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清楚你的臉，那是在我三歲的時候。

快臨近新年的某一天，媽媽拉著我在村頭的路口一直站著，凜冽的寒風(fēng)刮著我的嫩臉蛋，感覺到臉被劃的生疼，于是就要求媽媽抱著我遮擋我的臉蛋。最終，你背著提著一大堆沉重的行李向我們走來，到我們面前時，你將手中的行李擱在路邊，伸出雙手示意讓我來你懷里，我看到你穿著奇怪的大棉襖，面孔生疏，便趕忙躲進媽媽的懷里，把媽媽拽的緊緊的，生怕松手了你會把我從媽媽懷里奪過去。我就靜靜的躲著，也不敢看你。我依稀記得好像你跟媽媽寒蟬了幾句，媽媽叫我我還是裝作沒聽見，就是不松開媽媽的胳臂。因為我很怕你，怕你是個陌生人。

后來，你從一大推行李中拿出了一個圓乎乎紅通通的蘋果，示意給我吃，小時候嘴饞，而且很難能夠吃到這樣的蘋果，不過我不敢接，看了媽媽一眼，媽媽的神情告訴我我可以拿，于是我就在媽媽的懷里接過了你手中的蘋果，你又伸出雙手，我又趕忙躲進媽媽的懷里，于是你不在強求抱我。你好像跟我說了很多，可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媽媽一只手抱著我，一只手幫你提著一件行李，我們一起回了家。后來的幾天里，你有空就和我說話，慢慢的就熟悉了起來。大年三十兒那天，你拿出了一件很漂亮的新衣服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說只要我叫伯（家鄉(xiāng)方言，意思是爸爸）就把新衣服給我，我猶豫了半天還是叫了你一聲伯。那一刻你興奮的抱起我，連上的胡茬都扎到我的嫩臉蛋了。

從那以后，你再也沒有離開過家，每天跟媽媽一起下地勞作，姐姐上學(xué)的時候媽媽會把我?guī)е?，找塊平地把我放在那兒，給我那一個饅頭，我就坐在旁邊邊啃著饅頭，邊看你們勞作。姐姐放學(xué)了她就會來接我然后帶著我玩。那時候你很少會笑，我很怕你，怕你那一副嚴(yán)肅的臉孔。

后來，長大了點，可以跟小伙伴們一起玩耍了，那時候的我很調(diào)皮，連大我兩三歲的小伙伴都“敬我三分”，只要誰惹我不高興了，就會上去抓他的頭發(fā)，抓他的臉，好幾次被你看到，你總會拿根竹鞭抽我屁股，然后我就哭著跑去找媽媽，躲在媽媽的懷里。那時候“三天九頓打”已經(jīng)是定數(shù)了。所以那時候我怕你，討厭你，喜歡躲著你，從不讓你抱我了，有事我也只會找媽媽，因為我怕你，怕你的暴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樣的事一直持續(xù)到小學(xué)，上小學(xué)時，可能是因為結(jié)的“仇家”太多，伙伴們都不跟我一起，每次放學(xué)我都是最后一個回到家，早上上學(xué)換的干凈衣服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臟亂不堪，眼睛上時常還掛著幾滴淚水，你從不安慰我，而媽媽每次看到都會拉著我安慰我一會兒，媽媽說我還小，放學(xué)回家要走四五里路，想每天放學(xué)接我回家，可是你不肯。慢慢的，我不經(jīng)常惹事了，也不欺負別人了，所以伙伴慢慢的又回來了，放學(xué)上學(xué)都會有一群伙伴一起。上學(xué)需要買什么東西都會找媽媽要錢，媽媽會去找你要了錢再給我，你從不給我一分的零花錢。那時候，我怕你，怕你的冷漠。

每年過年，看到鄰居家的小朋友都有煙花鞭炮玩，你就從箱子里拿出一串小鞭炮給我，讓我一一拆開用香點著玩，看到鄰居家的小朋友爸媽給的都是50塊錢的紅包，而你給的只有5毛錢的紅包，最大方的一次是5塊錢，所以我怕你，怕你的吝嗇。

