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家洼，是離縣城最遠(yuǎn)的一個村子，說是村子，也只有十來戶人家。都集中住在這片比較平坦的洼地里。平時，誰家的狗叫了，兩口子吵架了，娃娃哭了，全村都能聽見。村子因坐落在山里，不通公路，要翻過兩座山，才能走到公路上。所以，村子里有的老人，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也沒去過縣城。由于交通閉塞，山高皇帝遠(yuǎn)，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始終吹不到它。十幾年如一日，家家一個黃色電燈泡，吃的是井水，一天只吃兩頓飯，過得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閑日子。有所不同的是，年輕力壯的都出去打工了，現(xiàn)在，留在村兒里的只有了老人和孩子，五十多歲的人，算是年輕的。

這不，都晌午了，才吃早飯。幾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每人捧一只大老碗從自家院子走出來，往有陽光的墻根一蹲，“呼嚕呼嚕”地喝著碗里的包谷珍子。邊吃飯，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閑話。

“你們聽說了嗎？狗娃昨晚回來了?！奔t臉王老漢先開口了?！八貋碜鍪裁?？不是在城里打工嗎？”精明的張老漢，撇著嘴說?！澳銈冎郎?？他得了不好的病?！倍d頭李急忙咽下一口飯，迫不及待地說。

“?。　备鐜讉€都很吃驚。王老漢瞪著眼，問：“是不是那個……”他不想說出那個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字。

禿頭李心領(lǐng)神會地點(diǎn)點(diǎn)頭，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仰著脖：“肝兒上的?！?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哥幾個都沉默不語了，“呼嚕呼?！钡刂还艹燥?。過了一會兒，王老漢吃完飯，把碗放在地上：“唉！人做事不能太過，要厚道點(diǎn)，否則，會遭報應(yīng)的?！?/p>

“是啊！是??！”哥幾個點(diǎn)著頭、附和著，站起身，他們吃完飯，該回各自的家了。

在李家洼，一眼能看見村東頭那一磚到頂?shù)娜g大瓦房。在這窮鄉(xiāng)僻野里，它格外醒目。這房子的主人就是狗娃。

此時，狗娃正臉朝里躺在上屋的炕上。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個人。只聽他“唉”了一聲，翻過了身。只見他，頭發(fā)花白，瓦刀臉，臉色黑青，一雙小眼，瞇成了一條縫，塌鼻梁，鼻孔朝天，厚嘴唇。昨天回來，一路上把他累得精疲力盡，雖然，雇了架子車?yán)€是渾身被顛簸的疼。他已經(jīng)感到自己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一綹陽光從窗外射進(jìn)，他瞇著眼，透過玻璃窗，外面陽光明媚，已是晌午了，肚子雖然不餓，還是吃點(diǎn)吧！免得死后，托生個餓死鬼。他起身下炕，晃悠著身子走進(jìn)了廚房。

自從有病以來，他常常感到孤單。拖著病體，還得自己做飯、洗衣。在城里時，用水、用電、入廁都還方便，回到這老家，什么都不方便。可是不回來，死到外面咋辦？雖說，哪里的黃土都埋人，自己還是不想做孤魂野鬼，還是葉落歸根的好。

狗娃給自己也做了包谷珍稀飯，他端著碗，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自從有病，他已經(jīng)蹲不下了。飯后，他感到頭暈乎乎的，就趕緊進(jìn)屋，躺在了炕上。一覺醒來，已是傍晚。那碗包谷珍稀飯早已消化得無影無蹤了，胃里空蕩蕩的?，F(xiàn)在，有一碗西紅柿雞蛋面該多好？可是，這里連一根菜毛都沒有，更別說西紅柿了。還是城里好，什么菜都有，城里人，又舍得放油，做出來的飯香。特別是雪做的西紅柿雞蛋面，上面漂一層油花花，即好看，又好吃。提起雪，他就惶恐不安，膽戰(zhàn)心驚，最近經(jīng)常晚上夢見雪，他有種不祥的預(yù)兆，是自己的時日已盡？還是雪要來報仇雪恨？他甚至懷疑，自己這病，都是雪賭咒的，都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屋里越來越黑，他也越來越恐懼，他仿佛看見雪，伸著兩只手來掐他的脖子，嚇得他汗毛直立，一身冷汗。他連忙起身，打開了屋里所有的燈。屋里頓時燈火通明，狗娃這才定下神來?？裳┑纳碛跋褡∵M(jìn)了他的心里一樣，揮之不去。整個晚上，他都是時醒時睡，恍恍惚惚的，與雪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仿佛就在眼前……

