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途(小說)
一
張家灣只所以叫張家灣,是因為蒸水河河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岸上有一個小村子,村子里的村民都姓張。張家灣雖談不上人杰地靈,卻也稱得上山青水秀。蒸水河九曲十八彎,蜿蜒從村前流過,河水清澈見底,碧波蕩漾。周邊山上生長著許許多多的野板栗樹,每當(dāng)板栗成熟的時候,常常引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來采摘、游玩。
這天天剛亮,早起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沿蒸水河河堤公路上,一溜停了十幾輛小車,一直停到了村口。以前也偶有小車光顧張家灣,但像這么大規(guī)模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是哪位首長下來視察還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啊?村民們聚集在村口,猜測著,議論著。
隨著車門陸續(xù)打開,車上 下來了一群人。這群人中有幾個熟悉面孔:鎮(zhèn)長,村書記,村長,還有一個是夏生。夏生被這伙人簇?fù)碇?,一路走來,見了站在一邊看熱鬧的村民,也不說話,只是學(xué)著在電視中看到的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的樣子,把一只手不停地?fù)u著。
這個夏生又回村里干嗎?早幾年他承包了村里的幾座小山,鏟除了山上茂盛的板栗 樹、松樹和花草,種上了玫瑰,還在山下砌了幾棟房子,說是要搞農(nóng)村合作社和農(nóng)家樂。幾年下來,山上的玫瑰長得稀稀拉拉,讓原來草樹蔥郁的山變得像一只脫毛的公雞。倒是山下的房子派上了用處,變成了賭博窩點和一些有錢有勢的人物和情人幽會的地方。
今天這么多人陪著他一起來,肯定又有什么花花點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
夏生是張家灣的人。以前并不出名,如果說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一點名氣,就是他的“賴皮”和“見錢眼開”。
夏生的“賴皮”是天生的。別人在娘肚子里只呆十個月,可他在他媽的肚子里足足呆了十一個月,那么熱的天讓他媽多受了一個月的罪。出生時,他也和別的嬰兒不一樣,閉著眼,閉著嘴,一動不動。他媽媽嚇得直掉眼淚。接生婆二奶奶也急得額上直冒汗,慌里慌張地從衣袋里掏手絹擦汗,手絹帶出了一枚硬幣,“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這時奇跡發(fā)生了,隨著硬幣落地的響聲,夏生的眼睛睜開了,接著“哇”的一聲哭了。就在二奶奶還一愣一愣的時候,夏生的“小雞雞”射出了一股細(xì)流,落落實實射在二奶奶臉上。當(dāng)時二奶奶心里嘀咕開了:自己接了一輩子生,還從沒見過這樣“見錢眼開”“憋尿射人”的嬰兒。
夏生雖然在娘肚子里比別人多呆了一個月,但智商并不比別人高,讀書時學(xué)習(xí)成績平平??伤麉s喜歡出風(fēng)頭,見不得別人的成績比自己好。有一次考試,他的同桌考了九十分,他只考了六十一分,心里很不舒服。中午午睡時,他趁那同學(xué)睡熟了,就從鋼筆里擠出二滴墨水涂到那同學(xué)的臉上。完了,他又拿出自己吃飯的搪瓷飯盒,對著那同學(xué)的耳朵,用筷子“嘭嘭”敲了幾下,把人家嚇了醒來。后來老師知道了,罰他在操場里敲了一節(jié)課的飯盒,硬是把他那只飯盒敲得面目全非。再后來他就賴著要老師賠他一只新飯盒,新飯盒到手后,他就在班上吹他是如何如何的厲害,老師都得聽他的。
長大后,夏生也并沒有顯出他有多能干;讀書不成學(xué)藝,學(xué)藝不精又經(jīng)商,經(jīng)商又虧本,直到三十歲才討了老婆竹香。雖然夏生虛度了三十年歲月,但他卻練成了一樣絕活——嘴巴功夫。他能把石頭說得開口,能把死人勸得走路。憑著這一本領(lǐng),在他三十二歲、他兒子一周歲的時候,終于時來運(yùn)轉(zhuǎn)。他不知怎么就巴結(jié)上了謝縣長,在謝縣長的幫助下,他在縣城承包了幾項工程,那鈔票就“嘩嘩”地往袋里流,不久就成了千萬富豪。后來,他一邊繼續(xù)承包工程,一邊又在家鄉(xiāng)投資搞種植、養(yǎng)殖和農(nóng)家樂。
夏生有了用不完的錢,就在城里買了房買了地,還買了豪車買了股票,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成了城里人的夏生自然就有了城里人的模樣:頭發(fā)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走路大搖大擺,說話粗聲粗氣;小肚子圓了,細(xì)蜂腰粗了,胸脯向前挺,眼睛往上翻。原本他也長得不算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呆在不算寬闊的圓臉上,和他見上三五次,回頭就能忘了他的模樣??伤闪顺抢锶撕?,那臉上就變了樣:下巴上垂了一圈肉,眼睛被擠成“一線天”,鼻子成了“蒜頭”,嘴巴變成“櫻桃”,臉龐就像十五的月亮。給人的感覺就是豐子愷筆下的漫畫,能讓人過目不忘。
夏生的長相變了,脾氣也跟著變了。說話動不動“老子”,張口常常是“你娘的,你算老幾”。這也難怪,有錢人嘛,沒有脾氣還能算有錢人!但是,夏生在謝縣長面前可一點脾氣也沒有,總是縮頭縮腦、畢恭畢敬;他沒長尾巴,也把兩條腿夾得緊緊的。
夏生有一點沒變,就是他的“見錢眼開”。他姓張,凡是用筆記錄的名字都是“張夏生”,可自從夏生發(fā)財后,在別人嘴里叫出來的名字變成了“錢夏生”。這是怎么回事呢?話還得從他那次喬遷新居說起。
那年夏生搬進(jìn)新房子,喬遷之喜,像他這么有錢的人,自然得擺幾桌。酒席訂在縣城最豪華的酒店。來的人還真不少,一溜八張大圓桌都坐滿了人。有工商局的,有稅務(wù)所的,有交警隊的,有派出所的,還有經(jīng)?;煸谝黄鸬哪前嗪蠊酚选Vx縣長沒有來,但打發(fā)秘書來了,還送了一個大紅包。這可是天大的面子。說到紅包,夏生忽然警覺起來;他偷偷算了算,八張桌子都坐滿了,每張桌子十個人,除去小孩和夫妻一起來的,得有五十六個紅包,可數(shù)來數(shù)去包里只有五十五個紅包。是誰沒拿紅包呢?夏生暗暗拿紅包上的名字和坐在餐桌旁的人核對,可對來對去也沒對出那個沒拿紅包的人來,倒是有一個上面寫著“錢多?!钡募t包不知是誰的。原定十二點開餐,可由于夏生沒有弄清楚是誰沒拿紅包,推遲到一點菜還沒有上桌。賓客們不知怎么回事,議論紛紛有點不耐煩了。夏生的老婆竹香就對夏生說:“先開餐吧,你看客人都餓了。再說這里也沒一個陌生的面孔,都是親戚朋友,興許人家忘了......”