四年級的時候，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你放在箱子里的錢，我偷偷的拿了十塊錢在學(xué)校買東西吃。后來被你知道了，我回家那天你就果斷拿出一根皮帶，擼起我的衣服拽著我的胳膊就抽我屁股，我疼的哇哇直叫，媽媽見狀趕緊拉開你。你把媽媽甩開一邊，然后面帶怒氣的坐在椅子上，讓我跪在你面前。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倔強，一直流眼淚可就是不給你跪下，你說了好幾遍可是我就是不聽你的。于是你更生氣的用一根你挑擔(dān)子的繩子拴住我的腳把我倒掛在樓梯上，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你依舊不停的抽打著我。最后我不得不服硬求你饒了我。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偷偷拿你的錢。我怕你，怕你的無情。

上初中了，我是寄讀生，每周回家一次?？墒敲看位丶椅叶急荒阆拗屏舜蟛糠?a target="_blank">時間的自由，總是要求我做作業(yè)，看書學(xué)習(xí)，不讓我一天到晚出去跟伙伴們一起玩耍。盡管我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特別好，不過也總會在開學(xué)不久拿回一個獎狀回家。初一下學(xué)期開學(xué)兩個月了我還沒有拿回獎狀，你就開始問我學(xué)習(xí)上的情況了，我老實交代我落榜了，你雖然沒有再拿起竹鞭打我，但是你跟我講了很長的讓我半懂不懂的大道理，我還是怕你，怕你的限制自由，也怕你這些大道理。

初二，我14歲的生日，那天正好是雙休，是在家里度過的。而我對你的態(tài)度也是從那一天開始轉(zhuǎn)變的?，F(xiàn)在還記得那天你跟我說過一句話：“以后，我不會再打你了，犯錯了我們就跟你說，你就要學(xué)會改，你已經(jīng)14歲了，不小了，講的道理你應(yīng)該都能聽懂了?！?。的確，從那以后你再也沒有打過我了。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怕你了，但是我錯了。

隨著我的不斷長大，我漸漸知道了很多事情。

三歲的時候才跟你一起生活，只是因為我的出生讓原本貧困不堪的家庭雪上加霜。在我之前，你已經(jīng)擁有一兒一女，就是我的哥哥和姐姐，我出生的時候姐姐13歲，哥哥11歲。他們倆都準(zhǔn)備要上小學(xué)了！不過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農(nóng)村計劃生育抓的很嚴(yán)，于是3600元的超生費壓著我們整個家庭喘不過氣來。后來聽叔叔說起的，說我出生不久，你就被計生辦的抓走，要求你交出3600元的超生費，你一下子哪兒能交出那么多的錢，于是那些喪心病狂的計生辦的人，就把你綁在公社的廁所里一天一夜，任憑蚊蟲叮你，任憑臭氣熏你。然后還在第二天大中午把你拴在電線桿上，任火辣辣的太陽暴曬，任灼熱的電線桿烙你的后背。他們還去我們家里扒了我們家房頂?shù)耐?，拉走了媽媽辛辛苦苦養(yǎng)了大半年的豬。萬般無奈之下，你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去了河北的煤礦打工三年，還了所有的超生罰款，攢了些積蓄回家過年。

上小學(xué)那天，也是姐姐失學(xué)的那天。只是因為你一個人擔(dān)負不起三個孩子上學(xué)的費用，因為我和哥哥的成績比姐姐好，你只能狠心的讓姐姐回家，姐姐小學(xué)沒念完就回家了。后來，哥哥念完初中，中考要去縣城里考試，需要500塊錢的考務(wù)費，你沒有給他，只因為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考不到一個好的高中，而且我也在上學(xué)，要留著錢給我上學(xué)用。所以哥哥高中沒畢業(yè)也迫于無奈去了縣城打工。

我6歲那年，和兩個小伙伴因為貪嘴，誤食了有毒的東西，是你背著我跑了十幾里山路把我送到衛(wèi)生院，因為趕去的及時，我才有幸活到今天，那次的兩個伙伴，一個在送醫(yī)的半路毒發(fā)身亡，另一個做洗胃手術(shù)才搶救過來。