二

二十年前，因?yàn)榧依锔F，又因?yàn)殚L相丑陋，狗娃到了二十七歲，還沒尋見媳婦。他父母那個急??！他們家可是三代單傳，到他這兒斷了香火怎么辦？把他父母急得吃不下，睡不著，整天唉聲嘆氣的。其實(shí)狗娃也急??！同齡的伙伴，孩子都好幾歲了，自己還是孑然一身。他想：長相無法改變，窮則可以改變。狗娃做過泥瓦匠，他準(zhǔn)備利用這一技之長，去省城打工。

狗娃翻過兩座山，在公路上乘汽車到縣城，又從縣城乘坐長途車去省城。省城的繁華與輝煌，使第一次走出大山的狗娃目不暇接，特別是那些細(xì)皮嫩肉、穿得暴露、長得像仙女一樣的女人們，讓狗娃心跳加速，渾身燥熱。他發(fā)誓：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

剛開始，狗娃只是打零工。慢慢地，隨著他交往圈子的不斷擴(kuò)大，他認(rèn)識的人也越來越多。再加上他腦子活，能吃苦，手藝好，被一家單位施工隊(duì)長期聘用。沒過多久，狗娃就和隊(duì)里的人混熟了。幾年下來，他也掙了些錢，還在老家蓋了一磚到頂?shù)娜g大瓦房。

有一天，施工隊(duì)里的木匠師傅問狗娃：“想尋媳婦不？”

狗娃回答：“那還用說。”

接下來，木匠師傅說親戚家有個女孩，長得非常漂亮，就是精神有點(diǎn)問題，女孩每月還有收入。當(dāng)時，狗娃不明白精神問題指的是什么？木匠師傅告訴他，見面就知道了。

見面那天，狗娃早早去了木匠師傅家。過了一會兒，一個濃眉大眼，白白凈凈，長相富態(tài)的中年婦女，領(lǐng)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jìn)了門。婦女進(jìn)來后，就一直盯著狗娃看，把狗娃羞得低下了頭。當(dāng)他聽見木匠師傅說“這是雪，這是雪她媽”時，才抬起了頭。

這一看，把狗娃驚呆了，他大張著嘴，眼睛直直地，我的媽呀！這女娃咋長得這么好看呢！圓圓的臉，潔白光滑的皮膚，鼻梁挺闊，櫻桃小嘴，雙眼皮，大眼睛，烏黑的頭發(fā)梳成兩條搭肩小辮，只是目光呆滯。等他把目光移向那位婦女時，正好四目相對，他感到對方雙目銳利，咄咄逼人，狗娃不由得倒吸一口氣，趕緊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嫂子，來，坐，坐……”木匠師傅點(diǎn)頭哈腰，熱情的招待著客人。然后，便和雪她媽嘮起了家常。兩人說話間，雪她媽還不時用眼光瞄著狗娃。狗娃尷尬地站在那兒，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雙手不停地搓著。一直等到雪和她媽走出門了，他才抬起頭望著雪的背影出神。

“咋樣？”木匠師傅拍著狗娃的肩膀問。

狗娃點(diǎn)點(diǎn)頭：“行?。　苯又?，他轉(zhuǎn)臉問：“她咋眼大無神？”