“不行,你個臭娘們懂個屁!老子住新房子這么大的喜事,管他什么親戚朋友,總得意思意思。你看看,謝縣長都封了紅包來!”夏生瞪著一雙綠豆眼對竹香吼著。
坐在餐桌旁等著吃飯的夏生父母見兒子兒媳好像吵了起來,不明就里,忙走過去問是怎么回事。
“不知哪個王八蛋沒拿紅包,想吃白食......”夏生沒好氣地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我只注意別人,怎么就漏了他們呢?
夏生望著父母說:“對了,你們拿了紅包沒?”
見兒子這么露骨地問自己,夏生的父親生氣了:“怎么?我們這兩張老臉還值不了一個紅包?你只認(rèn)得紅包,不認(rèn)得我這張老臉了?”
“這個......現(xiàn)在不流行這規(guī)矩嘛......”夏生有點不甘心。
“好!好!好!我算白養(yǎng)了你二十年,我今天不吃你這餐飯了,我們走!”夏生的父親發(fā)火了,拉起老伴就要走。
見老頭子和兒子吵上了,夏生的母親雖然心里不痛快,但還是一邊勸老頭子一邊對夏生說:“我們拿了紅包的,一千零二十八元錢,你找找看?!?/p>
“在哪?你自己看?!毕纳蜒b紅包的包塞到他母親手里。
夏生的母親在包里找了一陣,拿出了一個紅包交到夏生手里:“就是這個?!?/p>
夏生接過紅包一看,就是那個寫著“錢多?!泵值募t包,他狐疑地說:“這不是錢多福的嗎?”
“唉,都怪我當(dāng)時沒讓那人寫明白......”夏生的母親說。原來夏生的父母一大早趕到城里來喝兒子的“過火酒”,到商店買紅包時,要商店的老板順便幫自己寫上名字。當(dāng)時那老板隨口問了一句她姓啥,她就說姓錢。后來那老板又問她紅包上寫誰的名字,她告訴那老板寫老頭子的名字,老頭子叫多福。于是紅包上就出現(xiàn)了夏生母親的姓父親的名。這小問題夏生的母親當(dāng)時就發(fā)現(xiàn)了,可想想送兒子的禮不需要那么慎重,再說兒子不可能連老子的名字都不認(rèn)識,就沒有改了??蓻]想到夏生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出現(xiàn)了這樣的誤會。
聽了母親的話,夏生把那紅包當(dāng)場打開了,里面果然是一千二百八十元,這下他不得不信了。
可夏生的父親卻憋了一肚子火,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只認(rèn)得上面的姓,不認(rèn)識下面的名,你以后姓錢算了!”
夏生卻不理會他父親的話,又去核對到底是誰沒拿紅包了。
這事傳出去后,大家就都叫夏生“錢夏生”了。
對于“錢夏生”這個名字,夏生一點也不在意;不但不在意,還有點沾沾自喜。他說這錢姓好,好兆頭,現(xiàn)在誰不向錢看?。克€說反正自己的母親姓錢,跟母親姓還不是一樣,人家外國人都姓母親的姓呢!
三
村民們的猜測果然沒錯,夏生這次回村里,果然有目的:他要把村里所有的田都承包了。這事在“上面”都弄妥了,只等村民們答應(yīng)簽字。
他給出的條件是:每畝每年給三百元租金,村民可以給他打工,干一天給八十元工資。村民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這條件不能說好,還是有點誘人;加之鎮(zhèn)長和村里的頭頭又在旁邊鼓勁,大部分村民都簽了字。但人多了,總有幾個難剃的頭和幾個明白人。這不,張二拐子和張富貴就死活不肯簽字。這買賣自愿,人家不愿租給你,你也不能用強(qiáng)。夏生想了想,就讓鎮(zhèn)長、村里的頭頭和那些跟來的人先回去,他一個人留了下來。
晚上,夏生在農(nóng)家樂要了一個包廂,讓服務(wù)員抄了幾個菜,差人去請張二拐子。
張二拐子見夏生差人來請,有點受寵若驚,自然樂顛顛地來了。
夏生一見張二拐子,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幾步?jīng)_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哎呀,張二叔,你可來了,想死侄兒了!”
“嘿嘿,嘿嘿......”張二拐子被夏生抱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來來來,快請坐下喝杯淡酒?!毕纳鸁崆榈陌褟埗兆永阶琅宰隆?/p>
“賢侄啊,我是無功不受祿??!今晚找叔有啥事?”張二拐子坐下后望著夏生問。
這個老狐貍,裝得還真像!夏生在心里罵著,可臉上卻不動聲色,依舊笑容可掬:“二叔說這話就見外了,咱叔侄倆難得聚一起吃頓飯,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二叔喝杯酒說說心里話。”
“那好,那好,就是讓賢侄破費(fèi)了,老叔承受不起,承受不起!都是自家叔侄,你太客氣了,太客氣了?!睆埗兆右坏B聲地說,心里卻在轉(zhuǎn)彎彎:我倒要看你小子玩什么花招!
“是啊,二叔,你老說得太對了,咱們是自家人,提上飯鍋就能合一起吃飯。一家人就不要見外,來,喝灑,吃菜!”夏生馬上打蛇隨棍上。
于是,夏生和張二拐子推杯換盞,吃得很是高興。席間,夏生不停地為張二拐子夾菜,不停地勸酒,“二叔”“二叔”的叫個不停,凈揀些好聽的話說,把個張二拐子糊弄得云里霧里,身子輕飄飄的。
酒足飯飽之后,夏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遞到張二拐子手里:“二叔,這些年也沒怎么來看你老人家,這二千元錢給您買酒喝.....以后,還得請您幫著看田里的水,一百元錢一天,您看......”