從小到大，每年過年你和媽媽的新衣服總是最寒顫的，甚至有時候你們都不給自己買過年的新衣服。但是我的新衣服從來年年都有，而且都是最好看的。雖然我沒有其他小朋友那么“幸福”，經(jīng)?？梢猿缘桨謰屬I的水果零食，但是只要家里有好吃的，你跟媽媽從舍不得吃一點點，全部留給我們仨。媽媽后來還告訴我，上初中那會兒，姐姐已經(jīng)嫁人了，哥哥在部隊當(dāng)兵，所以你經(jīng)常掛念的總是我，知道我不會問你要錢，所以每次我找媽媽要錢你也總會多給幾塊錢讓我上學(xué)買點零食吃。

也是初二那年，哥哥回家了，帶著一個賢惠的嫂子一起回來的。過了年，我們家就開始拆舊房蓋新房。因為家里沒多少錢，所以很多可以自己弄的材料都是你和哥哥在弄，也沒有請泥瓦工，一座平房就你們兩只手用了9個月的時間蓋起來了。2月的天還很冷，可是你五六點總是起床，點著點燈去挖地基，蓋房子用的沙也是你和哥哥自己挖的。每天晚上總是忙到快十二點才停下去休息，然后第二天繼續(xù)這樣的日子。從晚冬到深秋，從泥濘平地到平房高立，我實難想象你和哥哥是用著怎樣的心態(tài)去度過的。那時候，我怕你，怕你太辛苦。

新房蓋起換新家的時候我已是初三，就在搬家前一個月，哥嫂給你添了一個可愛水靈的孫女，你和媽媽高興的喲。自從我們住進這個新家之后，很快就發(fā)現(xiàn)你頭發(fā)又少了好多又白了好多。每次回家你總喜歡跟我啰嗦一些大道理，我也只好“嗯”、“啊”的應(yīng)付著，我怕你，怕你不厭其煩的啰嗦。

初三快臨近中考了，距離中考還有40多天，那次在學(xué)校食堂遇到一個特別沖的學(xué)弟，因為洗碗跟我搶水，砸壞了你猜給我買的新的飯缽，我一氣之下用力將飯缽砸向了他的手，于是瞬間血就蹦出來了，我很害怕，我知道自己闖禍了，而且還是第一次闖出這樣不小的禍。后來班主任打電話到家里，他當(dāng)時沒有說明白意思，就說我在學(xué)校出事了，讓家里人趕緊來一趟。后來是哥哥騎著車來的，見我沒事才松了口氣給你打電話，告訴你不是我出事了，是我惹事了，你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那時候為了不影響我中考，所以哥哥全力幫我承擔(dān)了這個事的責(zé)任?；丶夷阋矝]有罵我，只是說讓我不要意氣用事，此事應(yīng)當(dāng)警醒。那時候，我怕你，怕你不再罵我。

中考，如約而至，我一直以為我可以考取一中，可是結(jié)果卻讓我大失所望，就因幾分而落榜。我回家的時候一氣之下把夾在墻上的厚厚一沓獎狀全部拿了下來擱在箱底。你看到了之后問我成績，我把成績單遞給你甩下一句話：“你自己看！”，你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了一句：“你不知道我認(rèn)不得字嗎？”當(dāng)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竟盯著你顫抖的臉無言以對。我念了我的成績，你坐下之后久久沒有說話，只是點起了一根煙，接著又是一根煙。那時候，我怕你，怕你會失望，會痛心。

本來這次的落榜，我應(yīng)該履行我之前的承諾——上不了一中我就不在念書。但是在班主任的開導(dǎo)下，你還是堅持要送我去讀書。那時候家里的事都需要哥哥來操持，所以你一直在跟哥哥商量，讓他供著我，讓我將來學(xué)有所成再報恩。

高中開學(xué)那一天，是你送的我，坐了兩個小時的車終于到了學(xué)校，下車了你帶我去吃了一碗炒面，我記得才2塊錢一份的那種，你說你吃不完，硬是往我碗里夾了一些，第一次吃那種炒面，很香很好吃，那一頓我吃的很飽。那一天，你穿著哥哥的軍裝，但是顯得很土氣，你幫我提著包帶我去學(xué)校報到，幫我找宿舍，然后帶我去買用品。