木匠師傅笑了：“你都不想想，人家如果正常，還能輪到你？”說著，他指指自己頭：“她這兒有點(diǎn)問題?！?/p>

狗娃恍然大悟。那天晚上，狗娃失眠了。他一想起如花似玉的雪，體內(nèi)就躁動不安。他下床喝了一口水，又點(diǎn)燃一支煙，然后，靠在了床頭上。煙霧一圈圈散發(fā)開來，他望著天花板出神，如果，能把雪娶回來，這輩子也算燒了高香，也不枉活一回男人。他仿佛看見父母那眉開眼笑的臉，還有左鄰右舍那羨慕的眼神。他用指頭把煙頭狠狠地一擰，說了一句：我一定要把雪娶回家。

第二天，狗娃去問木匠師傅：“雪的家人愿意嗎？”

木匠師傅說：“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讓他耐心等待。

再說，雪的媽媽領(lǐng)著雪回家后，把這事兒告訴了雪的爸爸。雪爸爸說：“長相、家庭都無關(guān)緊要，主要是他要對咱雪好?！?/p>

雪媽媽點(diǎn)點(diǎn)頭：“那當(dāng)然?！崩^而，又眼圈紅紅地說：“都怪我，好好的一個孩子，變成了這樣！”

雪爸爸拍怕老婆的肩膀：“再不要自責(zé)了，這可能都是命，誰讓咱孩子長得那么完美無缺呢？”

雪媽媽抬起淚眼：“我就是不忍心，把孩子交到那個丑陋男人的手里。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他靠不住?！?/p>

“好了，別想得太多，有些事，就是靠緣分！”雪爸爸說完，就躺下睡覺了，不一會兒還打出了均勻的鼾聲。

而雪媽媽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雪小時候的情景，一幕幕浮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三

雪出生在一個溫馨的大家庭，上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父親曾是黃埔軍校的教官，母親一直做官太太，沒有工作過。解放后，父親在商業(yè)部門工作，母親依然在家。

1957年的冬天，雪出生了。當(dāng)時，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天地白茫茫一片。丈夫看到這個剛出生的女兒，圓圓的臉，高鼻梁，大眼睛，渾身像雪一樣潔白，像緞子一樣柔美，頓時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他對妻子說：“你看，咱們的女兒多么像白雪公主?。∷巧仙n送給咱們的禮物！哈哈！”他愛不釋手地?fù)崦畠旱男∧?，笑吟吟地說：“我看，就叫她雪柔吧？”

妻子笑著說：“好聽，就叫雪柔?！?/p>

可他們又沿襲了老家對孩子只叫單字的習(xí)慣，平時，把雪柔叫雪。

雪由于長得漂亮，還聰明伶俐，從小就非常招人疼愛。特別是她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像會說話似的。在她兩歲那年，有一天，活蹦亂跳的她，突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母親摸摸她的頭，滾燙！這孩子八成又積食了，給她吃了點(diǎn)“肥兒丸”。

藥吃下去后，并沒有奏效，兩天后，雪依然高燒不退，并陷入了昏迷。母親這才慌里慌張地把她送往了醫(yī)院，醫(yī)生說雪染上了正在流行的大肺炎，生命危在旦夕。母親當(dāng)時就哭了，她跪在醫(yī)生面前：“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

可當(dāng)時，國內(nèi)正值困難時期，小診所，大醫(yī)院里抗生素都緊缺。醫(yī)生也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建議去看中醫(yī)。母親找來了雪的一個遠(yuǎn)房表姐，這個表姐是針灸大夫，她用一根銀針和火罐救活了雪。誰知，病好之后，雪就變得癡呆了。

如花似玉的雪，變傻了，變得性格內(nèi)向，經(jīng)常沉默不語，那雙美麗的大眼也不再清澈。父母帶雪去各大醫(yī)院檢查過，醫(yī)生都說是高燒時間太長，燒壞了腦子。雪的父母傷心了好一陣子，特別是她的母親，天天以淚洗面，像個祥林嫂似的，嘴里不停地說：“都怪我，都怪我……”

雪上學(xué)后，由于智商低，留過一級。因此，無論在學(xué)校還是在巷子里，總有一群小孩子追著她，大聲喊：“傻子，留級包！”所以，雪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除了上學(xué)，幾乎不出門。經(jīng)常靠墻站著，雙手插進(jìn)袖筒里發(fā)呆。