聽了這話,張二拐子心花怒放。他當(dāng)時不同意簽字,就是為了撈點油水,圖個差事。當(dāng)下忙把紅包收起,嘴里一個勁地說:“這怎么好意思,這怎么好意思!賢侄啊,你真是做大事的人,既然你這么執(zhí)意,老叔只好厚顏收下了。我上午也不是不愿簽字,咳咳,這不......我馬上簽......以后,若是誰不聽話,我?guī)湍闶帐八?!?/p>
望著張二拐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夏生鼻子里哼了一聲:你心里那一點點小算盤還能瞞過老子!他看了一下時間,忙向另一個目標(biāo)張富貴家走去。
張富貴正帶著兩個孫女在堂屋里看電視,夏生隔老遠(yuǎn)就喊開了:“大伯,大伯,侄兒想死你了!”一邊喊,一邊跑過去抱張富貴。張富貴對夏生的來訪似乎并不意外,他麻利地躲開了夏生的擁抱,順手遞過去一把竹椅:“喲,是張大老板??!今晚吹的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不會是走錯地方了吧!”
夏生沒抱著張富貴,身體微躬著,雙手做摟抱狀,樣子滑稽極了。見張富貴遞來竹椅,忙接過坐了下來。他對張富貴的話和態(tài)度全不在意,沒事一樣,仍然笑嘻嘻地說:“大伯就別笑侄兒了,我是專門來看大伯的。”這就是夏生的過人之處,換了別人受了這么大的冷遇,臉上肯定會掛不住的。
“來看我?算了吧,你是來找我簽字的?!睆埜毁F不為所動,說話依然冷冰冰的。
“既然大伯挑明了,我也就直說了。我承包村里的田一是為大伙著想,二是響應(yīng)中央號召;我?guī)痛蠡锓N田,大伙能得到租金,還能到外面打工,也可以繼續(xù)留在村里給我打工,這多自由,一舉兩得!再說中央有政策,鼓勵田土給有能力的人集中耕種,縣里,鄉(xiāng)里,村里都支持我......”
聽到夏生這樣說,張富貴一下火了,他打斷了夏生的話:“你別說得這樣好聽!你說你是為大伙著想,我問你,早幾年你承包了村里幾座山,搞什么農(nóng)村合作社、農(nóng)家樂,也說是為了村民著想??蓭啄晗聛恚阖i也沒養(yǎng),羊也沒喂,山上的玫瑰稀稀拉拉種了幾棵,掛了個虛名。樹沒了,山荒了,還在山下建了幾棟房子,招來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里面賭啊嫖啊,搞得烏煙瘴氣,你說說,這也叫為大伙著想?這是子孫禍啊!今天,你又要來承包村里的農(nóng)田,萬一你又是做做樣子,讓田也荒了,或者又來搞什么開發(fā),把良田毀了,讓村里的子孫以后怎么辦?我是說什么也不會簽字的!”
見張富貴這樣說,夏生也不惱,像一尊彌勒佛像,笑咪咪地坐著聽。等張富貴說完了,他看了看張富貴的兩個孫女說:“大伯,你別惱,先消消氣,這是你的孫女吧?”
“是!”張富貴沒好氣地說。
“大嬸呢?怎么不見大嬸???”
這一下戳到了張富貴的痛處。原來張富貴的兒子一連生了兩個女兒,按計劃生育政策不能再生第三胎。可張富貴偏偏是個老封建,說什么也得要個孫子延繼香火,他就不斷地逼兒子媳婦再生一胎??蓛鹤愚k不到準(zhǔn)生證,也沒辦法。他老伴就勸他算了,有兩個孫女也不錯,他就罵老伴頭發(fā)長見識短,兩人常為這事爭吵。今天下張富貴午為這事又和老伴吵了起來,把老伴給罵回了娘家。
看到張富貴不作聲,夏生說:“大伯,我也知道您的難處,大哥生三胎的事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么?你說你有辦法?”聽到夏生說有辦法能讓兒媳生三胎,張富貴來了興趣。
“是的,你也知道我和謝縣長的關(guān)系,憑謝縣長,弄個三胎準(zhǔn)生證還不是小菜一碟!”
“那是,那是,請侄子幫幫忙,我感激不盡!”張富貴的口氣軟了下來。
“這個......”夏生故意不往下說,只拿眼睛望著張富貴。
張富貴明白夏生的意思,猶豫了一會,說:“你保證不把田荒了,不在農(nóng)田上搞開發(fā)?”
“這個可以保證!”
“那好......我簽字!”
夏生笑了,心里說:你有幾條筋老子早摸準(zhǔn)了,還怕搞不定你這個老家伙!
四
竹香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面容清瘦,臉色蒼白,頭發(fā)蓬亂,還不到四十歲,可看起來非常老相。她住院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只有母親在病房里照料她。
“媽,軍軍中午吃了多少飯?他一個人在家不會出去亂跑吧?”竹香虛弱地問坐在床邊的母親。
“吃了兩碗。我吩咐過他,讓他別出去亂跑,這孩子,雖然才八歲,但卻很聽話,你就安心養(yǎng)病,不要惦記他了。”母親愛憐地說。竹香生病這些日子,全靠她母親醫(yī)院家里兩頭跑。
“媽,辛苦你了......”竹香說著,眼睛濕潤了。
“傻孩子,媽不痛你誰痛你???都怪張夏生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的......”竹香的媽也抹起了眼淚。
也難怪竹香的母親這樣罵夏生,夏生真的對不起竹香。剛結(jié)婚那陣子,夏生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竹香不嫌棄他,相夫教子,無怨無悔地跟著他。后來夏生發(fā)財了,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可竹香沒有變,還保持著鄉(xiāng)下人純樸、勤儉的習(xí)慣。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這一說法用在夏生身上再恰當(dāng)不過了。夏生不但瞧不起竹香,還在外面養(yǎng)了情婦,這情婦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從此夏生就搬出了家里,他的心思都花在了錢和情婦身上,竹香成了他的眼中釘。竹香對夏生的所做所為只能偷偷地流淚,只能默默地念阿彌陀佛,希望菩薩保佑有一天夏生能回心轉(zhuǎn)意再回到她身邊。她不敢鬧,夏生有錢有勢,到處都有朋友,她鬧不贏;她不敢說離婚,夏生正等著她這句話呢!
