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個魂靈
Y市,四圍環(huán)山,艷陽高照。日光灼在裸露的皮膚上,火辣辣的。村長老Q,背著手,慢悠悠地在樹蔭下踱著。當(dāng)下,青壯年外出“淘金”,留下老弱病殘,但在老Q眼里,這些都是“寶貝疙瘩”。想著,想著,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笑容。
莊稼已到收獲的季節(jié),田野里一片青黃。打谷機的蜂鳴聲,從田間地頭“嗡嗡…….嗡嗡……”地傳來。老Q突然接到電話,說:“五保戶,黃老頭死了。”他得去操辦喪事,心里卻盤算著:又一個魂靈,給我掙錢來了。
且說老Q,過去也讀過高中,知道“死魂靈”的妙用。讓魂靈為自己賺錢,比賺活人的錢安全?;觎`不會告狀,活人隱患太大。想著黃老頭死了,老Q心里美滋滋的。
黃老頭家,在村西頭,房屋雖幾經(jīng)村里修繕,但依舊破爛。房屋是江南普通民宅,“三柱兩擔(dān)瓜”的正屋,旁有偏房,做廚房用。老Q遠(yuǎn)瞻黃家,見些熱心人在場。他們見Q村長來了,有人就迫不及待地,介紹黃老頭的死因。說來說去,死因還是很模糊,但黃老頭終究是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老Q,走進黃老頭的房間,空氣中彌漫著糞便與濕霉的混合味。手不自覺地搭在鼻腔上,走近床前。見黃老頭臉色蠟黃,確實已經(jīng)死了。有幾個膽大熱心的,陪之觀看。有人說:“太可憐了。農(nóng)村沒兒女,連哭喪的人都沒有!”村長見說,同情地紅了一圈眼,就是掉不下淚。
老Q吩咐其一人,去黃老頭破皮箱里搜搜,找出他的低保存折和身份證,說是銷戶頭用。這人很快就在皮箱角落里找到,遞給了老Q。也許是房間味道濃,村長很快退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退出房,老Q安排熱心人,去后山挖“井”(墓穴),同時吩咐人去買口棺材,許諾村里出喪葬費。領(lǐng)命的幾個熱心人,相繼去辦事了。老Q想,喪事盡量從簡,符合中央精神。有人提議:“村長,還請不請瑣喇隊?買不買鞭炮?”老Q略一沉思,說:“黃老頭一生喜歡清靜,死了就不大事操辦了。吹鼓瑣喇,那就免了。至于鞭炮嘛,還是要買些,讓他在黃泉路上熱鬧熱鬧。.”
且說老Q,把黃老頭喪事安排熨帖,轉(zhuǎn)念一想,買棺材太貴,上面撥下的喪葬費肯定不夠。于是,他改主意了,打電話給派出去的人說:“喂,到了棺材鋪嗎?”“到了,村長。請問還有什么吩咐?這里的棺材,材質(zhì)不同,價格也不一樣。請問選貴的買,還是便宜的?”“哦,是這樣?,F(xiàn)在中央精神,明文規(guī)定:婚喪一律從簡。我看還是買付函子(用木板釘?shù)暮喴坠撞模┌?”“哦,知道了。那很便宜的,三四百就可搞定?!?/p>
老Q放下電話,心里有說不出的成就感,仿佛自己是中國最廉潔的官員。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這時,其他村官,也陸續(xù)到來,老Q都一一作了安排,才放心離開。
晚上,老Q喝得醉醺醺的。Q婆老遠(yuǎn)就嗅到了臭醺醺的酒味。沒等老Q靠近,劈頭蓋臉地罵道:“叫你別喝酒,就是不聽。要知道,喝酒傷身體……”“Q婆,沒事,我沒有醉?!闭f話間打了個趔趄,身子搖晃了一下。Q婆趕緊上前扶,嘴里罵罵咧咧:“還說沒醉,看看都醉成啥樣。”“Q婆,今日我高興。黃老頭死了,我又多了個魂靈,今后又多一個死鬼為我賺錢。要知道,找他們賺錢安全,因為他們不會告狀。活人可就不一樣了,他們舞起一張嘴,駕起一雙腿,可以四處跑,實在太恐怖!”“老Q,你也別太貪了,小心魂靈找你索命。”“別怕,天底下沒有鬼,也沒有閻王。”“夜路走多了,要碰到鬼的!”老Q見婆娘話多,嗔怪起來:“今天是咋了,專找不吉利的話說,掃老子的興,是嗎?”Q婆見丈夫發(fā)怒,自知話多了點,于是緘口。老Q見妻不語,安慰道:“別怕,我說鬼魂是沒有的。中央的習(xí)總書記,也不會惦記我的,因為我才是個小小的九品官。”
一夜相安無事。
旦日凌晨,,老Q起了個早。與鄉(xiāng)親們草草地埋葬了黃老頭。沒有花圈,沒有哭聲,斷斷續(xù)續(xù),似乎零星地響起了鞭炮聲。參加葬禮的人群,無不傷感。場景如此蕭條凄清。一抔黃土,紅紅的,在草叢中顯得格外打眼。隨著人群的散去,我可憐的黃老頭從此要孤獨地守護山頭了。
話說老Q從葬禮現(xiàn)場回來,難免要為黃老頭遺憾慷慨番。晌午過后,他開始琢磨黃之魂靈。老Q想啊:黃之魂靈,是拖一月,還是幾個月。啥意思,死人也要瞞報,其中有什么貓膩嗎?