把我一切都安置好了，你說你回去，我便去送你上車。我到現(xiàn)在還不能忘記你上車的那一瞬間。你小心翼翼的讓著來往的車輛，卻顯得有點“笨手笨腳”，你走近那個面包車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你的背已經(jīng)彎曲了。仿佛就在那一刻，我看清了這么多年歲月扛在你背上的所有無形的壓力，就那兒不經(jīng)意間壓彎了你的脊梁，而這佝僂的背影是歲月唯一留下的痕跡。你上車之后打開車窗，好像說了一句什么，但是我沒有聽見，只是知道自己早已經(jīng)淚濕了眼。那時候，我怕你，怕你太累太疲憊。

依然是那年冬天，放寒假了，我起的早早的就坐車回家了，我回到家的時候，一家人都在火爐旁看著電視。媽媽看我回來了，趕忙起身給我搬了個凳子，我放置好行李就坐在你的對面，在我抬頭看你的那一眼，我感覺今年冬天的雪都堆積在我的心里結(jié)成了冰。你滿臉的胡茬已經(jīng)很長了，看起來像是70歲的老大爺，你坐在火爐旁邊，身體卻一直在顫抖，雙腳踩著火盆，整個火盆都在跟你一起顫抖。不，你才55歲??！你問了我?guī)拙湓?，我也輕聲的回答著，后來我說我去上個廁所，其實是躲在廁所哭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歲月啊，那究竟是一把怎樣無情的刻刀？那時候，我怕你，怕你如此快速的蒼老。

高二那年，你大病了一場，讓家里再次陷入窘迫的局面。那次回家我把醞釀好久的話說給你們，我說我要退學(xué)，我覺得我考不上好的大學(xué)，我不想念書了?？墒悄谴文阏f著說著就哭了，你是那么堅強的一個男人，那么一個嚴(yán)肅的男人，那么一個冷漠的男人，那么一個狠心的男人，第一次看你哭我的心都要碎了。于是我又乖乖的回到學(xué)校。那時候，我怕你，怕你那行如此珍貴而又如此脆弱的眼淚。

高考結(jié)束了，我去一所學(xué)校找了份助教的工作，8月份我接到電話，我被一個二本院校錄取了，我打電話回家，你哽哽咽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月底的時候媽媽打來電話說你摔了一跤，有點嚴(yán)重，哥嫂都在河北工作不在家，我便申請?zhí)崆胺畔鹿ぷ骰丶铱茨?。你已?jīng)瘦弱不堪，在歲月的劃傷和疾病的折磨下，你笑起來的樣子已經(jīng)像哭了。我第一次幫你洗澡，你的皮膚已經(jīng)干燥而褶皺，你手臂和腿上的血管已經(jīng)十分醒目，我不斷的給你加熱水，你卻還是渾身顫抖。洗完澡，我扶你躺下，幫你按摩舒血，那晚我久久無法睡去，總是情不自禁淚流滿面。那時候，我怕你，我怕你這樣遭受著疾病纏身的痛苦?？墒窃弮?，沒有辦法沒有能力讓你康復(fù)起來。

后來，上了大學(xué)，暑假做兼職，過年回一次家。我每次回家的時候，你都看著我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總是讓我那么心酸。我每次在外打電話回家，讓媽媽把電話給你，而你很久說出一句話然后又哽咽很久。不過每次都不會少了這樣一句：“現(xiàn)在大了，在外面要靠自己，得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打拼！”我總是期盼著回家，卻也總是害怕回家。因為，我怕你，我怕你一輩子都不曾放下的牽掛。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怕你。而如今呢？我怕的不是你，而是歲月，我怕歲月不給我時間讓你看到我闖出令你滿意的成績，我怕歲月不給我機會去報答你這么多年來無私的愛，我怕歲月不給你抱孫子的力氣，我怕歲月不給你享受天年的福分，我怕，歲月無情的沉默了你所有不夠直白的愛的言語。

2014年12月8日，農(nóng)歷十月十七。是你六十大壽的日子，我一定會回家陪你度過這個生日。而我，該如何祈求上蒼？惟愿它能夠讓你身體好一點點，笑容好看一點點，擔(dān)心少一點點，快樂多一點點，抱孫子早一點點！

這么多年，我一直怕你，但是，我也愛你.......

郭涵楓 （Q：） 十堰

落筆于甲午年乙亥月庚戌日丁丑時

(年 12 月 5 日 凌 晨 1 點)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ubject/3713064/