“媽,別提他了,只怪我命苦,沒有享福的八字?!敝裣爿p輕地嘆了口氣說。
“這個沒良心的,你病得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天,他看都不來看一眼,電話也不打一個,我看他以后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竹香的母親恨恨地說。
“媽,你別氣了,有些東西注定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你死抓著不放,只能變成負(fù)擔(dān),由他去吧......”
“只怪我當(dāng)初瞎了眼,沒看清這條白眼狼......”竹香的母親又是氣憤又是自責(zé)。
母女倆正說著話,早晨查房的醫(yī)生來了,對竹香說: “十八床,等會去一樓照B超?!?/p>
“早幾天不是照了B超嗎?”竹香的母親心往下一沉,焦慮地問。
“還得檢查一次。胃不痛了吧?”醫(yī)生問竹香。
“胃不痛了,可肚子還痛......”竹香說。
“好好養(yǎng)病,別急。今天主要是檢查子宮,這次檢查的結(jié)果要下星期一才能出來?!贬t(yī)生叮囑了竹香幾句,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
五
夏生和謝縣長各自躺在按摩床上,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悠然地吸著煙。剛剛泡了腳,又被兩個年輕漂亮的川妹子捶打了一頓,這會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服。
“今晚這兩個洗腳妹還不錯,不胖不瘦,那奶子是又大又嫩。”夏生望著謝縣長諂笑著說。
謝縣長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大概他還想在他眼中的“土包子”面前保持一點風(fēng)度。夏生見謝縣長沒接茬,馬上轉(zhuǎn)了話頭:“對了,謝太爺,我那些承包農(nóng)田的補(bǔ)貼款什么時候到帳啊?都好幾個月了?!?/p>
“你急什么!快了,這次你這小子又賺了一大筆?!敝x縣長望著自己的腳尖說。
“謝太爺有所不知,這次承包農(nóng)田沒什么賺頭。要付三百元一畝給村民,還得買農(nóng)資,請人干活......”夏生小心翼翼地訴起苦來。
“你少來這套!你包了一千多畝田,政府每畝補(bǔ)貼七百元,你只給了村民三百,你在中間每畝凈賺四百元,你算算,這一項你賺了多少?這么多田,得收多少稻谷?。‰y道還不夠你買農(nóng)資付工錢?”
“這個......這個......還得感謝謝太爺。您老那一份,我明天存到你帳上?!毕纳焐险f著,心里也在罵著:他媽的“謝剝皮”!
“好好干吧,屁股給我擦干凈點!聽到?jīng)]有?一個月之后,省里會派人下來檢查農(nóng)村合作社的情況,你那些豬啊玫瑰什么的都還在吧?”謝縣長轉(zhuǎn)過頭,拿眼睛盯著夏生。
“這......豬沒了,玫瑰也死得差不多了。”夏生不敢看謝縣長。
“混蛋!”謝縣長坐起身子,指著夏生罵著,“政府每年補(bǔ)助你的合作社一百多萬元,還借給你幾百萬的無息貸款,你總得做個樣子吧!這幾年,你掛著農(nóng)村合作社的名,騙了國家多少錢?我一直為你擔(dān)著??赡?,越來越不像話!你聽著,在省里派人下來檢查之前,你得把豬養(yǎng)起來,把玫瑰種起來!”
“是,是,我一定,一定,請謝太爺放心?!毕纳沧似饋?,他那“一線天”似的眼卻一直沒有睜開一樣。心想,你這下裝得像一個人樣了,說我騙國家的錢,難道你沒份嗎?可他臉上卻不敢有絲毫的不敬,嘴里也不敢有半個不字,只是討好地說:“這中央撥了那么多錢到地方,不要白不要,以后再立個什么名目撈點錢,跟著謝太爺吃不了虧,嘿嘿......”
“你知道就好。你那個綠島小區(qū)完成得咋樣了?”謝縣長的臉色緩和了點。
“主體、裝飾、水電工程都完成了,綠化也差不多了,七百多套房賣了六百多套,只剩下幾十套了。”
“不錯嘛,依我看,房地產(chǎn)這幾年還行情會看漲?!?/p>
“是啊,所以,工業(yè)園那一千畝用地,謝太爺快點賣給我??!”
“這個嘛,有好幾個大老板都爭著要,這可是塊肥肉,再說縣里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看有點難度?!?/p>
夏生知道,這“謝剝皮”又在惺惺作態(tài)了。水漲船高,行情看漲,就得多放點血;有錢大家賺,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夏生算是深諳此道。他想了想說:“謝太爺,你看這樣行不,這塊地皮,我算你兩成的干股。”
“哈哈......我再考慮一下,今晚你有什么活動?”
“我去紫園。至于您,我早就安排好了,華天賓館902房。”
六
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冷冷的,風(fēng)也冷冷的。病房外面那幾棵法國梧桐在秋風(fēng)秋雨中微微顫抖著,不時有一片枯黃的樹葉悄悄地飄落,在空中劃著問號,劃著感嘆號。
在病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醫(yī)生和護(hù)士的臉色也冷冷的,在他們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竹香從病床上爬了起來,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雨出神。今天是星期一,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八九天,胃部的疼痛全好了,只是肚子卻越來越痛。她母親去拿檢查結(jié)果了,去了很久,還不見回來,竹香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嚎啕大哭,同病室的病友慌慌張張走進(jìn)了病房,對竹香說:“早幾天住進(jìn)隔壁的那個老頭死了,是肝癌?!?/p>
竹香點了點頭,她并不感到吃驚,醫(yī)院里死人就像平時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得很。這人總得死的,不管病不病,都有那么一天。其實人一生下來,就開始走向死亡,一步步地往死亡出發(fā)。既然注定了殊途同歸,人與人之間干嗎還要爭個你死我活,分個是非高下呢?
竹香的母親走進(jìn)了病房。不,應(yīng)該說是扶著墻搖搖晃晃跌進(jìn)了病房。她手里拿著一張紙,手在微微發(fā)抖,身子也不斷地抖動著;臉上流著淚,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竹香轉(zhuǎn)過身,看到母親這副模樣,腦袋“轟”地一聲,身體晃了晃。她從沒見過母親這種傷心欲絕的樣子。
“媽,怎么啦?”竹香的聲音有點變調(diào)。
“崽啊,你怎么這樣命苦......”竹香的母親再也支持不住,話剛出口,整個身子就軟了下去。病房里的病友和竹香趕緊扶住了她。
竹香拿過她母親手里的紙,上面寫著:“......子宮惡性腫瘤......晚期......”