雪上學(xué)時，正值文革，沒人追求升學(xué)率。雪曾在小學(xué)留過一次級后，一直順利讀到初中。初中畢業(yè)后，雪作為智障人員，被街道辦直接分配到了街辦小廠。她的工作性質(zhì)很簡單，就是糊小包裝盒。廠里盡是些聾啞人、小兒麻癖、拄著拐的殘疾人。

那些肢體殘疾的，腦瓜卻絕頂聰明，他們經(jīng)常拿雪開涮。這個說：“雪，你幫我把這些紙盒糊好，我給你糖吃。”那個說：“雪，你把我的紙盒搬走，我就叫你姐?！钡妊┌鸦疃几赏旰?，他們從不兌現(xiàn)。雪沒有完全傻，她知道他們是在哄她，她就再也不幫他們干活了。那些人一看，雪不聽話，就開始謾罵她傻瓜、呆子，并無緣無故地經(jīng)常欺負(fù)她。那次分獎金，人人都十塊，只給了雪五塊。

雪當(dāng)面不敢爭執(zhí)，回家后，就哭鬧，不吃飯，嘴里一直在說：“憑什么，只給我五塊？”

她母親見狀，去廠里理論：“我們雪哪點(diǎn)做得不好，憑什么獎金只給她五塊？”廠領(lǐng)導(dǎo)知道后，批評了那些人，并給雪補(bǔ)上了獎金?？裳┑臓顩r卻越來越遭，整天在家披頭散發(fā)，罵罵咧咧的，一聽說讓上班，就大聲怪叫。被醫(yī)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是受刺激所致。

雪的母親拿著診斷證明來到廠里，眼淚汪汪地問：“我女兒以后怎么辦？”廠領(lǐng)導(dǎo)自知理虧，為了息事寧人，召開廠委會協(xié)商后決定：“李雪柔的醫(yī)藥費(fèi)全額報銷，工資照發(fā)。病愈后再上班?！睆拇?，雪再也沒出去工作過。

轉(zhuǎn)眼，雪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這也是她父母最為頭疼的事兒，為了雪的婚事，他們傷透了腦筋。

這不，都半夜了，她母親還躺在床上和自己的丈夫商量：“找一個城里的吧？當(dāng)然最好，可是，雪的情況，只能找城里的殘疾人。如果兩人都?xì)埣玻稍趺?a target="_blank">生活？找一個鄉(xiāng)下的吧？又害怕生活不習(xí)慣，雪受苦。”

雪的父親說：“我看，還是找個附近鄉(xiāng)下的比較合適，一來，離家近，咱們好照顧；二來，附近鄉(xiāng)下條件相對比較好。”

雪的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有道理。”

第二天，他們托人在附近鄉(xiāng)下找了幾個，對方一聽腦瓜不好，都拒絕了。夫妻倆這才感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們寢食難安，夜不能寐，特別是雪的媽媽，竟然愁得長出了白發(fā)。

雪爸爸安慰妻子說：“咱們也別費(fèi)心了，順其自然吧！不行，就讓她和咱們過一輩子?！?/p>

雪媽媽含淚點(diǎn)頭：“也只有這樣了?！?/p>

而這時，雪的一個遠(yuǎn)房叔叔來說：“施工隊(duì)有個小伙人不錯，還挺能干?！?/p>

可雪媽媽一聽家在大山里，就猶豫了，雪爸爸卻說：“沒關(guān)系，只要他對雪好就行?！?/p>

就這樣，雪的媽媽領(lǐng)著雪去見了狗娃。

四

一周后，木匠師傅來找狗娃：“雪的父母說，你可以先和雪處處看?！?/p>

狗娃一聽，瞪著眼問：“真的？”

木匠師傅點(diǎn)點(diǎn)頭：“真的?！?/p>

狗娃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哈哈！我有對象了！哈哈……”

雪的父母見雪自從和狗娃認(rèn)識后，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而且，還能做些簡單的家務(wù)，他們頭上的烏云漸漸散去。半年后，雪已經(jīng)離不開狗娃了，狗娃一天不來，她就坐臥不寧，煩躁不安。見此情景，雪的父母給狗娃說：“你們結(jié)婚吧！”