且不去思考什么貓膩。三個月后,老Q取出黃老頭的低保費,然后乘巴士去縣民政局報喪。他輕車熟路地來到民政局,見大廳赫然寫著“為人民服務(wù)!”瞅瞅,覺得這是警示官員的。自己雖說是九品官,俸祿甚少,賺他些魂靈錢,也算是對我的補償。猛一抬頭,見門上招牌,書有“魂靈股”。
老Q推門進去,見詭股長在電腦上看電影,笑著說:“股長好!最近忙莫?” 詭股長見是老Q,愛理不理地說:“窮忙乎。你們村又死五保戶了!”“詭股長,找你當(dāng)然是報喪的。”“報喪好??!我就喜歡你報喪。別人帶來的是晦氣,你卻給我?guī)碡敋?。我說,怎么昨晚盡做美夢。夢見在小溪里抓魚,都是些五顏六色的鯽魚?!崩螿接下話茬:“那我們按照老規(guī)矩,二一添作五?!薄拔疫€信不過你老Q,我們都打了十幾年的交道了,在你手里的魂靈至少不下肆拾了吧!”老Q嗤嗤的笑了,詭股長也會心地笑了。老Q拿出為黃魂靈新開的銀行戶頭,讓魂靈股長在電腦里修改。須臾完事,老Q走出魂靈股,說:“詭股長,再見!”
黃老頭死了半年有余,鄉(xiāng)親早已把他忘了。唯有惦記著他的,就數(shù)老Q了,因為黃老頭的安葬費,還沒有領(lǐng)。他跑民政局。民政局財務(wù)股長說:“錢早就打到你們鄉(xiāng)財政所了。”可去了幾趟鄉(xiāng)里,管民政的副鄉(xiāng)長卻說:“錢確實已到賬??蓡栴}是,還沒有湊齊二十一個魂靈?!崩螿 也沒再說什么,他懂,因為這是鄉(xiāng)里的潛規(guī)則。但心里納悶:“娘希匹,這是他媽的那門子規(guī)矩,連魂靈也要湊二十一?!崩螿走在路上,閑來無事,又想起了“二十一”,苦苦思索,得不出答案。剛好有兩村民,從他旁側(cè)過,說:“這事,就這么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起來再說?!崩螿見說,幡然醒悟,原來是“壯膽”的數(shù)字。老Q想,也許是鄉(xiāng)里缺資,想把魂靈錢暫扣。老Q越想越明白,心情舒暢多了。他能理解,畢竟自己也是九品官。
“喂,老Q!從鄉(xiāng)政府來?”見老Q,一邊沉思,一邊匆匆地走,鄰村書記W說?!澳愫茫琖。我剛從鄉(xiāng)政府出來,為黃老頭討喪葬費。雖說他沒有后人,但錢村里墊著?!薄板X討到了嗎?”“別講了,鄉(xiāng)里規(guī)矩多。連領(lǐng)取喪葬費也要湊齊二十一個,你說這是他媽的那門子規(guī)矩?!薄袄螿,別生氣!要說氣,我比你大。我村也有一對五保夫婦,丈夫因腦溢血去世半年了,至今還沒有領(lǐng)到喪葬費。那可憐的老阿姨,也身患癌癥,等著這筆錢治病。如今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恐怕時日也不多了。她半年里,幾乎月月去鄉(xiāng)里。得到的答復(fù),都是:還沒有湊齊二十一個。現(xiàn)在好了,黃老頭死了,只差一個了?!?/p>
老Q似乎找到了安慰,轉(zhuǎn)瞬又憂心忡忡,說:“W,你想想,我們鄉(xiāng)里五保戶,最近有去世意向的嗎?”“沒有,我知道的,都健健康康?!薄澳悄銈兇宓睦习⒁?,只怕到死也領(lǐng)不到丈夫的喪葬費了!”“今天,我正準(zhǔn)備去鄉(xiāng)里,為她討錢。碰巧遇上你,錢也沒法討了。你說,我回去如何向她老人家交代。她實在太可憐了!”老Q,也找不出安慰的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告辭了W。