“啊!”竹香如遭雷擊,身體站立不穩(wěn)。母子倆抱頭痛哭起來。
雖然早有預(yù)感,但竹香還是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子宮癌晚期,我的生命就將結(jié)束了嗎?就要永遠(yuǎn)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誰能不怕死呢?想想就要告別這個美麗多彩的世界,告別所有的親人,告別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那一刻該是多么地痛苦、無助和絕望?
其他病友在旁邊勸著,嘆息著。
過了好一陣子,竹香抬起頭,停止了哭聲,問她母親:“媽,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醫(yī)生說得動手術(shù)......要化療......”竹香的母親泣不成聲。其實醫(yī)生告訴她,竹香已是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最多能活三個月,只是建議做手術(shù)、化療,但治療的意義不大??伤趺慈绦恼f出口!
竹香沉默了好一會,望著她母親說:“媽,我不治了,我要回家,回到鄉(xiāng)下?!?/p>
“崽啊,怎么能不治了呢?你只管安心治病,我去找張夏生,讓他出錢!”
“不,媽,生死由命,我心意已決,回家吧!我回鄉(xiāng)下養(yǎng)病,我想安安靜靜地走完這最后一程......鄉(xiāng)下空氣好,對我的病有好處。你也不要去找夏生要錢,你讓他把軍軍接過去,我已無力管教他了,讓他把兒子好好撫養(yǎng)成人......媽,你答應(yīng)我,別去找夏生要錢,讓我干干凈凈地走,媽......”
竹香的母親忍著巨大的悲傷,痛苦地點了點頭。
七
紫園別墅被詩情畫意包圍著。客廳里亮著燈,電視機(jī)里播放著音樂節(jié)目,卻不見人??蛷d里的裝飾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豪華的硅藻泥墻飾,高檔的純白地磚;燈是價值十幾萬的歐式吊燈,沙發(fā)也是價值十幾萬的歐式沙發(fā),茶幾是漢白玉的;四壁掛滿了名家字畫,無處不顯示著主人生活的奢華和富有。唯一不諧調(diào)的是正中墻上貼著一幅財神畫像,和客廳里的其他擺設(shè)一對照,就顯得不倫不類。
臥室里傳來了“哼哧哼哧”的聲音。古樸的銅架鑲玉大床上,夏生正伏在靜怡身上“啃”她。
“我看你長得像一頭大肥豬,空有一身肉,沒一點用處,還沒動幾下,就‘哼哧哼哧’的,喘氣的聲音比火車還大,讓我來!”可能是夏生沒把靜怡“服務(wù)”好,她按捺不住了,小蠻腰使勁一挺,雙手一推,夏生就從她身上滾了下去。靜怡順勢爬起來,騎到了夏生身上。
“他媽的騷貨,敢說老子不行,我......哎......哎.....哎喲......你這騷娘們還有兩下子,哎唷......哎唷......”夏生舒服地呻吟著。
靜怡來了一陣暴風(fēng)驟雨,夏生很快就偃旗息鼓。
夏生是真的累著了,一動不動地躺著,頭枕在靜怡的大腿上。
“喂,我說張大老板,你和那女人什么時候離婚,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人也給你了,兒子也為你生了......”靜怡乜斜著像死豬一樣躺著的夏生說。
“哈哈,你別急,用不著離婚了。那女人得了絕癥,用不了二三個月就會歸西?!毕纳懞玫匦χf。
“真的啊!這么說還得等幾個月?!膘o怡把夏生的頭從大腿上推開,用手慢慢揉著被夏生的胖頭壓得通紅的地方。靜怡比夏生小二十歲,以前在夏生的房產(chǎn)公司做會計,做著做著兩人就做到了床上,上床后不久就發(fā)展成了固定情人,再后來就有了孩子,被夏生金屋藏嬌安排在紫園別墅。她是一心想“轉(zhuǎn)正”,如今聽說夏生的老婆得了絕癥,絆腳石終于清除了,她怎能不心花怒放。
“你猜怎么著?那女人說她不治了,回了鄉(xiāng)下等死。這下好了,給我騰出了一套房子,你去找個買家,把這套房子賣了?!?夏生懶洋洋地坐起身子,靠在床頭,點燃了一支煙。隨著煙頭忽明忽暗地閃動,一圈圈煙霧立即在房間擴(kuò)散開來。靜怡一邊用手在鼻子前扇著,一邊說:“你這‘土包子’,到處亂吸煙,沒一點品味,這德性!”
“你他媽的罵老子是‘土包子’,那你又是什么貨色?”夏生馬上反唇相譏。
“你就是個‘土包子’!一心只想著錢,沒一點良心,沒一點感情。我有時想想,還真有點害怕,寒心。”
“寶貝,這可得看人來,我對你還不錯吧?”
“你說給一套房子給我爸,給了嗎?”
“這個啊,我早就給你安排好了。綠島小區(qū)8棟101房。”
“那套啊,虧你說得出口!那不是賣不出去的積壓房嗎?”靜怡氣惱地說。
“這你就不懂了,那套房可好呢!前后有樹,早晚不被太陽曬;出門就是小區(qū)花園,空氣好。最主要的是縣城經(jīng)常停電,一停電電梯就不能工作,上下得爬樓梯,你爸那么大歲數(shù)了,住一樓是不是最好了?”夏生嘴里這么講,內(nèi)心卻在說:我不送你賣不出去的房,還能送你樓上熱銷的房?哼,門都沒有!
“不想跟你爭,知道你嘴上功夫好,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對了,今天陪謝縣打牌,他說明天省里就會有人下來檢查農(nóng)村合作社的情況了,你老家那些樹啊豬啊什么的都準(zhǔn)備好了沒?”
“哈哈,這你就不要操心了,都安排好了。你知道我是怎樣做的嗎?”夏生得意地說。
“你倒是說說看,是什么高明的辦法?!?/p>
“我找了幾個豬販子,讓他們把收來的豬都存放到我的豬舍里,不但不收錢,還給他們每條豬十元錢。你說,這些家伙免費(fèi)找了個豬舍,還能得外塊,他們是不是得叫我大爺??!哈哈哈......”