狗娃把雪帶回了老家，他父母一看，高興得合不攏嘴，他母親拉著雪的手不放，嘴里還說著：“好，真好！”村里的人也都羨慕不已：“看人家狗娃多有本事，尋了個天仙回來?！庇捎诖蠹叶紝ρ┖茫┮彩切ξ?，也看不出呆和傻了。

狗娃更是興奮不已，新婚之夜，他抱著潔白如玉的雪，哭了，而且是大哭。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尋到這么個美若天仙的媳婦。雪用手抹去他的淚水說：“不哭，不哭！”然后把頭緊緊埋進(jìn)了他的懷里……

狗娃和雪回到城里后，雪的父母專門為他們騰出一間房子。他們把狗娃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希望狗娃對女兒好點(diǎn)。其實(shí)，狗娃很愛雪，他對雪說話柔聲細(xì)語，為雪端飯，為雪洗衣，為雪買來冰糖葫蘆，只要進(jìn)門就干活，從不閑著。

雪也變得安靜了許多，還會做一些家務(wù)，還會給狗娃做西紅柿雞蛋面。狗娃每次吃完都要豎起大拇指對雪說：好吃！

雪笑了，笑得很甜。

不久，雪懷孕了。然而，這個好消息，卻使雪的媽媽高興不起來，還又愁上了?！鞍Γ∪思叶颊f，出嫁的姑娘不能在娘家坐月子，否則，會給娘家?guī)硌庵疄?zāi)。不信吧？萬一有事，怎么辦？信吧？我可不忍心讓雪出去坐月子。”

雪的爸爸也說：“不能讓雪出去坐月子?！?/p>

老兩口苦思冥想了好幾天，雪爸爸突然對老婆說：“你看這樣行不行？在咱家大門外，搭一個棚子，按上一張床，讓雪在里面坐月子。”

“行。”雪媽媽贊同，繼而，又眼圈紅了：“就是讓雪受苦了?！?/p>

雪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苦就苦一點(diǎn)，起碼她在咱們的眼皮底下?！?/p>

雪媽媽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

雪的孩子，生在了寒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的冬天。雪家門口的那個牛毛氈棚，被風(fēng)吹得忽忽悠悠，四周的塑料布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門簾被吹了起來，雪花飄進(jìn)了棚里。雪臉色蠟黃，憔悴不堪，目光呆滯地躺在床上，旁邊躺著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嬰兒，那是她的兒子。

雪滿月后，孩子被她母親抱回了自己的房間。雪生完孩子，狗娃明顯沒有了以往的溫存，也經(jīng)常不按時回家了。雪的母親沒有多想，她認(rèn)為這是過了新鮮勁，慢慢就會好的。

一年后，狗娃回來說，施工隊(duì)解散了。他剛好領(lǐng)雪回老家一趟，雪媽媽雖然有點(diǎn)不舍，但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擋，雪畢竟是人家的媳婦，哪有不讓回婆家的道理？雖然，雪的公婆已相繼去世，但那兒畢竟還是他們的家?。≌l知，這一去，竟是一年后才回來。那天，一進(jìn)門，她差點(diǎn)沒認(rèn)出雪來，雪又黑又瘦，頭發(fā)枯黃，目光更加呆滯，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像個叫花子。見自己也不叫媽媽。她紅著眼圈，打來熱水，讓雪從上到下洗了洗。

狗娃送回雪，給丈母娘說：“雪在老家又生了個女兒，放在我姐家了，我得出去打工！”說完，就走了。

雪的母親突然明白，狗娃讓雪回老家是生孩子去了，還瞞著她。不過，她又一想，城里計劃生育抓得緊，雪只能生一個孩子。要想再生，只有回老家。現(xiàn)在，雪又生了個女兒，也就有了貼心小棉襖，以后，即使自己閉眼了，也能放心了，是件好事?。〔贿^，這次雪回來，明顯感到她與以往不同，經(jīng)常不洗漱，衣服亂穿，蜷縮在墻角嘟嘟囔囔，也聽不清說些什么。對媽媽和兒子像陌生人似的。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說這是精神上又受到了刺激。

