你媽媽呢？”諸如此類的問題，奶奶問了一堆，而我就像哄小孩那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回答著。

等到彼此不知道說些什么的時候，奶奶緩緩的爬了起來，略帶顫巍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走到了櫥柜前，賣力地蹲下了身子，從最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些吃的，她蹲下的背影，竟和當(dāng)初沒有兩樣，很是親切。

“來，這是你姑姑買的牛奶，這是大伯給買的谷物飲料，還有這個，阿哥給買的??????你先吃吃看，很好吃的。”她把所有看似適合我吃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擺在了我的面前；我婉拒著，她卻毫不客氣地打開了牛奶，直接往我嘴里送，然后她打開了所有的包裝，生怕我不吃，還盯著我，看我一點(diǎn)點(diǎn)吃著，然后她燦爛地笑著。

我們彼此沉默了很久，早前陪我來的父親在這種沉默中走進(jìn)了屋里。

“讓潁留下來吃飯吧，我去做飯，你也留下來吃。”奶奶對著父親說。

我正高興著，可以吃上夢寐已久的飯菜了；可是誰知，父親很嚴(yán)肅地對著奶奶說，“你自己都不會自理了，還做什么飯，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勞。”

說罷，父親看了看我，眼里滿是嚴(yán)肅。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就和奶奶說了幾句照顧好自己的話，和父親走了出去。

奶奶也跟了出來，站在堂前，看著我和父親上車，這次，她再沒有叮囑很多。

我背過了她，還是沒有回頭。

離開奶奶的住處，父親帶我去了包子叔叔家，路過包子叔叔家一樓的時候，我和父親看見了一個比奶奶還要憔悴的老阿媽，父親問我認(rèn)不認(rèn)得，我說不認(rèn)得，然后老阿媽很驚訝地望著我，身子恍惚地靠在墻壁一角。

我沒太在意，只是覺得這老阿媽很是面熟；和父親上樓找包子叔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老阿媽到底是誰？

誰料，老阿媽竟為了等我，在樓梯口坐了十多分鐘；等我和父親下樓的時候，她站了起來，蹣跚地走近我，一步一步挪，牽著我的手，眼里眨著淚花。

我回頭問父親，“爸，這個老阿媽是誰啊??????”

“你不認(rèn)得了??？小時候，我和你媽在外面干活，可都是老阿媽照顧你啊，小時候你最喜歡她的。”父親驚訝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