“你這條肥豬還有點豬腦子。那山上的玫瑰又是怎么弄的呢?”
“我到外地買了些秋季長的草種,滿山都撒了草種?,F(xiàn)在那草長得差不多一尺高了。哈哈,我就說改種了藥材,反正那些當(dāng)官的也分不清‘麥苗韭菜’?!?/p>
“哈哈,虧你想得出來!萬一穿幫了怎么辦?”
“穿不了幫,穿幫了有謝縣長頂著;還有農(nóng)業(yè)局長,林業(yè)局長,他們都有份,不敢不幫著掩飾?!?/p>
“沒想到官場這么復(fù)雜!”
“復(fù)雜?這也算復(fù)雜,復(fù)雜的你還沒見過呢!以后跟著我多學(xué)著點。睡覺吧,明天跟我去看演出?!?/p>
“看演出,什么演出?”靜怡等了一會沒聽到夏生回答,轉(zhuǎn)頭一看,夏生已靠著床頭睡著了。不一會,就響起了呼嚕聲。
燈光下,夏生一絲不掛,那模樣真像頭刮了毛的大肥豬。靜怡忽然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差點吐了出來。
八
吃過早飯,夏生就開著他那輛白色的保時捷,帶著靜怡向縣政府大樓駛?cè)?。車?yán)锊シ胖升堁莩摹赌袃寒?dāng)自強(qiáng)》。夏生心情好極了,搖著他那顆肥碩的腦袋,隨著音樂聲不時喊上幾聲。靜怡坐在副駕駛座上,對說他大聲說:“‘土包子’,你就別鬼叫了,聽得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很快到了縣政府大樓,夏生在地下車庫停好車,乘電梯到了七樓。夏生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門前,房門上寫著“國土管理局會議室”的字樣。夏生也不敲門,帶著靜怡直接推門而入。
這是間小型會議室。房里放著幾張沙發(fā),沙發(fā)上坐滿了人。房間的另一頭有一張茶幾,茶幾后面也擺著兩條沙發(fā),沙發(fā)上坐著謝縣長、國土局的田局長和一位副局長。
夏生進(jìn)了房間,和幾個相熟的老板互相打著招呼,帶著靜怡坐到角落里的沙發(fā)上。他沒有和謝縣長他們打招呼,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
夏生坐下后不久,田局長就開始說話。大意是今天公開出讓工業(yè)園那一千畝地,為了公平,而且不盲目抬高地價,采取暗標(biāo)形式競買。所謂暗標(biāo),就是政府先定一個底價,有意買這塊土地的人在底價的基礎(chǔ)上把自己的報價寫在紙上,交給田局長他們,價格高者中標(biāo)。縣政府開出的底價是六千萬元人民幣。
聽到這里,靜怡才明白,昨晚夏生說今天帶她來看演出,原來是來縣政府買地皮。
竟標(biāo)開始了,有工作人員給每一位參加竟標(biāo)的人發(fā)了一張紙。拿到了紙的老板們個個如臨大敵,不敢輕易下筆。他們心里都在盤算:價格寫高了,那等于割自己的肉,劃不來;出價低了,又等于把這塊大肥肉拱手讓人。他們左思右想,絞盡腦汁,都在揣摩別人的心思。一時,整個會議室安靜得怕人,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聲響。
夏生卻和那些老板不一樣,神情輕松得很,拿到紙后,他并不苦思冥想,而是拿那張紙折蝴蝶玩。
過了一陣子,那些老板終于開始在紙上寫字,寫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被別人看了去。寫好了后,大家把紙交到了田局長手里。眼看別人都交上了報價的紙,夏生才把折好的紙蝴蝶重新展開,不慌不忙地寫上自己的大名,然后交到謝縣長手里。
激動人心的時刻來了,田局長準(zhǔn)備宣布競標(biāo)結(jié)果。會議室里的人一下全站了起來,個個像中了魔,張著嘴,鼓著眼。大家的眼光都盯著茶幾后的謝縣長三人,那眼光好像能迸出火來, 能長出手來!
田局長站起來宣布:“通過竟標(biāo),這次縣政府出讓的一千畝用地的中標(biāo)者是......張夏生,他的報價是八千八百九十萬元人民幣。”
“啊哈!”夏生這才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沖大家抱拳作了個羅圈揖,“謝謝各位捧場,謝謝各位捧場!”
一個和夏生差不多胖的胖子忽然驚叫一聲:“媽啊,我報的是八千八百八十八萬,只相差了二萬元
九
夏生 的保時捷駛出了縣政府大樓,一路向綠島小區(qū)疾馳而去。他昨天和農(nóng)行的徐行長約好了,中午在綠島小區(qū)的營銷中心會面。
車上,夏生有點得意忘形,一只手握方向盤,一只手伸進(jìn)了靜怡的領(lǐng)口里,嘴里還高唱著:“妹妹你大膽的地往前走啊......”
靜怡老是想不明白,不停地問:“ 剛剛在國土局會議室,我明明看到你只寫了名字,怎么宣布時變成了八千八百九十萬,莫非你會魔術(shù)?”
“哈哈,你不是老是罵我‘土包子’嗎?我看你比我這‘土包子’還土,這也看不出來 !”
“我就是因為一直看著你,所以才不明白......”
“告訴你,今天這一千畝地,不管誰出什么價,最后都是我的,而且價格最多比別人高二萬元?!?/p>
“這......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還不明白啊,假洋鬼子!我告訴你,這一千畝地開發(fā)的時候謝縣長有二成干股,田局長得了五十萬,其他的人也各有所得。你說,這一千畝地不是我的還能飛了去?”
“?。 膘o怡吃了一驚,她確實沒想到這是先就設(shè)好的局,怪不得夏胖子說今天帶她來看演出,這可真是一場精妙絕倫的演出!