W猶豫片刻,還是朝鄉(xiāng)里走去。找到了管魂靈的副鄉(xiāng)長,向他再三說明情況的特殊性,希望鄉(xiāng)里能網(wǎng)開一面。副鄉(xiāng)長,毫不猶豫地說:“這事關(guān)乎鄉(xiāng)規(guī),我做不了主?!盬無奈,沒趣地離開了?;卮搴?,去了趟老阿姨家,委婉地向她解釋一番。老阿姨聽后,知道事情不濟,還是一個勁對他表示感謝!W愧疚地與她告辭,看著那一抹殘陽,內(nèi)心如打翻了五味瓶?;厥自倏纯蠢习⒁碳?,破舊的江南民宅,在夕陽下,顯得如此沒有生機。就連那裊裊的炊煙,也淡薄地,出了煙囪就消散了。
且不說W是如何回家的。老阿姨送走W,心里還是很感激他。這些年多虧了他照顧,日子還算過得下去。要說沒這該死的病,這日子可堪稱“人間天堂”。
一天傍晚,老阿姨的病情惡化,實在忍受不住,就蜷縮在床上。她想想這輩子,過得也夠辛酸。年輕時,國家剛解放,那時全國人民干勁沖天。過苦日子,餓壞了肚子。好不容易趕上改革開放,年紀(jì)又偏大。到了風(fēng)燭殘年,政府關(guān)心農(nóng)民,一不收稅,還處處為咱們著想。種田,下?lián)苎a助;年老,還發(fā)生活津貼。特困的我,還吃上了低保。這日子按理說是舒坦的、愜意的。想著,想著,淚水流出了眼角。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沒人理睬;喊,沒人搭理。多次想一死了之,解脫病魔的糾纏。唯一還放心不下的,就是老頭子的喪葬補貼。政府好啊,政策也好啊,可我們的官員墨守鄉(xiāng)規(guī),等著湊齊二十一個魂靈??峙挛业炔坏搅?,因為今晚疼痛讓我難以忍受。為了成全他人,我何不就做這二十一個。
老阿姨,慢慢地挪動著身子,找出褲帶繩,就在床檐上系了個結(jié)。再環(huán)視這熟悉的房間,說聲:“老頭子,我來了。”把頭伸進了繩套,往床下坐去,屁股怎么也不能著地,就這么懸著……
一連幾天,老Q村平安無事。突然間,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起。老Q接通電話,原來是W打過來的。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可以去領(lǐng)黃老頭的喪葬費了?!崩螿追問:“誰又去世了?!盬聲音有些哽咽,說:“還記得我前幾天跟你說的老阿姨嗎?”“記得啊,莫不是她……她…….”“她昨晚上吊死了?!崩螿聞訊,心里樂不起來。他心情十分沉重,沒有立即去領(lǐng)取喪葬費。
又過了一個星期,老Q領(lǐng)了喪葬費,當(dāng)晚做了個噩夢,夢見黃老頭向他索費。醒后,渾身汗涔涔的。把夢與Q婆說了,夫妻倆決定去燒些紙,順便也燒些冥幣。
老Q選了個黃道吉日,買了些香紙,冥幣,邀上村里的“道士”,一天上午去了黃老頭墳頭。雖說陰陽相隔,還只有幾個月,但墳頭的草,如帥哥的平頭。地上還隱約地見些紅炮渣。老Q一面擺好香紙焚燒,一面請道士誦經(jīng)。煙霧裊裊升起,如邊塞之烽火。老Q站起身,眺望對面的山頭。“怪了,山頭那邊怎么也接上了烽火?!崩螿納悶自語道。
道士見說,接下話茬:“昨晚,鄰村W書記,也來請我給他村五保戶夫婦誦經(jīng)。說:‘幾天前,做了個噩夢,醒來好久還驚魂未定?!蛭掖饝?yīng)你在先,沒有與他去。冒煙的地方就是W書記,在焚燒香紙?!?/p>
“哦!”老Q望著兩縷烽火,心想:“魂靈真有嗎?如果沒有,怎會那么湊巧!”道士說:“也許有吧!東西收好了,走吧!”老Q邊走,邊回首,那兩縷烽煙漸漸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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