又受到了刺激？那么，雪在山里，一定發(fā)生了什么。雪媽媽猜測著，并開始觀察雪的一舉一動。只見雪時常瞪著眼，咬牙切齒地不停地說：“臭女人，不要臉，狗娃是個壞蛋?！编蓿」吠蘅赡苡辛伺?，才使雪受到了刺激。而這種無憑無據(jù)的事，提不到桌面，單憑雪的一兩句話，又說明不了什么，即使有什么，自己對狗娃也毫無辦法？唉！只有忍氣吞聲。

狗娃在外打工一年多，不太回家，說是外面忙。有時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而這時，雪媽媽發(fā)現(xiàn)雪又懷孕了。她焦急萬分，讓人找回了狗娃。她對狗娃鄭重其事地說：“這個孩子不能生，你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再生一個，一是養(yǎng)不起。二是雪的身體也不行。趕緊去做了吧？”

狗娃拉個臉，仰著頭，瞪著眼，半天才冒出一句話：“在我們農(nóng)村，女人生孩子天經(jīng)地義，就像雞下蛋，什么身體不行，沒那一說，能生就生。”

雪媽媽沒想到，狗娃現(xiàn)在敢頂撞自己，真是翅膀硬了。她氣得半天說不出來話，她用手指著狗娃：“你給我滾！”

誰知，狗娃脖子一擰，“走就走，誰怕誰？”說完，他不由分說，拉著雪就出門去了。雪媽媽站在原地，哆嗦著手腳，慢慢地向地上倒去。等家人將她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昏迷了。她是突發(fā)腦溢血，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救治，才撿回了條命。

半年后，雪媽媽接到了狗娃的電話，說雪由于難產(chǎn)，正在搶救。等雪媽媽在家人陪同下，趕到醫(yī)院時，雪已經(jīng)咽氣了?？諘绲姆块g，雪白的墻壁，雪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全身上下被雪白的床單覆蓋著。揭開床單，只見雪臉色蒼白，雙目圓睜，露著恐懼的神情。

雪媽媽撲到雪的身上，老淚縱橫：“雪，我的兒，媽媽來了，你不怕！都怪媽，媽不該讓你和他結(jié)婚……”說著，她用手輕輕地拉下了雪的眼皮，把臉貼在雪那漸漸變涼的臉上：“乖，不怕，睡吧！你再也不用受苦了，好好地睡吧……”

雪死了，狗娃不見了，雪媽媽癱了！雪的爸爸要照顧老伴，還要撫養(yǎng)雪的兒子。可憐的雪，死時剛剛?cè)畾q。

五

狗娃拽著自己的衣服領(lǐng)子：“雪，松手，我喘不上氣了，雪……”他猛一使勁，醒了。他環(huán)顧四周，漆黑一片，他摸索著，碰到了一根繩子，用力一拽，屋里頓時亮了。這是哪兒??？他又摸了摸腦門，濕漉漉的。想起來了，這是老家，剛才自己做夢了，夢見雪來拽自己。

狗娃坐起身，面朝墻，艱難地跪在了床上。墻上的鏡框里，有一張他和雪結(jié)婚時的合影。他抬頭望著墻壁：雪，是我害死了你，我對不起你！到天上后，我做牛做馬也償還你，永遠(yuǎn)跟在你身邊伺候你……誰讓我欠你的呢？誰讓我禽獸不如呢？雪，原諒我吧……狗娃流著眼淚，把頭埋進(jìn)了被子里……

那年，他領(lǐng)著雪回老家。沒過多久，雪便懷孕了。望著雪那臃腫的身子，已經(jīng)不再水靈的臉蛋，他簡直沒有一點(diǎn)興趣。出去走走吧，他走出家門，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肮吠薷?，這是干啥呀？”一個嗲聲嗲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一轉(zhuǎn)身，一個年輕女子在那兒站著。只見她細(xì)眉細(xì)眼，脖子黢黑，臉兒抹得雪白，一件紅上衣，緊緊卡住胸，兩個乳房像要蹭破衣服似的，領(lǐng)口低的能看見乳溝。