靜怡也不傻,她知道當(dāng)今的行情。夏生八千多萬元買了一千畝地, 平均才八萬多元一畝,一轉(zhuǎn)手最少能賣五十多萬元一畝;如果開發(fā)成商品房,那一畝地的價值就會變成一百多萬、二百多萬,甚至更多。這錢賺的!靜怡想到這里,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了。
“哈哈哈......這人一有錢,就什么事都不是事了!錢生錢,錢又生錢,錢就會像流水一樣‘嘩嘩’流進(jìn)你的腰包......咳咳咳......”夏生正說得得意忘形,忽然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忙按下車窗玻璃,猛地向窗外連吐了幾口濃痰。他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喘息了好久才平靜下來。隨著夏生按下玻璃窗,一股涼涼的秋風(fēng)夾著灰塵撲進(jìn)了車窗。
“快把窗戶關(guān)上,快點,好多灰塵!”靜怡沖夏生喊。
已到了縣城開發(fā)區(qū),一棟棟高樓正拔地而起。而那些因開發(fā)造成的裸露的黃土也觸目驚心。大街上,車如流,人如潮。本來正值秋高氣爽,艷陽高天,可此時的陽光卻顯得混沌不清;空氣中充斥著灰塵,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廢氣,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腥臭味。
夏生到了綠島小區(qū)的營銷中心時,徐行長已在貴賓室等他了。一見面,徐行長就打著哈哈:“恭喜張老板,今天撿了個大便宜,得了棵搖錢樹?!?/p>
“哪里,哪里,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還得徐行長多多支持!”夏生也打著哈哈。
夏生今天請徐行長來,是想向銀行貸款。今天能買到工業(yè)園的一千畝地是意料之中的事,以后開發(fā)這塊地還需要大量的資金。
“說說你的計劃。”徐行長對夏生說。
“我想把今天買到的這塊地開發(fā)成一個高檔小區(qū)。里面建一個四星級賓館,一個小學(xué),一個購物中心,余下的地大約可以建二十幾棟高層住宅,估計有二千來套房,大約需投資二個多億。我可以采取團(tuán)購優(yōu)惠和聯(lián)建的方式,先吸收一部分客戶的資金,但最少還有一個多億的資金缺口需要徐行長幫忙解決?!?/p>
“張老板的計劃很完美,也會有很豐厚的回報。我知道張老板是個大土豪,農(nóng)合社那塊每年有一百多萬的固定收入,今年又增加了承包農(nóng)田的收入,還能有數(shù)百萬的無息貸款;先前搞開發(fā)也賺了不少,現(xiàn)在綠島小區(qū)又完工了,房子也買得差不多了,這資金嘛,你可別向我哭窮?!?/p>
“嘿嘿,這攤子大了,資金就分散了。再說,資金還怕多嗎?當(dāng)然,這規(guī)矩我還是懂的,徐行長的好處自然不會少。我把今天這一千畝地的土地使用合同給你們銀行做抵押,徐行長方便的時候幫我把這事辦了吧?!?/p>
“我們也得靠張老板這樣的大老板支持。好吧,這事就這樣定了?!毙煨虚L停了一下,“對了,我介紹張老板一個發(fā)財?shù)穆纷?,不知張老板有興趣不?”徐行長說完,望著夏生。
夏生本來那雙眼是“一線天”,似閉非閉,一聽說有發(fā)財?shù)拈T路,“一線天”居然擴(kuò)大了一倍成了“二線天”。他滿臉堆笑地說:“徐行長請說?!?/p>
“我有個朋友,是大企業(yè)的老總,他最近資金周轉(zhuǎn)不靈,在我行貸的幾千萬又快到期了,急需資金周轉(zhuǎn)。他開出的價碼是月息三分,貸款六千萬,一個月給你一百八十萬利息,你有意不?你放心,他只是短期借貸,銀行的貸款還清后,要不了多久,審批后又會繼續(xù)借給他,到時他就會把你的錢還了。像這樣的機(jī)會還有很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給你介紹?!?/p>
這真是錢滾錢,這種生意夏生早就聽說過,有一定的風(fēng)險,但利潤實在太誘人,是徐行長介紹的,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于是夏生點了點頭,說:“行,過幾天我們商量一下具體怎么操作?!?/p>
十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到處春意盎然,大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夏生的事業(yè)也像這春季一樣,處處春暖花開。去年買的那一千畝地已經(jīng)開始開發(fā),學(xué)校,賓館,住宅樓正陸續(xù)開工建造;徐行長介紹的“錢生意”也紅紅火火,每個月都有一百多萬的入帳;鄉(xiāng)下的農(nóng)合社、農(nóng)田承包規(guī)模還在擴(kuò)大; 而夏生又把目光投向了更高的地方......
都說福人有福相,這話在夏生身上完全應(yīng)驗了。他有了一副彌勒佛相,這財就自然跟著來了 ,擋都擋不住。
夏生城里鄉(xiāng)下都開發(fā)了,可謂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真是前途似錦。
這天,謝縣長親自打電話給他,說他成為了縣政協(xié)委員,又被評為縣明星企業(yè)家。這下夏生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可謂名利雙收。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夏生心花怒放,笑得“一線天”變成了“無縫的蛋”,興奮得心在胸腔里“卜卜”狂跳,似乎也想掙出來大笑三聲。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夏生正笑著,忽然覺得胸部發(fā)悶,氣管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眼睛發(fā)黑,人站立不穩(wěn),掙扎了好一會,終于咳出了幾口濃痰,痰中竟帶著猩紅的血絲。
俗話說 “ 樂極生悲”,還有一句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些話都是人間至理,老祖宗經(jīng)過實踐總結(jié)出來的名言沒有不靈驗的。這不,夏生這會兒就切身體會到了。
夏生病了,靜怡陪他去了醫(yī)院 。排隊,掛號;又是排隊,終于看上醫(yī)生了。醫(yī)生只是簡單地問了幾句:咳嗽多久了?痰里帶血多久了?呼吸困難嗎?問完就開了一張檢查單:“去照個片,你這病有點嚴(yán)重。”
醫(yī)生一句“你這病有點嚴(yán)重”可把夏生嚇了個半死。自己的事業(yè)如日中天,錢更是用也用不完,身體可別有事??慑X是買不到健康的,這個道理,夏生還是懂的。
又是一陣忙碌,終于照完了片,夏生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等結(jié)果。
不久,一個醫(yī)生從閱片室的門口伸出半個腦袋:“誰叫張夏生?有陪同的家屬嗎?請家屬進(jìn)來一下?!?/p>
夏生一聽,忙站起身和靜怡一起向閱片室走,卻被醫(yī)生擋在門口:“ 你是張夏生吧,你在外面等著,家屬可以進(jìn)?!?/p>
靜怡聽了臉色微變,忙進(jìn)了閱片室。夏生呆了呆,心一沉,好像跌進(jìn)了深谷里。
靜怡進(jìn)去不久就出來了,神態(tài)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臉色更是慘白慘白的。夏生一見,顫抖著問:“到底是啥病???”
