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離開我們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不知怎的，近來常常想起他。要說留在記憶里的關(guān)于外公的事情其實并不多，畢竟他離世時我還小。他的面容在眼前無論如何也不能清晰浮現(xiàn)，只留有一個模糊的輪廓罷了。

小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去外婆家了。不要說可以和一幫表哥表弟玩，聽他們講在池塘里游泳，在小河里摸魚的經(jīng)歷；就僅僅是坐著架子車，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讓爸媽拉著去外婆家的途中也是令人新奇和開心的。更何況在親戚家總比自家里待遇要好一些，讓嘴饞的我可以好好享享口福了。

至于外公，每當我去的時候，總是笑呵呵地看著我。印象中外公待我極好，每次吃飯都讓我坐在旁邊（幾十年前，我們家鄉(xiāng)有個風(fēng)俗，當家里有客人的時候女人和小孩子不能上桌吃飯的）。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去外公家走親戚，吃飯時，外公把我也拉到桌前坐下來。我一邊吃，一邊好奇地看著他和爸爸用兩個大茶缸碰杯。我就饞饞地問外公那里面是什么。外公笑瞇瞇地說是甜水，讓我也嘗嘗。于是，心底雀躍且毫無準備的我，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頓時，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口腔直往鼻子里灌，不由得使我使勁咳嗽起來，咧著嘴直叫。而外公和爸爸卻哈哈大笑。逗過我后，自然又夾些好吃的東西放在我碗里。

有時候，外公也會向我講述他的經(jīng)歷。好多已經(jīng)忘了，但有件事一直記得清楚。也許是第一次聽到驚心動魄的真實故事，也許是那個故事跟長大后知道的一件歷史大事有關(guān)。所以幾十年來，一直都不曾忘記。

那是1938年的夏天，抗日戰(zhàn)爭的第二個年頭。日本侵略者攻陷了開封，威脅著國民黨的西南大后方。于是國軍就決定挖開花園口的黃河大堤，以洪水來阻擋日軍。炸堤后，洶涌的黃河水像餓極了的野獸一樣直撲下來。鋪天蓋地的黃河水傾泄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它沒有淹死日本侵略者一兵一卒，卻使河南省900萬畝耕地被淹沒，47萬人死亡。加上安徽、蘇北地區(qū)，共有5.4萬平方公里一片汪洋，89萬人為之喪生，形成了震驚中外的“黃泛區(qū)”。在這場災(zāi)難中，我家所在的村子因為位于洪水與大堤之間的夾角而沒受滅頂之災(zāi)。往南十多里的外公村子也幸運地擦邊而過。聽外公說，在村南的好多地都被水淹沒了。后來形成了一些沼澤。有一次，他小心地經(jīng)過沼澤附近，猛聽到“救命??！……救救我！……”的呼喊聲。仔細看時，卻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被陷在遠處的淤泥里，已經(jīng)到腰部了。那女的哭著喊：“大哥，求求你救救我吧！救我出來，我給你做媳婦……”外公四周看了看，也沒有找到什么可以救命的東西；而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直接走上前去的，因為一不小心，也許兩個人都會沒命的。最后，外公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她沉入地下……

外公的話，讓我小小的心靈受到了驚嚇，也一度對外公的作法產(chǎn)生困惑。而長大后，我對那個故事也有了不同的理解。那不是一個人的錯，一個生命的消失不能歸結(jié)于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身上。那是一個時代的悲哀，是那段黑暗的歷史時代特有的烙印。在那個人命賤如草的歲月里，每個人都不容易，只要能生存下去就是最好的法則。(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多少年過去了，每每憶起外公和他講的故事，我都仿佛又能看到他嘆息般的面容流露出來的淡淡的遺憾。我不希望外公在另一個世界里還記得它，我不希望一個善良的老人為少年時代的一件不能算是錯事的事情還糾結(jié)不已。如果有可能，我想輕輕地告訴他。一切都好起來了，今天的我們都已經(jīng)過得很好了呢!

——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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