狗娃眼前一亮，體內(nèi)便躁動不安起來。這女子好像在哪見過：“你是？”

女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黃黃的牙齒：“哥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就是哥家隔壁的小翠?！?/p>

“哦，想起來了?！惫吠尴肫疬@就是那個在外面做過“雞”，令人唾棄的小翠。

這小翠是挺風(fēng)騷，單那一對乳房就能勾死男人。想著，他忍不住又去看那紅上衣，想象著，衣服下面的山峰……

小翠一看狗娃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勾住他了。她笑笑，浪聲浪氣地說：“哥，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好啊！”狗娃正求之不得呢。兩人朝村外走去。

村外的一片莊稼地里，有一個看莊稼的小棚子。兩人進(jìn)去后，見沒人，狗娃就抱住了小翠，小翠也不反抗，就勢倒在了鋪有麥秸的床上。狗娃迫不及待地解衣寬帶，然后，又一層層地剝?nèi)バ〈涞囊路?，兩人纏綿起來。只聽著波濤洶涌，山崩地裂，半小時后，兩人才走了出來。

那天晚上，狗娃興奮得一夜未眠。小翠太讓他銷魂了，那個浪啊，真讓人欲罷不能！和雪在一起，像和木頭在一起似的。

有了第一次，就想著第二次。時隔一天，狗娃就想小翠了。他吃飽飯，就站在門口瞭望?？蛇@小翠像故意吊他的胃口，連著兩天不見蹤影，狗娃急了，跑到小翠家門口等。

這小翠可不是一般人，她在城里坐過臺，什么人都見過，也掙了些錢。由于名聲不好，眼看三十了，也沒人要。父母催她回來，快點(diǎn)尋個人家嫁了。可是，誰愿意要她？她在村里過來過去的，就是想勾個男人。當(dāng)她看見狗娃時，突然眼前一亮，這不是個合適的人選嗎？有手藝，在城里能掙錢，一個瓜子媳婦，啥都不懂。誰承想，狗娃一下就被自己給勾住了。有了第一次的切膚之愛，她知道，狗娃第二天準(zhǔn)來找她，不能讓他那么容易得手，要吊吊他的胃口。她故意兩天不露面。今天看到狗娃在家門口站著，她知道狗娃已經(jīng)急了。

正當(dāng)狗娃望眼欲穿時，小翠扭著屁股出來了：“哥，你來有事？”

“我想死你了！”狗娃迫不及待地走向前，他心急火燎地，要不是在門口，他真想把小翠給活剝了。

“想我？那咱們?nèi)ツ哪?？”小翠臉揚(yáng)得高高的?？垂吠尥逋庾撸终f：“地里，我不去，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

“那，去哪兒？”狗娃站住腳，扭頭問她。

“去你家！”小翠說完，看著狗娃。

“那不行，雪還在家?！惫吠廾媛峨y色。

“那有什么不行的？一個瓜子，她懂什么?”小翠不屑一顧地說。

狗娃猶豫了，不讓小翠去吧，事兒就辦不成，讓小翠去吧，雪看見了怎么辦？管不了那么多，去就去唄！狗娃一轉(zhuǎn)身對小翠說：“走，去我家！”

狗娃領(lǐng)著小翠悄悄進(jìn)門，然后又悄悄鉆進(jìn)了柴房里，兩人剛脫去衣服，雪闖了進(jìn)來，她看到兩個人都光著身子，大叫一聲，跑了。

狗娃趕緊穿衣服追了出去，小翠在身后嘟囔著：“掃興！哼！”

自從那次后，小翠不再搭理狗娃，狗娃幾次搭腔，小翠都愛答不理的。那天，兩人撞見，狗娃拽著小翠的胳膊說：“想你！”

小翠一仰臉：“想我，就到你家炕上去！”