本來醫(yī)生不準(zhǔn)夏生進(jìn)閱片室是為了不讓他知道病情,沒想到靜怡卻是個不能保守秘密的人,聽夏生一問,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當(dāng)時就把夏生嚇得尿了褲子。
十一
春天的陽光總是那么逗人喜歡,暖暖的,甜甜的,像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像一杯加了蜜的桔子水。
竹香在屋后的菜園里給黃瓜除草。黃瓜苗長得綠油油的,已有一尺多長了,過幾天就可以為它們搭架子。菜園后面的山坡上,竹香去年種下的幾十棵小竹子已發(fā)出了新芽,嫩綠嫩綠的惹人憐愛。山上長滿了雜亂的草。竹香的娘家和張家灣眥鄰,山和田也都包給了夏生,夏生把山上的樹都砍了,胡亂撒了些草種,這雜草就滿山蔓延開來。
竹香能活到今天,可以說是個奇跡。自從知道自己患了絕癥,竹香的心反而平淡了,橫豎都是死,就什么也放下了?;氐侥锛液?,她不把自己當(dāng)個病人,照常吃飯睡覺,照樣勞動干活,有時吃不消時才休息會,沒想到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今天。
“竹子,竹子!”竹香的母親叫著她的小名一路走來。
“哎,”竹香答應(yīng)一聲,抬頭見母親的臉色有點異樣,不由關(guān)切地問:“媽,怎么啦?”
“聽隔壁張家灣的人說,張夏生得了肺癌,現(xiàn)在在醫(yī)院住院,報應(yīng)?。 ?/p>
“??!”竹香聽了呆住了,手里拿著的一把野草無聲地掉落在地。
十二
夏生躺在病床上像個死人一樣,才幾天功夫,他就瘦了一圈。那天他聽靜怡說自己患了肺癌,屬中晚期,來時還生龍活虎的他當(dāng)時就嚇趴下了,人完全變了個樣,整天哭哭啼啼,吃不下也睡不著。
得知夏生得了絕癥,以前他身邊前呼后擁的現(xiàn)象不見了,病房里冷冷清清,沒有人來探視,只有他的老父親在照顧他。靜怡自從那天陪他看完病就離開了,再也沒來過。唉,未人走,茶已涼!
夏生不想死,也從沒想過死。當(dāng)聽到自己得了肺癌,就絕望了,精神也崩潰了。他的精神一崩潰,病情就急劇惡化,住院第十天的時候,他就沒力氣鬧了,因為他已不能進(jìn)食,完全靠輸液維持生命。偏偏這時,靜怡打來了電話,說徐行長介紹的那個借了他幾千萬的老總跑了,銀行也不借錢給他了,他新開發(fā)的那些工程面臨停工,而房價也開始下跌。夏生聽了,當(dāng)時就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了“一線天”,眼珠子在眼眶里亂轉(zhuǎn)。沒想到這個時候,錢在夏生的心目中還是這樣重要。
夏生住院的第十一天,竹香來了。
對于竹香的到來,夏生真的比遇見了鬼還意外。明明她被醫(yī)生判了死刑,說活不了三個月,現(xiàn)在七個多月過去了,前眼的竹香雖然有點瘦弱,但臉色紅潤,精神煥發(fā),看不出一點要死的跡象。
竹香來了后,就幫他擦洗身子,端屎倒尿,喂水喂飯,對夏生的照顧是無微不至。
想想自己對她的生死不聞不問,以前那樣惡待她,她卻一點也不計較;自己得意的時候她不拖累自己,自己病危的時候她不拋棄自己,夏生心里不免生出了些許感慨——這女人還真是個好人。可是這些許感慨夏生也無力說出來了。
夏生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到住院第十三天時,他不但不吃、不喝,不能說話,還常常陷入昏迷中。他的生命像被一根細(xì)線高懸在半空。
春無三日晴。從早晨開始就下起雨來,雨不大,如煙如霧。病房外,從房頂上、樹葉上滴下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斷斷續(xù)續(xù),像誰在哀傷的抽泣。
今天是夏生住院后的第十五天,他已不能自主呼吸,得靠呼吸機(jī)呼吸。他從早晨開始昏迷,現(xiàn)在已是傍晚時分,還沒醒來過。
竹香坐在病床邊鼓勵他,她說:“醫(yī)生說我活不過三個月,我現(xiàn)在不還好好的嗎?我是子宮癌晚期,你是肺癌中期,你的病比我的輕,只要你把心放寬,病情沒有理由不好轉(zhuǎn)的。”
見夏生沒有反應(yīng),竹香接著說:“要不,我接你回鄉(xiāng)下養(yǎng)病,鄉(xiāng)下空氣好,也沒有什么煩心事。城里的開發(fā)別搞了,不在城里搞開發(fā)心就會好;鄉(xiāng)下的開發(fā)也別搞了,不在鄉(xiāng)下亂搞開發(fā)身體就會好。山上依舊種上樹,那些田讓真正會種田的人種,別再拿這些做晃子騙政府的錢了。我們把軍軍也接到鄉(xiāng)下去......”
竹香只顧說著,沒發(fā)現(xiàn)夏生已經(jīng)不行了。
夏生就是夏生,他不能像竹香那樣看得開,什么都能放下。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把錢看得很重;身外的東西重了,身上的病也就越來越重,這些看得重的東西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夏生不明白,自己這么多的錢怎么就變成了一堆廢紙,不能變成身體里的心、肝、腸、肺?不能延長他的生命?不甘心啊 !可死神已不耐煩了,已不容他多想,夏生頭一歪,死了。
“??!”竹香驚叫一聲,“他不應(yīng)該這么快就死的......”竹香喃喃自語。
夏生生前眼睛小,死后眼睛卻睜得大大的,雙手成抓狀,仿佛要抓住什么東西。 大家費(fèi)了好大的勁也不能讓他的眼睛閉上,手指也不能伸直。后來,不知是誰出了一個主意,拿來了二張百元人民幣,在夏生的雙手各塞了一張,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竹香用手在他雙眼上輕輕一抹,夏生的雙眼閉上了。
夏生這一生從“見錢眼開”開始,到“見錢眼閉”結(jié)束,活了四十六歲,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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