狗娃一聽，上回讓雪撞見，自己哄了雪好幾天，才好點(diǎn)，現(xiàn)在再去家里，還是在炕上？

見狗娃猶豫，小翠抽出手，準(zhǔn)備離去。狗娃一看，急忙說：“好，去我家！”

他們走進(jìn)狗娃家，直接走進(jìn)了狗娃房間，雪看見他們“啊！??！”大叫著，嘴里罵著“臭不要臉，臭女人，狗娃壞蛋”。狗娃不管不顧，急忙就脫褲子，兩人不一會兒就纏在了一起。雪驚恐萬分，又“??！啊！”地跑出了門。

雪生了個女兒，一個潔白如玉的女兒。而狗娃卻無心欣賞，他的心都在小翠那兒。每天不等雪餓得“啊啊”大叫，他是不會做飯的。

雪的女兒剛滿月，狗娃急忙把雪送回了娘家，為了和小翠纏綿方便，他在城里租了房子，邊打工，邊和小翠過起了日子。

為了掩人耳目，狗娃過一兩個月，也回雪那兒一趟。誰知，雪又一次懷孕了，丈母娘還不讓生。他早就看不慣丈母娘那不可一世的樣子，整天瞧不起自己，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自己是個農(nóng)村人怎么了？有本事，讓你女兒給你找個城里的女婿。你不讓生，我就讓她生，我專門和你對著干，反正，我現(xiàn)在有小翠。我還怕你什么？你女兒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白雪公主了，而是個黃老婆。你讓我滾，滾就滾，我領(lǐng)走你的心肝寶貝，挖你的心，看你有什么辦法。

出租屋里，三人同眠一張大床，他和小翠纏綿時，雪都親眼目睹，都驚恐萬分。

半年后，雪要生了。由于是超生，不敢去大醫(yī)院，狗娃選擇了一家小診所。沒想到，從來沒有經(jīng)過產(chǎn)前檢查的雪，是難產(chǎn)。雪疼得大呼小叫，對于醫(yī)療條件差，醫(yī)生水平有限的診所來說，真是束手無策、無以面對。醫(yī)生讓狗娃快點(diǎn)轉(zhuǎn)院，狗娃愣愣的，他一是沒錢，二也不知道往哪轉(zhuǎn)??！之前，雪的一切都是丈母娘管的，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雪的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變白，人也慢慢地趨于平靜，雪睜著眼死了，狗娃看著害怕極了，他給丈母娘家打完電話，就悄悄地跑了。

他回到出租屋，讓小翠快點(diǎn)收拾東西，趕緊走。他們一路向西，一直跑到新疆，在那兒生活起來。十多年后，荒淫無度的狗娃，得了肝病，由于沒錢醫(yī)治，也無法打工，養(yǎng)活不了小翠，小翠就離他而去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又回到了省城。一年后，經(jīng)檢查，他患了肝癌。他知道，自己已時日不多，只有等死了，就回到了老家。

“作孽，作孽啊！”狗娃撅著屁股，把頭埋在被子里，一直在哭，哭著，哭著，他突然看見雪端著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朝他走來，他接過來，狼吞虎咽地吃完，剛想豎起大拇指，雪卻拽住他的手，一起向天上飛去……

兩天后，李家洼的村民發(fā)現(xiàn)狗娃死在了床上。他右手拿著一支筆，左手拿著一張紙，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死后和雪合葬。

辦喪事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出現(xiàn)在了葬禮上，他圓圓的臉，大眼睛，頭發(fā)漆黑，他就是被外婆養(yǎng)大的雪的兒子。他是抱著雪的骨灰回來的。他旁邊站著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卻是一身山里人打扮，她就是雪的女兒，一直寄養(yǎng)在自己的姑姑家。七天后，人們看見，那個城里的小伙子領(lǐng)著他的妹妹走了。

一座被花圈紙幡覆蓋的墳塋在山溝里靜默著，仿佛一雙眼睛，默默地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一對人兒。被雪覆蓋的枯草被風(fēng)吹得刷刷作響，仿佛在訴說著什么。裊裊的炊煙升起，村莊，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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